2、失礼的哑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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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失礼的哑巴
“佐助，还不起来吗？该练习了。”
依稀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混合着老旧的木质地板嘎吱嘎吱的响声，然后是纸推门被拉开的声音。榻榻米的香味让他感动的快掉出眼泪来。熟悉的温柔嗓音，缓慢的语速，哥哥说话时给人的感觉有些像金阁寺里那座古旧的铜钟。悠扬的、低沉的、婉转的，和任何人都不同。
然后少年情不自禁的睁开眼，彻骨的寒意让他不住的发起抖来。
血，触目惊心。
暴露在雪天里的伤口似乎正冒着热气。他想起怀里藏着的火炭已经被当做攻击武器扔出去了。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尽管他很清楚这样做只能让热量更快的流失，但空气稀薄的几乎让他产生溺水的错觉。
车夫送的斗笠已经破成两半，少年的右手再一次握紧了那把叫草稚的短刀。
周围躺倒的三匹狼中，仍有一匹在抽搐着四肢。绿幽幽的野兽的眼睛似乎又增加了些。
他想自己应该只昏迷了一小会，幸好是冻醒的而不是痛醒的。如果张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群呼哧喘气的畜生在大快朵颐自己的身体，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一幕。
寒意又增加了三分，要死在这荒山野岭了吗？
对一个武士的儿子来说，这将是多么丢脸的死法啊。既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公，也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理念。
他想他终于可以见到哥哥了，他想可能他会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他想可能没有人会知道他已经死去。
噜噜噜，野兽的低吼声。当先的一匹高大壮实的灰狼呲着牙，嘴角堆满了白沫。它矮下了半个身体，蓄势待发的身体像是一张拉满的弓。
少年屏住了呼吸，短刀捏的死紧，与此同时野兽猛地窜起一人来高。凌乱的步子踩得雪地簌簌的响，他仿佛从那双铜铃大的绿色眼珠里看到一个黑发少年惶恐无助的脸。
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死。短暂的一生在他脑海里倏忽而过，像是一出诡异的能剧表演。
他想起院子里种的那棵歪脖子的红色枝垂樱，想起端午节时家里特制的柏饼，想起挥舞长刀时飞扬的汗水，想起得知死讯时纸推门猛地被拉开时的响声，想起初次进入陌生少女身体时心口撕心裂肺的痛，想起哥哥温暖的声音。最后想起的是青灯下女人弯腰跪坐，凌乱的发散落着，深深低头的身影。
少年举起了草稚。右手握着的短刀并不坚定，在雪乡带着冰渣子的烈风中抖下一地悲凉。
那一刻他依稀听见尺八苍凉的音调，和着三味线单调的伴奏，交织成一幅寂寥萧索的画面。
临死，终于还是孤身一人了。
然后他听到一声巨响。灰黑的影子像是被雷劈中一般骤然坠地，紧随其后的是野兽痛苦的哀号。那只畜生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身下的白雪迅速的被染成了暗红色。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群狼突然就这么散尽了。怎么回事？
他有些发晕，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失血过多。刚倒下去的那只灰狼的身影，模糊成一只精致的黑凤蝶。黑色作底，镶着红、蓝、黄三种金属样的美妙花纹。狂风撼不动它柔软的翅膀、轻盈的身体。
他惊呆了，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蝴蝶？他看到它正在发散出一种奇异的柔光，就这么随意的舞动着美丽的翅膀，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消失在一棵大松树的阴影里。
又冷，又痛，又晕，身体迅速的冷却下来，从指尖开始。他想他可能马上就会睡着，说不定他已经睡着了，永远都不会醒。
但他却做梦了。一束摇曳的金色烛光包围住他的全身，然而他却沉溺进一片水蓝色的海洋里。幻象组合成一个男孩稚气未脱的脸，他的发色和瞳色与众不同，全身好像都会发光，像个温暖的小太阳。是人，还是妖怪？神仙？真可笑。他想这真是个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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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的打了几个喷嚏，剧烈的动作带动左肩和左臂锥心的疼痛。下意识的动了动身体，确认手脚是否仍有知觉。口干舌燥，浑身热得难受，应该是发烧了。接着他嗅到稻草干燥的香味，张开眼睛看到的是紫红色的泥石洞顶。身子有些轻，衣服呢？
少年勉强撑起身体，身上盖了好几样古怪的物事，有些是兽类的皮。他看出最上面的是自己的那件深蓝色的斗篷。染上的血迹已经结块了，黑黑的像是一滩墨迹。包扎伤口的布料他认得，那是他的亵衣，很明显它们已经被撕成一条条的了。
不远处的洞口附近用石头砌了个石灶。明火已经燃尽了，火红色的炭火明明灭灭。他只花了一小会就整理出头绪。毫无疑问他被人救了，而且救他的人就是这个洞穴的主人。不过他人去了哪里？
他探出半个身子朝洞外张望。出乎所料的，没有看到铺天盖地的雪白，深褐色潮湿的土壤上墨绿色的植被小心翼翼的环绕住整个洞口。他想他莫非沉沉的睡了了好几个月了吗？春天已经来了？他居然没有在昏迷期间被饿死。
之后他听到低低的、沉闷的、有节奏的的挖掘声，咄、咄、咄。少年莫名的烦躁起来。
口渴的难受，他用右手扶着岩壁蹒跚的朝洞口走去。哪怕只能找到一把冰冷的雪块也好，他想喝水。
咄、咄、咄……越接近洞口，挖掘声越清晰，光线也越强烈。少年走的很艰难，他靠在洞口的灰色岩石上低着头喘息，视线却循声望去。
这真是不可思议。
很显然春天只降临在这座洞穴附近，他能够看到远处厚厚的积雪。这还只是其一。
洞口右前方空旷的土坪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抡着一把大锄头一下一下认真的挖掘。少年看得出这是个男孩的背影，但他仍然被吓到了。男孩的头发长到腰部以下，瀑布一般垂泄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舞动一片金色的梦境。他的发丝就像是在京都的臻贺绣坊里才买得到的金缕线，这让他的全身在阳光下都发出光来。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大约是他轻微的惊呼声惊动了男孩，他飞快的回过头。然后少年看到一双天空色的眼睛，像两颗上好的琉璃珠，少见的透明的蓝色。
男孩的眼角犹自挂着两道浑浊的泪痕，倔强的眉拧成一团，蜜色的脸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左右两边脸上还有几根须状的痕迹。他忽然朝他咿咿呀呀的怪叫起来。少年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他却看到金发男孩两颗伶俐的小虎牙。他想他应该不是神仙，神仙应该都是风度翩翩喜怒不形于色高高在上的吧。这个看起来笨笨的家伙可能是还没修炼成精的小妖怪吧。
他看着男孩恶狠狠的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洞口。是让他进去？但他仍是意态阑珊的靠在洞口的岩石上，端详起男孩费劲挖的那个大坑来。他想这个小妖怪会不会是想把他活埋了？
男孩扔下锄头跑过来推了推他，原来他并不比他矮多少。他吃痛的拧起了眉，弯腰轻轻哼了一声。小家伙的表情柔和了些，嘴里仍旧咿咿啊啊，一溜烟跑进洞穴里。过不多时，小心翼翼的端了个破碗出来。他两手捧着碗沿，两条短腿踩着飞快的步子，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碗里的清水，嘴唇紧张的抿成一线。那是种想要走快一些又怕把水洒出来的可笑动作。少年想他应该不会把他活埋了，这个古怪的男孩出乎他意料的可爱。说不定他其实是只小狐狸或者小狸猫变的，这在日本的传说中并不少见。
男孩见他喝完水还不动，轻轻叹了口气。他好像看到他蓝色的眼睛里聚集起一汪蓝色的泪水，然后飞快的用脏脏的衣袖猛力擦着眼睛，这个动作让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又加深了一些。然后他扭头又抡起大锄头认真的挖起坑来。
小家伙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打了好些个补丁，式样有些古怪，并非当地人的装束。少年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个跟他的眼睛一样颜色的坠子，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结晶体。
他的神情专注，高高的举起大锄头，重重的落下。每次用力都从他的喉间蹦出一个细细的单音节。额头上细密的一层汗水在放晴的冬日阳光里折射出柔和的七色光，男孩坚毅深刻的侧面就像一段无声的倾诉。
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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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花了一整天来挖那个大坑。这期间为他换了药和包扎的布条，还和他一同分享了一条烤的焦黄肥美的鱼。他的手艺相当好，尽管只是一条抹了盐的烤鱼，味道却很鲜美。他总是时不时的用双手包住那个坠子放在额前虔诚的祈祷。少年看的出他应该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哭过，因为他脸上的泪痕又多了几道。
夜里，他终于知道了那个大坑的作用。
他被细碎的声音吵醒，踉跄的走出洞外时看到插在洞外岩壁上的火把。男孩半个身子背对着他，正往大坑里吃力的拖进一个沉重的东西。摇曳的火光照的他的脸忽明忽暗，他的眼睛也是闪闪烁烁的，那是泪光。
他下意识的拽下火把走了过去，好奇的往大坑里看去，吓的惊叫出声。手里的火把咕噜噜滚进坑底。他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扶着洞口的岩石疯狂的呕吐起来。
那是一个成人的半截身体，腹部已经全部空了，应该是被野兽袭击过的人的尸体。
他挣扎的呕吐还没停止，男孩就猛的扑过来，嗷嗷的叫着，把他按在地上不停的打。他用右手护住头部，他想他能理解男孩暴怒的理由，他看得见他伤心绝望的表情，他想那个人应该是他的至亲。
灼热的泪水扑扑打在他脸上，他想他应该只是普通的人类，他没有用法术也没有用尖利的牙齿和爪子袭击他，他的拳脚全无章法却让他无法招架。他在孩子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中听到自己颤巍巍的声音，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想起来了，自己一直忘了开口向男孩表达救命之恩。甚至没有做自我介绍。从男孩对他咿咿呀呀叫着的时候开始，他就以为他只是个没头脑不会说话的小鬼。不过现在看来，说不定其实自己才是那个失礼的哑巴。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失礼的哑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