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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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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茫茫白雪,雪片翻飞,大得像一只手,攫住我的脸庞,我的躯壳。我穿着厚厚的雪白绒毛大麾,一步一步向前走。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我也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只知道要向前走——此时此刻我好像也要变成了一片雪花,最终消融在孟春的暖阳里。
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曾遇见一个孩子。他衣着单薄,然而似乎并不觉得冷,只是问我:“你也在寻找什么东西吗?”
我说:“不。我什么也没有找。”
他又问:“那你为什么走在这里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再问:“你有故事讲给我听吗?”
我想了想,笑了:“有一个。有一个很没意思的故事,你想听吗?”
他说:“我要听。一定是很有趣的故事。”
于是我看着眼前满天盖地的白,和他一起坐了下来。
他问我:“要生火吗?”
我说:“不。这样很好。”
我大概是做了一个梦吧。或许从来没有人遇见过我,我也从来没把那个故事告诉给别人。
2.
然而如果那个是梦,那为什么如今梦里尽是陌生人,却再也梦不见那日红烛罗帐,那个人冰肌雪肤,玉骨天成,脊背挺得直直的,肩胛骨像两只翩翩的蝴蝶,美而易碎。
唯梦闲人不梦君。
我的仙子跌落凡尘,于漫漫寒冬里,赐我一夜春宵。
3.
这个故事其实挺简单的。
我和她相遇在一个秋天。
我记得那一天,特别普通,秋风飒飒,红叶纷纷,她站在满地的红里,不知在看什么。
我注意到她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在那一片纷纷扬扬的红里,她穿了一身很白很白的衣裳——纤尘不染。
我想,我大概是遇见仙子了吧。
唯一的问题是,画本子上的仙子都是在春天或者冬天出现的——总而言之都是出现在极端美丽,极端温暖,抑或是极端寒冷的季节。
然而我遇见的这位仙子好像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像雪,可是站在红色里。不过一点儿不违和。
我那时爱穿红。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红色很艳,扎眼;当然,更显而易见的原因是,母亲说红色辟邪,象征着幸福——这就是我认为她是仙子,而不是妖精的原因。
不过我想,她就算是妖精,也是不会害人的那种。
于是红和白相遇了。
她那一天什么话都没跟我说,我问了她很多问题,问得几乎口干舌燥,然而她就是一个字也不理。
4.
她是谜。她神秘,美丽,洁白。
这就是我对她的印象。
我后来问了很多人,然而每个人都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甚至母亲以为我魔怔了,请了道士来府里作法。
虽然大家都这样说,我几乎都要觉得是我记错了。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坚信,那一天不是幻觉。
所以我愈发笃定,我遇见仙子了。
5.
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齐枕风是也。
爹说我天命风流,管不住。
其实我觉得我也是。你瞧,连名字都如此这般潇洒风流——幕天席地,枕风而眠。
但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齐家小公子虽然常年留恋花丛,然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因为小爷,心里有人。
虽然小爷心里也确实隐隐觉得那日遇见的仙子跟我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但是仙子终归是仙子——牵牛织女的故事结局难道美好吗?
美好个屁。
仙子终归是要回到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子是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
然而从小一起长大的小青梅不会。
说起我和我那个小青梅的故事啊,那就是说个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尽的。她叫潋潋,陈潋潋。虽然我总是说她名字肤浅,但是其实我很喜欢“潋潋”这个名字。
晴方潋滟,粉黛失色。
记得小时候那会儿,丞相府那个小女孩长着自己家里有权有势还有钱,可了劲儿得欺负她,我那时就躲在山石后面,偷摸拿小石子儿扔丞相家的小千金。
等到她发现我,气得哭着喊爹,我就拉着陈潋潋往家跑。她那时真傻,除了对我这样好脾气的喊打喊骂,被人家欺负连吭都不吭一声,回来就会抱着我哭得好大声,吵得我耳朵要聋了,偏拿她没办法,只能好言好语的哄啊,逗啊,看她红红的眼眶,说实话,真是,心疼死了。
所以后来呢,我们定亲了。
水到渠成的定亲了。
6.
而我再见到那位仙子,是在一个深夜,一个幽暗的巷口。
她还穿着和那天一样的白衣服,然而依然一尘不染的洁净,仿佛凡尘烟火与她无关。
那件白裳在幽幽而昏黄的灯下熠熠生辉,我从花楼里摇摇晃晃的走出来。
我站在万千繁华,华灯荧荧里。她站在冷清寂静,孤灯小巷前。
但我一眼就望见了她。铺天盖地的暖灯红烛在她的白里消融了。那一刻我确定,我眼里只剩下她了。
她也同样望见了我。在茫茫人海里。
我确定她看见了我,她看见的是我,因为分明,那一双褐色的瞳仁儿里,只倒映着我一个人。
于是我愈发确信,我和仙子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我向她走去,而她看着我,却没有转身离开。
于是我走近她,站在她面前,然而我素来自诩风流,此刻却情怯一般,连手都没敢伸出去。
你有没有听说过,汉朝末年那会儿有个大才子,名叫曹植。他写过一篇文章,名叫,《洛神赋》。
我近距离见到她那会儿我觉得,曹植原来真没诓我。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配得上这样的赞美。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小爷我不学无术,纨绔子弟一个。陈潋潋总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也确实写不出什么诗词歌赋的,所以只能拾人牙慧,用别人写的话来形容她。
这话我夸过很多人,每个姑娘听了都无比受用,然而只有在夸她的时候,我是真心的。
别问,我没这么夸过陈潋潋。
因为我喜欢她,不乐意用假的话敷衍她。她长得也算美,只是不如她冷艳,也不如花楼里的姑娘娇媚。可是小爷就喜欢这样的她啊。她不用太美,也不用把自己打扮成谁;她是清莲,柔婉依人,小爷看了就高兴。
她什么也不用做,我就是喜欢她。
至于眼前这位仙子——你说我花心也罢,说我浪荡也罢,我只是看见她,就想要靠近她,就像刚才说的,她是谜,所以我很好奇,当她一层一层揭开面纱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儿。
我笑得有点局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凡人吧,看见仙子都这样,不是吗。
我问她:“你是下凡来渡劫的仙子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傻,然而我就是……想问问。
所以她没有理我。她转身想走。
我喊:“等等!仙子,可否告知……您的,闺名?”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们仙人界有没有闺名这么一说。
她停下来,最终还是告诉了我:“婉婳。”
我追问:“是哪一个婉,哪一个婳?”
她说:“温婉的婉,姽婳的婳。”
7.
我觉得仙子的名字……说实话有一点点肤浅。
除了希望她好看,温柔,没有别的意思。然而在我看来,世上多数姑娘都是这样,谁都当得起一个婉字,也谁都当得起这个婳字。
婉婳和潋潋,一个艳绝,一个清纯。
看来小爷命中注定,命犯桃花,红鸾星动——反正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8.
我第三次遇见她,是除夕夜。
那天天很好,没有雨,没有雪,我穿着大红衣裳,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
几个孩子手里拿着仙女棒,天上放了烟花,甚是好看。
我也不知怎么,大约宴会太闷,我就没去,想着买了糖葫芦带去陈府,陈潋潋肯定要高兴的转圈儿。
然而我穿了个巷子,又在小巷尽头看见了她。
她虽然总穿着白衣,然而我总觉得她像是淡紫色的宝石。因为神秘,美丽。
她神出鬼没,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我笑了:“婉婳仙子。”
她说:“……我不是仙子。”
我说:“你不要诓我。你们仙人下凡都说自己不是仙人的。我才不信呢。”
她于是不再理睬我这个话题,沉默了一下,似乎决心要问了:“……你一个人过除夕?”
我想说不是,我要去找陈潋潋的。
然而话出口只成了一个字:“嗯。”
于是我沉默了,她也沉默了。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也没人说话。奇怪的是我不觉得这个氛围很尴尬,反而有一些享受。
小爷活了十七年,声色犬马,走鸡斗狗,搞得家里鸡犬不宁,每天都有新花样儿,每天都能结识新的狐朋狗友。总之没有哪一刻是像现在这样安静的。
最后我问:“仙子,你知道除夕夜应该怎么过吗?”
她没说话。
我笑了笑,说:“仙子,今晚要不要一起守岁?”
她说:“……好。”
9.
其实我也以为会发生点什么。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
我和她走在一起,在街上逛庙会。
她穿白,我穿红。
我那时没注意到,然而如今想来,那时我的红恐怕就过于浓烈,以至于那抹白在我的记忆里只是短短的停留了一瞬,便没了。
我问:“仙子,你们神仙……也会守岁吗?”
她大概是被我叫烦了,眉头微微蹙起:“我不是神仙。”
她应该不知道吧,她蹙起眉头来也别有一番风情。毕竟,寻常时她总是面如冰霜,没有什么表情的,哭、笑、喜、怒,似乎从来没有过。
我于是便满足了,所以我说:“好吧,你不是。——那你每一年也都会守岁吗?婉婳仙——婉婳姑娘。”
她应:“嗯。”
“和谁一起?”
“……”她沉默一会儿,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和热闹庙会上洋溢着笑容和幸福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格格不入。
她问我:“……那和你有关系吗?”
我无辜道:“我以为我们如今算是朋友。”
然后起风了,风还挺大,她的浓墨一样的长发飘扬飞舞,有一缕儿打在了我脸上,然而并不疼,细细软软的,有点儿痒。
她似乎说了什么吧。我那时没听清——或者我不想听清,所以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她看了我一会,说:“没什么。”
然而如今,我发现我其实听到了的。
她说:“谁要和你做朋友。”
我悔了。因为我不该问她说了什么,我应该说:“你呀。”
你要和我做朋友呀。
10.
我发现她爱吃云吞。尤其是张记云吞。也就是那天庙会刚发现的。
毕竟,走了一路,我问她什么她都要拒绝,只有我问她要不要在张记云吞店里歇会儿,再吃点夜宵,她才沉默了下来。
当然,最后她还是说:“不必。”
然而我读懂了她的沉默,所以强拉着她进了店,点了两碗云吞。
虽然她似乎很爱吃。她大概以为我没看见,但是小爷流连花丛多年,人称——人称有点傻,说出来你也不要笑。
人称二郎神。
因为小爷有三只眼。
传是这么传的,还是我着人传的,听起来好像挺厉害的;然而事实上其实没什么的,也就是小爷我经验比较丰富,并且余光特长。
所以她看我转头了大概就以为我没看到吧。但是我就是看见了,看见她小心翼翼吹了吹,然后把云吞放进嘴里,神情变得幸福起来。
虽然没笑,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很喜欢吃。否则,一晚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冷美人儿,此时此刻怎么可能流露出那样的表情?
说实话,美人松动了的幸福神情真的很好看。我也说不上是怎么样的好看,反正……大概是,冬天的太阳吧。就是不怎么温暖,然而人看见了它就觉得舒服,这样。
说实话,这云吞,小爷真没感觉到哪里好吃。这粗糙的厚面皮子,这肥的发腻,瘦的发柴的肉馅儿,这仿佛甩卖剩下买来的嚼也嚼不烂的菜叶子,这粗制滥造的汁儿——要不是她爱吃,小爷连他家招牌都给砸了。
我想,仙子毕竟不食人间烟火。没吃过我们凡人界的许多美食,所以才对一碗贼拉难吃的云吞情有独钟。
不过没关系。她这不是遇见小爷了吗?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小爷带她尝遍世间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这样想,好像想要就这么抛弃一切只我跟她两个人在一起。
你说,红白喜事红白喜事。我们一红一白,多般配不是?
那天最后她慢条斯理吃完了,我看着天上炸起烟花,将手里的仙女棒递给她:“仙女棒嘛,当然要给仙女来一根儿。”
她好像没见过,反正神情很是好奇的接了过来。
我说:“我小时候可喜欢这种仙女棒了。一手一个,拿着它画圈圈,也是在这样的烟火底下。我还拿着它逗陈潋潋,结果没想到火烧到最后我忘扔了,烫着了手,我就急忙忙扔地上,结果扔脚上了,又烫坏了鞋……那会真傻。”
我就笑起来。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她生的很是瘦削,彼时她逆着光看我,烟火红红紫紫的光都晕染在她的白衣服上,煞是好看,黄色的光勾勒了她的轮廓,她的脸颊。我没看清她的神色。
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逛花楼多年,本小爷有着良好的撩姑娘技巧。然而不知怎么,见着她就都失灵了。比如,方才不自觉地在她面前提起了陈潋潋——虽然她初来乍到人间,多半不认识我家小青梅。
但是我确实不应该提她。
我问:“婉婳姑娘,你在这儿有家吗?”
她淡淡撇我一眼,点了头。
我就笑嘻嘻凑上去:“那我送你回家。”
她拒绝了我很多次。但是让姑娘一个人回家——即使是仙女姑娘,那也是有违我爹爹多年来对我耳提面命的君子教养的。
所以我坚持送她到她家巷口。
最后她无奈了,妥协了,让步了,便告诉了我她家住在同袍巷。
我知道同袍巷住了很多官家小姐。不知道仙子托生在哪一位小姐身上。
11.
那之后我总能在街头某个巷口找到她。久而久之我就明白,她大概是在等我。
不过每天她见到我也不同我说话,我同她讲话她也很少理睬。我来了,就同她在一起,靠着巷弄的墙,安安静静地站一会。然后再同她说一会话——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说话也算和她一同的话。
就这样从暮冬一直到了我家门前那几棵海棠花都开灿烂了。
有一天天边特别美,火烧了半边云彩,霞光满天,神圣而壮丽。
她那一身白衣在霞光下也变得圣洁起来了,我几乎以为她要羽化而登仙了——不对,她本来就是仙子。
我看着我这一身红衣,又看了看她的白衣,然后我指了指天上,笑了,我那时肯定笑得志得意满吧,我对她说:“婉婳,你看,天边那火烧云是红和白在一起交融,我们也是一红一白在一起交织。”
我们是天生一对。然而这句话我没敢说。
她也笑了。
如果你见过雪后挂在秃枝子上的残雪一点一点被暖阳融化,那你应该能过想象她那个笑是什么样儿的了。
说实话我觉得这样形容她有点……够不上?
因为冰雪消融在我看来,算不上多美。然而海棠盛开太妍丽,也配不上她。
我想,梨花开的样子勉勉强强可以用来类比吧。
那是她第一次同我笑。我很高兴,所以不管不顾的拉了她的手,跑到一棵梨树边上摘了一朵花,我说:“你笑起来真好看。特别像这朵梨花。我想看你把它别在鬓边……嗯,那样的话就更好了。”
我不知道我语无伦次在说什么。只是心里在这样想,便说了。
她那一天笑得很温柔,像把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揉在那个笑里了,然后送给我了。
她轻轻的把梨花别在了鬓边。确实很好看。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带一朵花给她。她起初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便每一次都会把我给她的花别在鬓边。
我后来也知道了,她戴梨花、山桃花、海棠花都很好看,戴月季花、玫瑰花就要略逊一些,戴雏菊花、蒲公英花就要更逊一些。
当然,总是好看的。只是非要分出三六九等来便是如此。嗯,戴梨花最好看。这一点毋庸置疑。
12.
我后来渐渐懂了,原来我和她不是火烧云,不是晚霞追云的关系。
毕竟我爱穿大红,太正,太红,太艳,太浓,太烈,以至于只会把那云烧个一干二净,而不是彼此交融,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
大约也怪我,从小琴棋书画都不曾好好的学,所以不知道,颜色与颜色之间,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
我也不知怎么的,和她在一起开心的忘乎所以了。
以至陈潋潋哭着找上我,问我是不是厌烦了她的时候,我都一愣一愣的。
我问:“谁跟你说的?”提头来见。
她并不说,只是哽咽着问我是不是。
我慌了神,把她抱进怀里,摸着她墨一样黑的发,嘴里哄着:“怎么会?小爷讨厌谁也不可能讨厌你陈潋潋啊……”
然而我看着她那头黑发,突然就想起了婉婳。她也有一头浓墨一样的发,总是一条素白发带束三千青丝,然而有的时候她会戴我送的画,或者用我送的梨花步摇簪松松散散的束发……但我还是喜欢那条素白的发带,和她的人一样……
“齐枕风!”
我如梦初醒,手还抚在陈潋潋发上。
我方才惊觉我做了什么混蛋事儿。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不明白。
陈潋潋生气了,哭着跑回家说要和我退亲。
爹把我叫到书房,问我:“枕风啊,你同潋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可是真的……不愿再娶她?”
我其实很想否认,然而我说不出话。
我想,不是我不想说,一定是婉婳对我使了什么禁言术之类的法术。她是仙子,自然会法术的。
于是最后我只是说:“我不知道。”
爹说:“枕风,你该长大了。你同潋潋的婚约还有两月,你自己好好想想,再来告诉爹娘,再给你潋潋妹妹一个交代。”
我说:“是。”
然而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我会看着陈潋潋想起婉婳,为什么爹问我的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人人都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是我好像,爱了两个人?
我真是天命风流,天生浪子。
我曾经以为我会为陈潋潋浪子回头洗手作羹汤,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然而我突然明白,也许在遇见婉婳以前,确实如此。
我想,她哪是下凡来渡劫的啊。
她分明是我的劫啊。
13.
我去参加了陈潋潋十六岁及笄礼。
那天是我第一次没有在街头巷口找婉婳的身影。我在席间喝酒,喝了很多,喝到三更,被我爹拿着鸡毛掸子追了一条街带回了府。
我想,陈潋潋是我的小青梅,我从小宠到大,护到大,我竟然惹她哭了,还要她自己退了婚约。我真不是个东西。
所以我一连好几天都只把自己锁在府里,再也没去花楼找姑娘……也再没去找她。
我最终还是去陈府给陈潋潋道歉了,把她追回来了。
我说:“对不起,潋潋。可是我们从小到大这么些年,我喜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如果我不喜欢她,那我就不会躲在小山石后面丢丞相家的千金;也不会逢年过节买了糖葫芦讨她欢心;不会故意骗她没有生辰礼物,看她哭了鼻子才拿出精心准备了好几个月的礼物。
我喜欢她的。
然而有一个声音问我,那婉婳呢?
是啊,婉婳呢?
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陈潋潋,也许我应该承认。
可惜没有如果。爹说,我长大了,我要学会作出选择。
我要学会作出一个正确的,不会后悔的选择。
所以那一次,我选了潋潋。
14.
我带着潋潋在街上逛。我给她买了很多首饰,亮闪闪的。
我问她:“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潋潋大概还有点生气,她说:“不想。”
我嘻嘻笑了,说:“可是我想啊。所以,你在这里等等我,好不好?”
潋潋最终还是说:“好。”
她站在我常去买糖葫芦的那个巷子的巷口。
我觉得我真的没说错。我们确实有天注定的缘分。
你瞧,我隐约就知道她会在这里。
虽然其实,我并不想见她。
但是见到她我也很开心。
我走过去,说:“好久不见。”
她又瘦了一些,然而依然美,我笑着说:“不好意思,今天忘了带花给你。”
她没看我,看着站在巷子不远处的陈潋潋。
我觉得我笑都僵了一下,但是我还是说:“那是我的小青梅。我们下月要成亲啦。”
她神情没变,但是我直觉她很难过。她说:“恭喜。”
我说:“谢谢。到时候你来喝喜酒吗?”
她说:“好。”
我问:“吃糖葫芦吗?”
她说:“好。”
你瞧,她和潋潋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我最后说:“我要走啦,再见。”
她什么也没说。
我同她擦肩而过,渐行渐远。然而她终于还是叫住了我。
她问了我一句话。
“为什么……最近没来?”
我以为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后来我想明白了,她当时确实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只是她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没有抓住。我那时也不想抓住。
我说:“……我喜欢她。”
她好看的褐色瞳孔颤了颤。
我说:“对不起。”
她说:“谢谢。”
其实我觉得,她不懂我说对不起的意思,我也不懂她说谢谢的意思。
15.
我送潋潋回了陈府,在外面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那个巷子。
她果然没有走。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上行人少了很多,只有三两买醉的人还在街上游荡,口中大声叫骂着什么。
她正被一个醉鬼拦着,眉头蹙起来。
“小美人儿,三更天还在这里,是在等情郎?”那人嘿嘿一笑,和花楼里油腻恶心的官员一般嘴脸,“他肯定是不来了。你等了他很久了吧?——不如跟着你萧爷……”
她的声音在月光下传来,显得很飘渺,似乎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我听清了她近乎于叹息的呢喃。她说:“是啊,他不会来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越走越近,看着那个醉汉强行拉着她的手往外走。我压抑了很久的怒火一下子被勾起来,于是我快步走过去,一脚踹开那个男人,我说:“给爷滚。”
那醉汉恼羞成怒,似乎是想跟我打一架。
当然,小爷并不畏惧跟他打。毕竟,小爷年轻的时候做的最好的功课就是武艺。无他,就是,谁小的时候不想做盖世英雄呢?
不过我现在怒火中烧,跟他动手可能就是两败俱伤——我把他打进医馆,我被我爹的鸡毛掸子打进医馆。
虽然我很想用我爹的名号吓跑他,然而看着她被拽过的右手手腕的青紫,我突然就觉得,李白说的很对。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先干他娘的,再说以后我爹的事。
我把她护在身后,一拳打在醉汉的腹部。然后我拽着他刚才拉过她的那只手,狠狠的扭了一下,只听“咔”一声响;又扭了一下,又听“咔”一声响。
最后我把他摁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喝的酒都被我揍得吐出来不少。
他跌跌撞撞,骂骂咧咧跑了出去。
我毫发无伤,但是那人的血还是溅在了我身上。我看着她有一些惊恐的眼神,说:“别怕。我把他打跑了。”
然而我错了。她似乎并不是在怕他,而是……怕我。
但是平心而论,我觉得我打他打的不是很重了,小爷还是给他留了情面的。
想当年在国子监,爷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放眼望去,这国子监的男孩子没有哪个没被小爷打得骨折过然后哭爹喊娘回家去的——我爹为这个没少打我。
我沉默了,她也沉默,大概还沉浸在害怕当中。
我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只是摇头。
我当她是害怕。
但是我很奇怪,从来不知她会怕这些,也从来不知在这些方面她会比陈潋潋还要柔弱。况且,她作为我天命注定的仙子,竟然会怕我?
我走在前头,她跟在我后面,脚步轻轻的。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刚才那醉汉竟然还有组织。他带了一群人在这儿堵我。
我:?
我拉起她的手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人这么多不跑硬刚才是傻子。
情况太紧急,故而我没在意我拉她手的时候,她颤了一下。毕竟顾不了太多,小命要紧。那哥们搞不好是要来拼命的。
我想,我又没动他子孙根儿,丢个面子真不明白有啥。小爷从小到大丢的脸比吃的盐还多。
大概他们市井流氓都这么没见识吧。
我拉着她——跑进了我家。又后知后觉的发觉这样不妥。
然而事已至此,我只能带着她进了我的院儿。
我说:“情况紧急,我一不小心就……走错了。”
她松开我的手,看着我,说:“没关系。”
我看她还在抖,明知她是在怕我,却还是鬼使神差把她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的说:“别怕,别怕……”
最后她挣脱了我,说:“我先走了。”
我说:“我送你。”
她说:“不必。”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最后我还是问她:“你怕我?”
她沉默的看了我一下,视线又转到我的手上,我低下头看着沾满血迹的手,迷茫看了她一眼,不确定道:“……你怕血?”
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在月光下耳尖略有一点儿红。
最后我还是送她回去了。我送她到同袍巷,看着她进去,才慢悠悠回了家。
16.
其实潋潋及笄礼那日,我借醉装疯,被我爹追着在街上跑了一圈。
然后我看见她了。
那天很晚了,她眼睛很亮,和我遥遥对视。
我想,她是个傻姑娘。我不值得她等啊。
但我又想,万一她不是在等我呢。
所以我就走了。我装作没有看到,狼狈的,回到了齐府。
然而今天我亲耳听到了。我知道,她就是在等我。
也许我一直都知道。
17.
那天是腊月初七。
她踉踉跄跄跑进来,说要见我一面。
她当然被人拦在外面了。
但我就说我们心有灵犀。我似有所感的,刚好走到门口。于是我见到了衣衫狼狈的她。
她那一身白裳尽然污泥,头发也乱了,因而门卫很不耐的想要赶她走。
我一眼就认出她。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她的眼睛是褐色的吧。
我说:“这是我朋友,让她进来吧。”
她沉默的跟着我进了屋,然后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我僵了一下,然后问:“……怎么了?咱俩谁跟谁啊,你不必……”
她哭了。
我手足无措。我总觉着她不会哭,因为我觉得她和潋潋不一样。因为我觉得她是仙子。仙子会哭吗?
反正七仙女不会。所以我想,她也不会。
然而此刻她哭了,所以我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哄别的姑娘,或者哄陈潋潋,每一种手段我都可以拿出来。然而此刻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能干巴巴地说:“你别哭啦……你想我做什么,你想让我帮你什么,我都答应。”
她跪在我面前,一遍一遍的磕头,她说:“齐枕风,求求你,救救我娘……”
齐枕风,求求你。
我只能听到这句话,只能看见她莹莹的泪光。别的什么,我都看不见,听不到。
此刻我终于,再也不能自欺欺人。我终于知道,她真不是什么下凡渡劫的仙子。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她总穿着白衣裳,约莫也是因为,买不起其他的衣服。
她不是仙女。也不会回到西王母娘娘的身边。
我静静的听她说,最后我说:“好。我去求我爹。”
18.
其实事情说大也不大,也就是她娘被人诬陷杀了人,被关进了监狱,可能严重点要问斩的。
好吧,也许是我把事情看得太轻。
总之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娘能被诬陷,自然也能被洗白。
我跟我爹说这个姑娘对我有恩,希望他能帮个忙。我爹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也没问是什么恩,总之就是把人捞出来了。
你问有什么恩?
就是……下凡之恩呗。
她等在那个巷口,看见她娘热泪盈眶。
她跟我说:“我骗了你。我不是仙子,我也不住同袍巷。我家很穷,靠给人洗衣裳过活。”
最后她说:“……总归是我配不上你。谢谢你——”
“枕风。”
我和她相识两个半月,她从没叫过我名字。她不问,我也没告诉她。可原来她早就知道啊。
她转身走了,好像怕我嘲笑她似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喜欢她那样叫我。也没来得及告诉她,其实我都知道。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我上一次送她回同袍巷的时候,因为不放心,所以一直没走。所以我看到了她匆匆从巷子里折回来,然后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后她进了布衣巷——顾名思义嘛,都是市井小民住的地儿。
我也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伤痕,却装作没看见。我看到了她不住在富人的地方,但是我还是装作没看见。我和她就是一场骗局。彼此都在自欺欺人。
19.
最后一次见面,距离我和陈潋潋成亲宴还有半个月。
我去了布衣巷找她。
我说:“我要成亲了。”
她还是说:“恭喜。”
我笑道:“我来给你递请帖。记得来喝喜酒。”
她眉眼弯弯:“好。”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最后我问:“婉婳,要不要和我回家?”
我想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要不要和我睡一觉。
她说:“好。”
20.
我的仙子跌落凡尘,于漫漫寒冬,赐我一夜春宵。
红烛暖帐,缠绵悱恻。
我把我的红衣和她的白衣一起扔在地上,我用我的火,融进她的炽热。
我解开了我的谜,我揭开了她遮面的纱。我的紫色宝石,此时此刻,毫无保留的把一切都展现给了我。
我听她一遍一遍的喊我:“枕风、枕风、枕风……”
“齐枕风……”
我没想过,这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啊,会是我午夜梦回,唯一的想念。
我问:“为什么你总要穿着那件白衣裳?”
她也反问我:“为什么你总穿着那件红衣裳?”
我说:“火烧云嘛。你是云,我是火。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笑了,不说话。她大概懒得揭穿我。
其实不是的。
其实是艳烈的红掩盖了纯白,罗裳暖帐,没有白的一席之地。而她是白,她是雪。我是红,我是火。
所以红注定湮没了白,火注定消融了雪。
“婉婳,我爱你啊。”
最后我抱着她,似乎是这样说的。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总之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去布衣巷也没有找到她。
我后来也找遍了每一个街头巷口,也没有找到她。
真奇怪啊。那以后我再怎么回想,也再想不起她藏在冰骨凉肤深处的炽热,再想不起那日床榻摇摇,一呼一吸间的温存;即便我后来躺在无数姑娘的床上,也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肩胛骨,再没有感受过那么温热的呼吸。
21.
我是个混蛋。
因为我娶了我的小青梅,然而最终却后悔了。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因为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然后同时辜负了两个人。
我开始了一场漫无目的的旅程。
天也不知道我要去哪。
我固执的穿着白色的衣裳。
我总是爱往有雪的地方去。因为总觉得,有雪的地方总是白的。
因为总觉得,有雪的地方,会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