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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失乐园 ...

  •   “砰”
      一只精美的瓷花瓶在墙上已故卡妙侯爵的肖像画旁变成了四散开来的碎片。
      西蒙娜德洛林侯爵夫人只穿着一件长睡衣,站在一片狼藉的起居室中央,将一切能抓到手的东西向四周砸去。
      仆人们远远地站在门口,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自从巴黎回来之后,这几乎成了每天早晨的必修课。然后,等到精疲力竭后,她就会伏在长沙发上哭泣。直到仆人们将一切收拾好再将她的早饭送来。
      被吵醒的冰河走了下来,站在楼梯上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夫人很快看到了了她的儿子和他那双冷漠的眼睛,“你怎么不去死!”她愤恨地指着他骂。她曾是多么地爱他啊,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希望,为此她机关算尽。可是,为什么他的冷漠和漠然越来越像他那该死的哥哥!但是她却从没有想过,兄弟俩的冷漠和傲慢正是继承了她的性格。她越骂越伤心和气愤,抓过身边的一个银盘向他的儿子砸了过去。
      银盘擦过冰河的脸砸到了他身后的墙上。仆人们忙把小少爷拉出门去。
      西蒙娜伏在沙发上放声痛哭。
      “夫人……夫人……”一个仆人远远地站在门口怯怯地叫她。
      西蒙娜依旧痛哭。
      仆人左右为难,要在平时他绝对不会在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来打扰她。但是今天……他焦急地望了一眼门外,鼓足勇气大声说:“夫人……门外有一个自称是洛林侯爵的人闯了进来!”
      哭声立即止住了。侯爵夫人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托马斯?”
      “门外有一个自称是洛林侯爵的人闯了进来,还带着不少的随从……”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沉默了一瞬后她恨恨地咒骂,“那个下地狱的土匪流氓竟然敢来到……?!”
      回答她的是大门被踢开的声音。
      一个人逆着光站在门口。
      米罗。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皮靴在地板上踏出“哒哒”的声响。
      他走到她身边,挑起一缕金发放在唇边吻了吻,“您真美,夫人。”他由衷地赞叹着。
      阳光在他身后披散着的长卷发上形成一道光晕,逆光的脸上似乎在微笑,那双矢车菊色的眸子却分明射出冰冷的目光。
      他越过她走向她身后的沙发。巴尔安眼明手快地给他收拾出一小块地方好让他坐下去。
      侯爵府的仆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变故。一时之间,只有阳台上笼子里的金丝雀发出悦耳的鸣叫声在房间里回响。
      米罗拍拍手,一个有着蓝灰色头发,脸色阴郁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看着侯爵夫人轻蔑地一笑,展开了手中的那张印有大法院水印的纸,那是一纸判决书:
      “……本院依据……宣告洛林侯爵,前圣米洛斯总督吕克尔德洛林死亡……其名下财产及债务归其弟米罗德洛林所有。从即日起……”
      大厅内一片死寂,只有迪斯马斯克呆板的声音在空气里缓缓流动。
      侯爵夫人的脸色已变得像死人一样。仆人们都惊恐地望着她,而她则死死地盯住坐在沙发上的人。
      米罗眯起眼睛看着他的前方,面无表情。
      迪斯马斯克念完判决书,恭敬地站在米罗的一侧。
      正厅中完全陷入了死寂,只能听到侯爵夫人的喘息声,看上去她就要晕倒了。
      米罗有意让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谁是管家?”
      一阵沉默后,有人窸窸窣窣地迈过满地的垃圾走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带着讨好的笑意,“侯爵大人,我是巴梅拉雨维尔夫人,是这里的管家。”这是一个瘦高个的中年女人,带着这种阶层的女管家们特有的倨傲和卑谦。
      米罗看了她一眼,“夫人,您被解雇了。马上您就可以领到您的解约金。”
      “……”笑容凝固在脸上,雨维尔夫人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先生,先生,您不能这样……”她反应过来,声音颤抖地哀求,“……我在这里服务了十年,如果算上侍女的时光,还要加上……”
      “我不信任你们!”米罗站起来环顾一下四周惊惶的仆人们,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微笑,“谁知道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有没有参与将还是婴儿的我活埋了的计划呢?迪马斯先生……”
      迪斯马斯克走上前来。
      “从今天起,迪马斯将是这里新的总管。而你们……”他的手指在周围划过一圈,“所有服侍过夫人的将继续服侍夫人,——当然,雨维尔夫人除外——不过,你们活动的范围也只能是夫人的卧室和你们自己的卧室——直到取得我的信任为止。”
      一阵嗡嗡声在仆人们中间响了起来,不满、惶恐和其他一些复杂的情绪在房间内互相碰撞,膨胀起来。侯爵夫人的脸上带上了一抹蔑视的笑容。
      米罗唇边掠过一丝冷笑,他抬起手,挥了一下,“有……异议吗?”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基鲁提丰特拉身后站着三排整齐地举着枪的士兵。
      米罗摸了摸下巴,“我从小在新世界长大,不过听说在这里贵族是有很大的特权的。于是我想,也许新世界的一些规则在这里也适用,是不是,我的母亲?”
      侯爵夫人全身颤抖着晕了过去。
      “巴尔安,通知佃户们,明天一早我要去查一下账目。”
      巴尔安笑眯眯地弯了弯腰。
      米罗走到一个瘦小的女仆身边,弯下腰,对她眨了眨眼睛,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仆立即红了脸,“拉……拉舍尔,……大人。”她小声回答。
      “呐,拉舍尔,现在,带我去侯爵的房间吧?”
      “侯爵的房间?”小女仆迷惑地看着他。
      “就是……吕克尔哥哥的房间,他走之前不是住在这里的吗?”
      她摇了摇头,“先生,我在这里五年了,这里没有侯爵先生的房间。”
      米罗疑惑地望了一眼周围的仆人。
      “吕克尔少爷离开法兰西之前就不住在这里了。没有人知道他住哪儿……”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这是一个胡子拉碴两鬓斑白的男人,身材不高却很强壮。
      “你是……?”
      “我是园丁索斯泰纳。”他不客气地鞠了一躬,“我对大人家族的事不感兴趣,只要给我碗饭吃就行了。”他又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哦,我记起来了。”拉舍尔突然说:“在二楼的尽头有一间大卧室一直锁着。夫人曾想让冰河少爷住的,但没有人能打开那扇门。听说……”她的声音在夫人的侍女们的目光中低了下去。

      这是一个位于城堡二楼尽头的房间,按照它的位置来看,这里是每天最早能够看到太阳在树林的枝梢间升起的地方。像城堡其他卧室一样,暗红色描金桃花心木大门镶嵌在大理石门框中,只是这间房的房门要略宽一些,而在它面前不足五步的地方,一道人为的墙壁把走廊断开,将这里隔成一个单独的空间。他迈过凿穿墙壁的残砖断瓦,目光在那扇木门的雕花上细细描摹,他感到内心一股热流在涌动,一种沉睡在心底多年的熟悉感慢慢苏醒开来:没错,就是这里!
      他的心狂跳起来,门的那头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他的名字。他的手掌抚上厚重的木门,慢慢用力,但是突然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惊醒了他。大门纹丝不动。他低下头,看到一把拳头大小精致的铜锁锁在门上。门锁上十二颗紫水晶在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诡异的光芒。据说除了当初锁上它的人,没有人拥有这把锁的钥匙,即便是侯爵夫人。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下令用墙壁将这个房间彻底封了起来并对外宣称这只是个储物间。
      单纯的储物间需要被如此对待吗?他冷笑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到那把漂亮的锁上,那锁在他的指尖变换着角度,十二颗紫水晶轮流折射出美丽的光彩……紫水晶……紫水晶?!他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道闪电,急忙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了那带着自己体温的小盒子,打开,十二把钥匙赫然摆在他的面前,而第一把上,正是镶嵌了一颗紫水晶。他试着将那枚钥匙插进锁孔——正好——他屏住呼吸,转动了钥匙……
      “哒”,锁开了。
      他的脑中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他只听到心跳的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一时间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时间。
      卡妙,真的是你,在呼唤我吗?
      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化作两滴眼泪划过脸颊,留下了长长的泪痕,而后又被空气带走……
      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气流激起了灰尘,在迷蒙的阳光中飞舞,呛人的灰土味道昭示着这里从未被打扰。在跨进房间的那一瞬,米罗有一种穿越时空回到卡妙童年时代的错觉。一直以来希望踏进的那个世界,当它真正出现在面前时,他竟一时不知所措。
      门,在身后“吱呀”地响着。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只是个简单的卧室,中国屏风后一张垂着帐幔的床。屏风这边这边只有一张书桌和一侧一架小小的书架,书架上摆着圣经、拉丁文修辞和几本历史的书籍,一本艺术评论的书摊开在桌子上,一支羽毛笔安静地躺在桌子的一侧,墨水早已干涸。窗户紧闭着,外面爬满了藤蔓植物,因为是冬天,蔓生植物的枝叶早已枯萎凋零,窗外被枯藤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才能涌进来。
      没错,这里有他的气息!米罗清楚地记得,在他刚到斯考皮洛的那些日子,他的房间就是这样布置的。米罗站在书桌旁,感受着他的气息,但是他很快失望地察觉到,在这简单到萧索的房间里,甚至没有他的一件饰物或是画像!他怀着虔诚的心翻看着那些书籍,希望能够看到关于爱人的一点信息。终于,他在一本书的边缘处看到稚嫩的笔迹:
      ——西蒙娜姐姐的意大利披萨——
      ——童话城堡——
      扉页上画着一个长着角的女人,边上有箭头注释:罗蜜。
      米罗忽然笑了,这是作为孩子的吕克尔卡妙。然而他的笑容很快变得寂寥,那不属于自己,他想象不出那个天真的孩子样的卡妙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在十四岁之前的卡妙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空白,即便自己走进那个时空,仍然是一个陌路人。
      他悲哀地发现,在这间房子里,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熟悉的那个卡妙的气息了。

      金丝雀清脆婉转的叫声将他从修普诺斯的怀抱中摇醒。米罗目光迷蒙地盯着白色帐幔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哪里了。脸颊下的枕头传来一阵凉意,他坐起来,盯着那片不小的水迹。
      昨天晚上,明明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的!为什么在这里,他会感到那样浓重的悲伤?
      他撩开帐幔走下床,这里,经过昨日的打扫已经恢复到当年的洁净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这里的一切,对于自己是无价之宝,然而对于别人就不一样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伸出手去,将外边的枯藤扯开,尘封多年的窗子终于可以完全打开了,伴随着一阵鸟儿扑棱着翅膀的声音,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流进了房间。先前估计得不错,这里的确是整座城堡最先见到阳光的地方。笼罩着雾气的森林在晨色中呈现朦胧的烟蓝色,清晨的阳光在杉树的顶端切割成破碎的金色溪流流淌到山坡的草地上,远处,在惨白的后花园与灌木林交接的边界上,露出蓝色和红色尖尖的屋角,就像童话里魔法师城堡的一角。
      童话城堡?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身,看到洞开的大门处站着一名少年。他身后的走廊里有晨光涌入,勾勒出他单薄而高挑的身形。有那么一瞬间,时光仿佛突然倒流到九年前:
      ——走廊的窗子开着,傍晚时分清新的空气透进来。在走廊的尽头,站在一个少年。
      米罗停下了脚步,屏住了呼吸,第一次他们这样近距离地正面打量对方。那个少年比他高出半头,临窗而立,他的背后是碧蓝的海洋,丝绸做得窗幔在身侧摇动,夕阳的余晖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红色,全身黑色的外套仿佛透明了一般。他没有戴假发,一头石青色长发瀑布一样散落在肩头;也没有戴领结,修长的锁骨一览无余。他五官精致,小小的下巴,鲜润的嘴唇,灵动的鼻翼,裸露的皮肤仿佛洁白的瓷器,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闪着冷淡的光,仿佛冰海下的钻石,又好像寒夜里的星辰,让人猜不透那其中的情感。他背对着大海,左手修长的手指间托着一个水晶酒杯,酒杯里鲜红的液体在阳光中流光溢彩。他站在那里,就那么冷冷地看着米罗,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
      “卡妙……”他向前走了一步。
      门口的少年仿佛受惊一样转身跑去,甩起的头发在晨光中留下一抹跳跃的金色,“咚咚咚”的脚步声在空旷而寂静的城堡里回响。
      是冰河。冰河卡妙德洛林。
      他悻悻地收回手,目光黯淡下来。

      洛林家的城堡坐落在半山腰的丛林中,在她的四周,为了美观和气派的需要,开拓出一大片的草地,而在她的后方,则种植着由美人蕉、玫瑰和郁金香等组成的花园,然而这样的花园是抵挡不住冬天寒冷的空气的,在这个季节,这里只剩一片残枝败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山谷里吹来寒冷干燥的风,将天空的云彩扫向远处,而经过寒风濯洗的天空愈加显得澄清而高远。
      米罗从马厩里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骏马,驱马在残败的后花园里驰骋,惹得园丁索斯泰纳对他一阵怒吼。他的心情突然间莫名地开朗起来,对着老园丁扮了个鬼脸,策马向山岗驰去。
      上午的阳光在山坡上静静地徜徉,一棵老枫树静静地站在已经变成金色的山岗上,一条小河从它的一侧顺势而下,带走了那一片又一片随风落下的鲜红的枫叶。
      米罗调转马头,向森林的深处奔去,蓝紫色卷发随着身体的起伏而飞舞,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从他的这个方向上,可以将城堡的背面和半山腰的美景尽收眼底,而在他的另一侧,那拥有着蓝顶、红顶的小城堡的身影也从稀疏的灌木丛中显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卡妙啊,这就是你度过童年时代的地方吗?”
      那匹阿拉伯骏马突然嘶鸣一声,停下了脚步。一道一人多高的铁丝网拦在他们面前。
      米罗皱了下眉,驱马沿铁丝网向前走。在不到一英里的地方,他发现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和铁门上的一把硕大的锁。他把那枚有足足两公斤重的锁托在手上仔细地看,终于在锁眼旁的一个地方发现镶嵌一粒极小的黑玛瑙。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他的心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迅速地取出相应的那枚钥匙插进锁孔。几乎锈住的锁在艰难地转动了几圈后终于弹开了。
      “卡妙,在这里,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站在了森林中,仰头看着树顶跳跃的天光,空气中是潮湿而甜美的气息,周围安静得只剩风掠过枝丫和鸟语虫鸣。他一只手牵着缰绳,慢慢向丛林深处走去,很快那个有着尖尖房顶的红色小房子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幢二层小楼,但是空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而已。外面的墙皮因为风化而片片剥落。他推开门,看到一地朽坏的木头和一侧已经断裂的楼梯。风从他身后的门涌进又从坏掉的窗子飞出,却带不走小楼里的霉腐气息。他从小红房子中退出来继续向前走,很快遇到了第二个、第三个房子,有的是褐色的林间木屋,有的是圆柱形的蓝色城堡,有的是深棕色的蘑菇房,还有七彩的小阁楼和金黄色的小教堂,但是,只有一座是特别的。
      这是一幢红砖漆成的双层的城堡,有着巴洛特式圆圆的穹顶,要比别的小城堡大出一倍,左半个城堡里呈圆柱体,右半个城堡呈立方体,而门,就开在立方体的一侧——是一扇长满了苔藓的石门。但是令人奇怪的是,门把上并没有苔藓,仿佛经常——至少是最近还有人来过。
      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久久没有动弹。“卡妙,是你吗?”他闭上眼睛,期待而又害怕着。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一样用力一推。
      石门只移开了一点,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一楼的空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架通向阁楼的梯子和一扇封死的木门。他听到自己失望的叹息,不过还是怀着一丝希望跨进了那道门。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干净到什么都没有的小房间,又研究了一下被封死的门,确定没有什么之后,顺着那架吱呀作响的梯子爬到了二楼。
      窗子开着,明净的阳光透过森林上空一片枝叶的空洞落了进来。一张布满灰尘的桌子放在房间的正中央,而在桌子的中央放着一个黑木匣子。木匣子上一点红光闪闪烁烁。
      米罗颤抖了一下,“卡妙,这是你给我的吗?”他颤抖的手指取出了那枚镶红宝石的钥匙。这枚钥匙设计的很特别,是一只蝎子的形状,而那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正是在它的心脏部位,他的手指仔细地摩挲着钥匙上的每条花纹,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他将蝎子的尾针插进锁孔轻轻一拨,黑木匣子就被打开了。
      一只蜘蛛从屋檐上掉下来,看了一眼闯入的不速之客,又匆匆爬走了。
      这是一本纸张有些老旧的本子,上面写着描金大字“日记”。他掀开第一页,一个夸张的花体签名跳到他的面前:
      “吕克尔卡妙德洛林”
      这是……卡妙的日记本!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在以后的回忆中,在那之后的一段记忆一直呈现出完全空白的状态。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骑马狂奔在一片完全陌生的树林里,而那本被他视为生命的日记本正紧贴着他狂跳的心脏。他用力按了按那里,厚重而冰冷的感觉给了他真实的存在感。他突然想放声大笑,却又有种想纵声痛哭的冲动,这两种极端强烈的感情在他身体里冲撞,一直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才渐渐停歇。他大口喘息着平复内心复杂的感情,一只手死死地按住胸膛的那个部位。马渐渐停了下来,啃食着地上的枯草,此时他才蓦地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
      这里是森林的深处,挺拔的杨树、法桐和枞树灰褐色的枝干密集成排,稀稀疏疏的黄叶悬挂在萧瑟的枝头上,微风一吹,一片片金色或红色的树叶便打着旋像雪花一样飞舞着轻轻落下,脚下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黄叶,阳光透过密集的树枝直洒下来,落在这厚厚的柔软的金色地毯上。
      他忍不住在这片萧索的金色天地中策马疾驰起来。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呼吸着卡妙曾经呼吸过的清冷空气,乘着风的翅膀,与卡妙一起在这片天地飞翔……

      透过层层叠叠的金灰色交织的树干,一抹深绿色透了出来。他从马上下来,任它随意向别处去,而自己信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一条美丽的大河突然横亘在眼前,即便在这个枯水的季节,她依然晶莹润泽得像一块东方美玉。然而,当他张开口尚未来得及感叹造物主的伟大时,他那随着枝丫的消失而变得开阔的视野却突然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两座山坡之间的峡谷,而那条大河——其实是山谷里一个狭长的湖泊。在这样的季节里,她就像一颗明珠、一块美玉镶嵌在金色的山谷之中,她的美丽已经超乎人类言辞所能形容的范围。然而,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在她的一侧,湖边突出的地方,坐落着一座白色的巴洛克风格的城堡。城堡直面秋光潋滟的湖泊,背靠着茂盛葱翠的山坡,烟蓝色的穹顶和两侧小小的瞭望塔印在碧蓝的天空上。虽然是人造的产物,却如同画龙点睛的一笔给这天然的美景增添了灵性和生气。
      米罗信步向那边走去,那幢城堡让他感到亲切。这不奇怪,这里是卡妙德洛林的领地,只有他允许的人才能进到这里来。“而我,来了。卡妙!”他握紧已被体温同化了的钥匙,向前走去。
      乳白色的大门不出所料被镶嵌着蓝宝石的锁锁住,而他也理所当然地打开了那扇门。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当他推开那扇门时,一个人站在多年来第一次涌入的夕阳的光辉里,对着大门深深鞠了一躬,“您终于来了,我的主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穿越时空,从城堡深处传出。

      “奥尔科特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望德杜鲁先生的办公室,高大的男人正在挥舞着胳膊大声质问,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头雪白的头发藏在同样雪白的假发套下,方正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顺带着花白的连腮胡也一抖一抖地动着。
      对面的长沙发上,坐着摄政王的机要秘书和亲密助手,年轻的苏兰特奥尔科特。文弱清秀的青年挑了挑眉,垂下眸子吹着咖啡上的白沫,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反问:“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大人?”
      杜鲁关上了窗户,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问:“维格大人为什么要承认他是吕克尔德卡妙的弟弟。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弟弟早在很多年之前就死了!”
      “是吗?”苏兰特低头轻抿了一口咖啡,粘着奶沫的唇角向上弯了弯,“我的好大人,是不是真的卡妙又有什么关系呢?冰河德卡妙和这个米罗,谁继承爵位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这个米罗和吕克尔有不寻常的关系!”
      苏兰特绯红色妖冶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掠过他的脸。
      杜鲁打了个寒颤,“难道维格大人……?不会。”他又摇着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大人为什么要将这危险人物留下?”
      “危险?杜鲁大人,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您只要知道,以后能将他收为己用就好了。”
      “他真的会为我们服务?”杜鲁半信半疑。
      “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他知道我们知道他的秘密,而且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难道不急于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站稳脚跟的靠山吗?更何况,大人,”他狭长的红眸中闪过一道危险的亮光,“只要他有越轨行为,我们随时可以除掉他。……您不觉得,他比那个女人对我们更有利吗?”
      杜鲁脸上的神色慢慢缓和下来,“我相信维格大人。不过……苏格兰,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苏兰特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米罗皱了一下眉,歪着头打量着面前的人。这个人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年纪,一身黑色的教士长袍,两鬓已经斑白,但是他爬满皱纹的额头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却让人能感受到他的坚定和执着。米罗想过无数个门后的情景,却从未料到会有一个大活人对他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先生,”他努力模仿着卡妙等人的语调说:“我只是一个在此迷路的旅人。而您,又是谁?”
      那名老修士微微一笑,又对他欠了欠身,“我是这个金百合城堡的管家德里密德格里勃兰。这里是吕克尔德卡妙侯爵的私人领地,没有他的允许,外人是不可能进入这里,即便是路易十五皇帝陛下。而侯爵先生离开时,曾告诉我们,能够打开这扇门的人将是这座城堡的新主人……”
      卡妙……米罗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那么,这里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吗?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是要我为你复仇吗?还是要告诉我你在哪里?抑或只是单纯地想要让我来拥有你的一切……?为什么,卡妙?
      ——我爱你,米罗——
      “先生?”德里密看到他神色异常,试探着问了一句。
      米罗摇摇头,暂时摆脱那种痛入心扉的感觉,“神父,您说您是这里的管家?您怎么会在这里?”
      “请叫我德里密就好,先生。”老修士耐心地解释,“我本来是侯爵家的管家,但自从侯爵先生和他的父亲离开洛林之后,西蒙娜夫人便将我辞退,赶出了侯爵府。只有这里,是夫人她不能涉足的,所以那些因为只对侯爵一个人尽忠而被赶出来的家人们就聚集在了这里,继续守护着城堡,等待侯爵先生所说的‘主人’的到来。我的主人,”他的目光突然被泪水模糊,“我们已经等了您将近十年。”
      米罗将信将疑,望向德里密的身后,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门厅,檐柱回廊全都用丝箔包裹,墙壁上、罗马柱上都绘有精美的壁画,墙壁上挂着美轮美奂的挂毯,木地板上则是带有东方风韵的图案复杂的地毯。而在墙角的花瓶中,插着数支争奇斗艳的花朵。
      这里,真的是卡妙的宫殿吗?
      “主人,请随我来,让我先为您介绍这座城堡。”
      “您知道我是谁吗,管家先生?”米罗跟随着他的脚步向前走去。
      “您是我们的主人。”
      米罗深蓝色的眼睛看向他的背影,“我是米罗卡妙德洛林侯爵。”
      他看到前面的人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来,“您,您说……”可怜的老人面色苍白,嘴唇有些颤抖,“您说您是侯爵阁下?那么……那么,……我的小主人,我的吕克尔少爷呢?他,他……死了吗?”
      米罗悲悯地看着他,看着他因悲伤而变得更加苍老的面孔,忽然在心中升起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么多年了,他终于遇上了另一个因为同一个人而悲伤的人,“不,”他回答:“他失踪了。他把这个交给了我。”他取出那个装有十二把钥匙的盒子给德里密看,“我在找他,您知道他的下落吗?”
      德里密静静地看了那个盒子一会儿,摇了摇头,“他这是指定您做他的继承人了,先生。如果您也不知道,那我们就更不会知道他在哪儿了。”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长长的走廊上,落日的余晖通过一扇扇落地窗涌了进来,使得整个城堡的内部呈现出美丽的橙红色,在另一侧的墙壁上,德洛林家历代成员的画像一字排开,静默而严肃地注视着走过的两人。
      米罗加快脚步,赶上德里密,“您不是他的管家吗?难道您一点儿有价值的消息也没有?!”
      “先生,”德里密又恢复了那卑谦的神态,“即便是在以前,我也只是负责照顾西蒙娜夫人和少爷、小姐们的生活,如果您想知道吕克尔少爷家人的情况,我自当知无不言。但是对于少爷其他的事,他还有三位专门的管家替他处理,”他抬起眼睛看着米罗,“那些机要的或是秘密的事件。”
      “三位管家?”米罗突然想到一个人,“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医生?”
      “是的。那是三人中公开存在的那位。另外两位,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如果有必要,我相信他们会来找您的,先生。”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米罗一眼,“既然如此,我先带您去三楼的书房吧,那里少爷有东西留给您。”
      楼梯是用纯白的大理石砌成的,而一侧的扶手则用最上等的梨花心木,每隔一段距离雕刻着一只形态各异的小天使。
      “这里,还有对面的教堂,是已故的路易十四陛下的恩赐。”
      “哎?”
      “是神圣太阳王陛下赏赐给前侯爵老爷和吕克尔少爷的,他们在凡尔赛深受宠幸。这里当年齐集了最好的工匠,而更妙的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因为少爷他喜欢清静不喜欢被打扰。”
      一阵悠扬的钟声传了过来,两人的目光飘向湖的一侧被丛林掩盖只留下一个方尖顶的小教堂。
      “那里,即是我们修道的地方。”德里密自豪地说:“不过,对于我们而言,更重要的是为城堡的主人服务。这是我们这么多年坚守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他们继续向上走去。
      “德里密,”米罗忽然想到一件事,“这座城堡多年以来一直都是你们在维护的吗?”
      “是的,主人。”
      “叫我米罗就好。那么,你们是从哪里进出呢?我是说,在大门锁着的情况下?”
      “有仆人专门走的通道,米罗先生,而通道的另一个出口就在教堂。”
      他们来到三楼,在这里只有几个房间,除却一间宽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主卧室,其余的房间都是为主人活动所服务的。而书房,就在靠楼梯右手的第一间,和它相对的,是供奉耶稣的祷告室。在这间比侯爵府和总督府中更大的书房里,几乎一面墙壁都被改造为书架,成千上万本书被整齐地分类放置,而在它的对面,是路易十四的巨幅画像,画像左右两侧的墙壁上,用剑和鲜花摆出德洛林家的家徽,而靠窗的家徽下方,是一张巨大舒适的书桌。书桌后面的窗子开着,来自湖面上森林中清爽的空气在这里畅通无阻。
      德里密领他走到书桌旁,指着书桌一侧镶有宝石的三个抽屉说:“这是吕克尔少爷留给您的,先生。”
      米罗分别用镶着月光石、绿宝石和金珠的三把钥匙打开,发现里面一个是账目和债券,包括西印度公司在内的原始股的股权;一个是薄薄一摞私人来往的信件,还有一个空屉子。他默默地看着这些,猜想着卡妙的意图。
      “尊敬的先生,”侍立在一旁的德里密突然开口:“您从那边过来,一定已经到过墓园了吧?”
      “墓园?”米罗惊愕地看着他。
      他指了指米罗胸口滑出的日记本,“那是吕克尔少爷的日记不是吗?当初是我陪着他一起放到了夏尔少爷长眠的那座小城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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