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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阑珊处,终身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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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承昕外传)
冬风卷雪,檐角铁马乱撞。
高庭苍茫之间,一点猩红跌跌撞撞,像一瓣被风吹散的梅,落在素白台阶上。
“嘶——”
女童咬牙,左手护怀,右手胡乱抹开脸上雪水。掌心被冰碴划了细口,渗出的血珠转瞬冻成朱砂痣。她顾不得疼,提着被雪浸湿的裙角,猫腰往西厢奔。
土炉背后,墙与墙夹出一道暗缝,仅容半肩。石灰墙皮剥落,露出里层青砖,像老兽豁开的齿。女童挤进去,绣鞋踩进湿泥,“咕叽”一声,像雪夜吞了口唾沫。
尽头有狗洞,半掩枯藤。她蹲下,蜷成一只守株的小狐,打一声呼哨,轻唤:“小哥哥,在么?”
“在。”
声音隔着砖,低而稳,像雪下暗燃的火炭。
女童霎时弯了眼,献宝似的掏出怀间纸包。玫瑰酥跌了跤,碎成齑粉,沾了泥尘,她拿袖口擦半天,只越擦越脏。
“……这是伤药,还有玫瑰酥,可甜了。”她小心翼翼塞进洞口,“你尝尝。”
洞里传来纸包拖拽的窸窣。
“多谢。”
“你爱吃甜的么?我家婆婆做的更好吃……”
“不爱。”
女童噎了噎,又找话:“你一会儿还要去找你娘么?”
“嗯。”
“那你能不能——”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别受伤了?”
那边沉默片刻,道:“你不愿麻烦,我便不扰。”
“我不是那个意思!”女童急急摆手,雪尘纷落,“我是说……疼。”
她隔着棉衣都摔得骨头痛,何况他脸上那些总也不消的伤。
“我知道。”
“那你答应我?”
“现在不行。”
“为何?”
“我没不受伤的本事。”
女童抿唇,忽然笑出两个小梨涡:“正好你没爹,我没娘,不如把你娘接来,咱们住一处,天天见!”
洞里极轻地一声“呵”,像雪压断枯枝。
“不行么?”
“若没事,我走了。”
“哎——别走!”
她跪地,擦火折子,点半截白蜡,推到洞口,伏身往里瞧。
光影晃动,只见鸦青衣角,半只旧靴。
“你能蹲低点么?我想看看你。”
“作甚。”
衣角下落,一张脸自暗处浮出。
那双眼生得极好,眼尾微挑,却冷得像冻湖,映着烛火,又似湖底燃星。
“……你眼睛真好看。”
她看得忘形,又往前拱,火苗“噗”地舔上发梢。
“哎呦!”
“傻丫头!”
墙外一阵乱响,砖石簌簌。少年翻落,袖风带雪,劈手拍她发顶。火灭,雪尘飞,几缕焦发卷在指间。
他低头,见她颈侧烫出指甲大的红痕,指腹悬在半空,终究没碰:“……疼不疼?”
女童摇头,泪珠却滚得比雪珠子快。
少年沉默,掏出才收好的伤药,抠一点,轻轻按在她颈侧。
药膏凉,雪风更凉,女童缩了缩,像被拎住后颈的小猫。
“原来你能翻进来呀……”
少年抬眼丈量墙头,自言自语:“怎么出去……”
女童扯他袖子:“随我走,就说我朋友,我爹不骂人——”
“不行。”
“那——”
“厨房可有柴木?”
“有,可比我高……”
少年抿唇,退两步,借砖缝摩擦力,壁虎般“噌”地攀上。
将至檐口,力竭,手一滑——
“砰!”
窄巷里积雪溅起,少年半腰撞在墙根,脸色煞白。
女童泪又涌:“对不起……”
少年撑墙站起,咬牙:“我自己要进,与你何干。”
他抬头,盯那高墙,像在算一笔血账。
“要不——你踩我肩上?”女童抹泪,站到墙根,小小一团,却绷得笔直。
“……胡闹。”
“来嘛!”
身后静了片刻,一只手搭上她肩。
掌心薄茧,带着雪粒,像一块冷铁。
“蹲下。”
女童蜷成雪团,肩背才过狗洞。
少年借力,足尖一点,身形如朔雁掠空——
一次,两次,第三次,终于扒住檐瓦,翻身而上。
风掠衣角,他回头,声音散在雪里:“三日后,我等你。”
女童数着更漏,把“三日”掰成三百六十份,才熬到日影正中。
她猫腰出角门,心口“扑通”撞着肋骨——
巷口,少年倚墙,指尖转着一支枯枝,像等一场旧雪。
“我、我忘了说时辰……”
少年没答,只解她前襟扣带。
女童僵住,任寒风灌进领子,烧疤与青痕一并露出来。
“……没上药?”
“乳母问,我不敢说……”
少年拧眉,指腹蘸药,沿疤痕缓缓推。
药凉,指更凉,女童却觉得有火顺着皮肤爬。
“拿着。”药膏塞回她掌心。
她伸指,轻点他嘴角新裂的血口:“这个……上回没见。”
少年偏头,把药膏放进她手心:“我用不着。”
帝京长街,人声如沸。
少年牵着女童,掌心干燥,指骨分明,像握一块冰却又不让她化。
“吃么?”他停在一处糖葫芦摊前。
“要。”
铜板叮当作响,一串殷红落入她手。
糖壳碎裂,酸涩满口,女童眯眼笑,像只偷到腥的猫。
“想去哪?”
“去看你娘。”
少年脚步一顿,拐进窄巷,登石阶,挑帘——
一股暖香扑面,人声、酒气、脂粉味搅成漩涡。
红柱粗可两人合抱,女童被半护在柱后,眼前灯火乱滚。
看台之上,伶人水袖翻飞,唱词尖细,像一根银线,穿过酒肉丛林,直刺入耳——
“炯炯明珠昱横波,
蒙尘归往,不复天地重失色……”
女童仰头,只见少年垂睫,眼底映着台上赤砂,像一汪血里浸了星。
她伸手,攥紧他指尖,小声问:“你娘……在楼上?”
“嗯。”少年声音哑,像被酒气蒸过,“她忙。”
唱词句句带刺,句句带血,落在耳里,便成了雪里埋针。
女童听不懂,却觉得疼。
少年忽然俯身,额抵她额,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别听,别看——以后,我带你走远些。”
灯火在他们之间碎成万点,像一场迟到的烟火。
四周喧闹顷刻消失殆尽。
呼吸骤停。
悠悠荡荡一声唱词飞入耳畔:
“……炯炯明珠昱横波。”
细声百转,绕荡在其脑中。
而后再无声息。
她依旧是那个分不清时辰夙昼年月之人,不管经由多少年,都忘不掉那一刹一念。
看台勾栏中伶人唱念依旧:
炯炯明珠昱横波
蒙尘归往,不复天地重失色。
侬这凿凿言辞为哪般?
难道百两千金,
犹换不得安生两散?
旧人非昨日,
怪吾当年浊目混耳,滥信了假言不堪!
对处那伶官挑动眼梢,一抹额间赤红朱砂,接唱道:
我撮土为安葬了官人的爹和娘。
千里迢迢乞讨京都上,
今见你在庙堂,
且弃了旧糟糠,
哪里为中得皇榜,
分明为图名伎俩,
为我叹一声世道荒唐,
且看你笑至何时,死无棺,生无傍,无钱贿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