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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一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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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回-琢武艺昼夜未休歇,忧国患晨昏常言道
凌晨时分,雾霭凝在草尖上,压出沉甸甸的灰白。
付尘和衣而卧,鸡鸣头遍便睁了眼。帐内还昏着,他悄无声息地摸向帐角,提起那柄磨得发亮的剑。动作轻得像夜行的猫,连呼吸都敛进胸腔里。
他掀帘而出,径直走向营地边缘一顶孤零零的黑帐。掀帘进去,里头没有点灯,只地上散着几截粗重锁链。他蹲下身,抓起链条往手腕上缠。铁环磕碰出零星的响,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唇角抿得紧,像是已习惯了这自囚般的晨课。
缠好了,他起身走出黑帐。外头是片开阔地,背靠荒岭,东面能望见金河模糊的轮廓。夏日天亮得早,他若练三遍基本剑式,便能赶上日出。若是春末,则需多练两遍。
此刻天还沉睡着,穹顶是墨蓝的,星子稀落。
手脚随着动作传来细密的刺痛——铁链磨破的伤口还没结痂,又被新力撕裂。他不管,只将心神贯在剑尖上。一开始疼得牵制,后来竟生出一种驯服痛楚的快意。剑一旦绞上力道,便像有了自己的魂,拽着他往前奔。
有人从暗处走近。
付尘内力受制,未能察觉。那人隐在帐影里,看了半晌,又悄无声息地退了。
最后一个动作需腾跃突刺,靠的是武者本能。付尘不敢使蛮力,只将腰腹绷紧,借势向上——手肘平直如枪,剑尖破风而出。这一式若在敌后施为,可直取命门。
“哗——”
风被绞成一圈圈的旋,草屑飞溅。
落地时他微微踉跄,但剑已收稳。额上沁出汗,顺着眉骨往下滑。他蹲下身,搁了剑,在衣襟上抹了把手。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是血。
再抬头时,天边不知何时已裂开一道金红的缝。朝阳像枚溏心蛋,软软地卧在远山肩上,光还不烈,温吞地漫过来。
身后有脚步声。
付尘脊背一僵,慢慢扭过头。先入眼的是一角琥珀色衣袍,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泽。
汗被风一吹,冷津津地贴在身上。他站起身,动作有些板结:“提督。”
“嗯。”贾允颔首,目光落在他血迹斑斑的手腕上,皱了皱眉,“起这么早?武功非一日之功,过急反损根基。”
付尘扯出个敷衍的笑:“标下底子薄,蒙廖将军指点,不敢懈怠。”
贾允打量他。青年低着头,额发垂下来遮住眉眼,全然不似方才练剑时的锋锐,倒像只收起爪牙的幼兽。“方才我在后面看了片刻,”他缓声道,“你这半月进益不小。听说前几日连魏旭都败在你剑下?”
“侥幸。”
“同样方法,放在旁人身上未必成。”贾允走近两步,“你肯吃苦,这便是你的长处。”
付尘垂着眼,睫毛在颧骨投下浅浅的影。他没接话,只将手腕往袖里缩了缩。
贾允见他时而胆怯唯喏,时而客套疏离,心知这青年心中藏着是非,不觉生了些逗弄的心思,正言道:“廖辉练得差不多了。不若转来我帐下?再加些难度。”
付尘倏然抬眸。
那一瞬贾允看清了他眼底的光——不是怯懦,而是某种近乎灼亮的专注,像暗夜里擦燃的火折子,噼啪一下烧起来。青年抱拳,声音沉而稳:“多谢提督提点。”
贾允轻笑:“不急。待你根基再稳些,我向枢密院举荐,提你军职。”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来日方长。”
“……是。”
付尘极轻地蹙了下眉,又迅速抚平。
此时日头已攀上山脊,将整座赤甲营染成赤金色。远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米粥的香气飘过来。
唐阑端着一只粗陶碗穿过营帐,远远瞧见两人,步子顿了顿。他上前行礼:“提督。”
贾允点点头,目光扫过他手里的碗:“不是训时,你们自便。”
唐阑将碗往付尘手里一塞:“稠粥,腌菜,趁热。”
付尘盯着那碗,喉结动了动,最终没推拒,挨着石墩坐下大口吞咽。粥还烫,他吃得急,额角又渗出汗。
唐阑蹲在一旁唠叨:“在京畿时好歹还吃,到了这儿倒跟命过不去……”话没说完,被付尘含糊的吞咽声打断。
贾允饶有兴致地看着。唐阑转向他,话匣子开了:“提督不知,子阶在京畿就这德行——天不亮练剑,天黑才回帐,早晚饭都不沾。我看他瘦得跟竹竿似的,这才日日捎饭……”
付尘险些呛住,耳根泛红。
贾允笑问:“你俩都是京畿来的?”
“我待得久些,子阶是后来才调来的。”唐阑话密,将往日琐碎倒豆子似的往外蹦。付尘埋头喝粥,只觉得那两道目光烙在背上,教他如坐针毡。
他终于搁下碗,抹了抹嘴:“往后我自己去炊营,不必再劳你跑。”
唐阑一愣,神色古怪起来:“你这话生分的……”
“不是生分。”付尘声音低下去,“只是……怕辜负好意。”
他说得涩,心里却清楚——自打入京畿,他满心只有习武复仇,对周遭人情冷暖近乎漠然。若非唐阑这般赤诚相待,他早忘了世间还有可取暖处。
唐阑摆摆手,不再多说。
贾允在一旁温声道:“兄弟相扶,是军中福气。”
“提督定也有这样的知己罢?”唐阑顺口问。
贾允怔了怔,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怅惘,随即笑道:“人生得一知己,确是大幸。”
正说着,一道粗粝的嗓音砸过来:“付尘!剑练好了?”
廖辉大步走近,目光在几人身上刮了一圈,最后钉在付尘脸上:“吃了就卸链,再练一遍。”
“是。”
付尘起身卸链。腕上深红的勒痕暴露在晨光里,皮肉翻卷,渗着血丝。廖辉瞥了一眼,没言语。
剑再提起时,付尘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方才那点温吞怯懦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戾的专注。剑风呼啸,将空气割成碎片,身影快得只剩残影。
廖辉抱臂看着,不时冷声提点:
“腕力向前!”
“下盘稳!”
“旋腰!”
一套剑式练罢,付尘呼吸已乱。他走到廖辉跟前,垂首:“标下愚钝,有负将军。”
廖辉盯着他汗湿的额发。短短时日练到此境,已是罕见。方才那些挑刺,不过是习惯性的苛责。他最终只硬邦邦丢下一句:“午后继续。”
“是。”
付尘收剑,目送廖辉转身离去。唐阑凑过来,压低声音:“廖阎王今日算客气了。”
付尘没接话,只将目光投向远处。朝阳已彻底跃出山峦,金河水面碎光粼粼。他腕上的伤口在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栗小山小跑着追上官轿,喘着气撩开帘子一角:“大人……”
金铎肥圆的脸从轿内探出,眯着眼:“怎么这时辰才回?”
“路上撞见晦气东西,耽搁了。”栗小山抹了把汗,愤愤道,“今早去户部领俸,正碰上司礼监张瑞那阉狗。他腆着脸显摆他们多领两百贯,那嘴脸,跟姜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金铎靠在轿厢里,神情慵懒:“陛下总要给失势的人一点甜头。姜华毕竟是家臣出身,厚待些,面上好看。”
“他手底哪桩不是肥差?钱监虽丢了,家底可没见薄。”栗小山啐了一口,“还能搜罗古画讨好陛下,可见银钱没少捞。”
“越是没路走,越要抱紧大腿。”金铎嗤笑,“让他再蹦跶几日。秋后的蚂蚱罢了。”
栗小山压低声音:“听说他还在暗中联络旧党……”
“不必管。”金铎摆手,“自有收拾他的人。眼下要紧的是军饷——一年没打仗,户部那帮人恨不得把银库焊死。真打起来,不给也得给,不然我这枢密使趁早滚蛋。”
“要不……找贾提督商议?由他向陛下进言,或可松动?”
“不可。”金铎斩钉截铁,“提督因兵制改革已成了文官靶子,此时再提军饷,是授人以柄。此事只能我来周旋。”
轿子微微一沉,落了地。栗小山扶金铎下轿。门前小厮赔着笑迎上来:“大人吩咐了,书房候着您呢。”
金铎径直入院。庭院不大,几丛瘦竹伶仃立着,石缝间积着雨后的淤泥。栗小山跟在后面,心里嘀咕:贾提督这宅子,也忒简陋了些。
转过影壁,便见贾允蹲在廊下,正给几盆昙花浇水。背影微驼,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嶙峋的腕骨。
金铎放轻脚步,笑道:“提督这昙花,竟真养到今日了。”
贾允侧过身,眼角笑纹漾开:“在边关那些年,全靠书信嘱人照料。正赶花期,金大人今晚若得空,可留下赏花。”
“昙花矜贵,非夜不绽。”金铎走近,端详那蜷缩的绿苞,“论色不及玉兰,论艳输给桃杏,全仗这古怪脾气才惹人高看一眼。”
“花本不为媚人。”贾允搁下水壶,指尖拂过叶片,“那些开在喧嚷处的,终是迎合俗眼。昙花独择静夜,只给愿等的人看——这才是风骨。”
金铎默然片刻,叹道:“是下官俗了。”
两人进了书房。茶已沏好,白汽袅袅。贾允示意金铎坐,温声道:“军中近来还算清静,枢密院可还顺当?”
“顺当谈不上。”金铎抿了口茶,“去年金河水患,征去修坝的农人造反,后来调了翊卫弹压,连工程一并接了。工部往枢密院跑断腿,前两日才议定。”
贾允沉吟:“南蛮新败,应无外患。此事你们处置得当。”
“分内之事。”金铎话锋一转,“只是心里总不踏实。各城翊卫松散已久,文官动辄参劾‘白食俸禄’,须得寻些好苗子填进去,堵他们的嘴。”
“是该未雨绸缪。”贾允点头,“京畿新兵里有几个不错的,后生可畏。军中老将渐衰,总要新鲜血脉补上。”
金铎顺水推舟:“说到新兵——前次去京畿,见个叫付尘的正午练箭,有点意思。查了籍录,是武选魁首入的军。提督可留意了?”
“是个好苗子。”贾允神色平静。
“有件事……”金铎斟酌着,“他父母早亡,后寄居相府婢女家中。京畿要军,这里头难说没有倪相的情面。”他顿了顿,窥着贾允脸色,“谢芝大人虽故去,倪相毕竟是他学生,难免存些旧谊。再者,此番坝渠征调翊卫,倪相亲自来枢密院斡旋……下官总觉得,他似有向军政伸手之意。”
贾允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滞了滞。他垂眸看着茶汤,良久方道:“谢大人平生磊落,旧事不必牵连后辈。那孩子心思重,许是幼时漂泊所致,本性不恶。”
语气沉缓,像在说服自己。
金铎识趣地转开话头:“殿下那边……军职可要补授?煜王府如今闭门谢客,下官实在不敢贸然打扰。”
“暂且不必。”贾允摇头,“殿下腿疾屡被攻讦,不必再添话柄。军务名义在我,殿下暗中操持即可。”
“殿下这些年,不易。”金铎叹道。
贾允指尖摩挲着杯壁,声音低下去:“殿下自少年从军,心志非常人可及。纵遭困蹇,未曾移志。”他抬眼,眸中有种沉笃的光,“南蛮苻璇野心不死,兵戈随时再起。朝中军政,还需金大人多费心。”
“分内之事。”金铎肃容,“提督信任,下官必竭全力。”
夜色如墨。
付尘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寝帐。帐外蹲着个小太监,已抱着膝打起了鼾。付尘眯眼,毫不掩饰眼底的嫌恶:“何事?”
太监惊醒,慌慌张张捧出一卷白绷带:“提、提督吩咐,让您缠腕,止、止伤……”
付尘一把抓过,掀帘入帐。灯也没点,黑暗里只听见粗重的呼吸。他将那卷绷带攥在掌心。布料柔软,带着药草的淡苦气。眼前却蓦地浮出另一张脸——眉目温润,指尖也常染着药香。
他猛地闭眼。
“唰”一声轻响,绷带被掷进角落。它在黑暗里滚了几滚,静下来,像团苍白的、蜷缩的月光。
帐外风声呜咽。
付尘和衣倒在铺上,手腕的伤口贴着粗布,刺刺地疼。他睁着眼,看帐顶模糊的影。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闷闷的,一下,一下,敲在漫长的夜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又冷又空,转瞬就被夜色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