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行》卫七

17、第一七回

　　第一七回-掷赤铢门客谑言嫉语，裂素帛冯儒割袍断义

　　暑夏时雨时晴，天闷得像是捂在蒸笼里。帝京的日头毒，晒得街石发烫，偏生每日都有新鲜事从阴沟暗角翻出来，曝在烈光底下。燕朝内外一连串的整措、轶闻、翻案、抄没，直教坊间百姓嘬着牙花子低叹：天子脚下，果真风云无定，怕是连这盛夏的雷雨晴阳，都比不得朝堂上连日翻转的阴晴。
　　太子赴相府参宴。那位刚稳平了铜钱度量作假一案的新任钟官刘呈，亦跟在车马后头，往来拜谢。
　　“殿下，请。”官员恭谨躬身，袖口在燥风里微微抖。
　　宗政羕从马车帘内探出身，天色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他颔首，未多言语，二人便一前一后，携着几名属从，朝相府深处走去。
　　厅中琼浆玉液早已齐备，席边围站着一众相府门客，并些与倪家交好的朝官。直至倪从文亲自引太子入上座，诸人才窸窣落座。生面孔不少，宗政羕少不得端出东宫的温雅，举杯道：“此番铸钱风波得平，仰赖诸位协同献策，亦仗刘大人敢于经纬，破腐敝，惩奸徒，为燕国百姓谋福。孤在此先敬诸位。”
　　下首一片“不敢当”的谦辞，酒液漾着光，被仰颈饮尽。
　　“今日休沐，舅父既设的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尽兴为上。”太子说着，眼风似有若无地掠过右首的倪从文。
　　众人连连应和，笑影却在皮肉底下绷着——女眷皆隔在偏厅，所谓尽兴，不过是个过场。心照不宣的局，没人真敢松懈。
　　新任钟官刘呈坐在太子左首，与倪从文斜对。他执杯起身，姿态恭敬里透出几分局促：“相爷，刘呈从前得您知遇提携，今回侥幸显拙，不敢忘恩。”
　　倪从文含笑饮尽，道：“你能得陛下青眼，靠的是自家本事。本官不过顺水推舟，替你递个名声。如今既属东宫，往后更该谨言慎行，好生为殿下分忧。”
　　宗政羕夹在二人之间，坐姿端正得近乎僵硬，像一尊被香火供着的玉像。
　　“那是自然。”刘呈应声，背脊却渗出薄汗。
　　他出身寒微，原是相府门客里不起眼的一个。宗政羕入主东宫后，倪从文才拣了几人送进去充作枝叶。不过半年，昔日同侪眼睁睁看他攀上高枝，哪有不眼热的。席间便有人捏着铜钱轻笑：“今儿谁带了新铸的‘赤侧五铢’？让我也开开眼。”
　　话落，一串钱哐当掷到对面。刘呈喉头一紧。
　　那人拎起一枚，对着光端详。钱缘镶着一圈暗红，崭新得尚未染上人气。“果真精巧，”他瞟向刘呈，“这红边一镶，倒像给铜钱穿了件衣裳。刘大人好细腻的心思，难怪讨了陛下欢心。”
　　“能兑物便是，管它什么模样。”有人驳了一句。
　　“说的是，”那人仍笑，“我不过随口一提——想来陛下擅画，这点巧思正撞在圣心上了。刘大人这运气，旁人羡慕不来。”
　　声音不高，却一字不漏地钻进了上首几人的耳朵。
　　刘呈正与人叙旧，右手边的太子却忽然静了。他再装不得聋，只得沉声打断：“镀以红铜，是因各地收拢的旧钱多已熔炼成型。若按五铢准重重铸，耗工费时，百姓用度耽误不得，其间差值更须国库填补。故而以红铜镶边，既合准重，亦易辨识，便于新钱流通。”
　　他眼色冷下几分：“董兄若吃醉了，还须慎言。”
　　姓董的门客面皮一涨，就要发作，却被一旁长须老者按住：“董贤弟，饮口茶醒醒神。刘大人所言确是妙法，不易，不易。”
　　“……谬赞。”刘呈话音僵硬，仍忍不住睨了那人一眼。
　　倪从文旁观至此，方缓声开口：“刘大人不必自谦。本官亦未料你还有这般才干。早知如此，当初该直荐你去户部，不至埋没。”
　　这话听不出深浅，刘呈脊背发凉，惶急道：“下官……不过是翻了些前朝旧典，偶得启发。愚钝之质，岂敢称才？万望相爷莫折煞下官……”
　　他这般自贬，倒让挑衅者失了趣味。
　　倪从文笑道：“踏实做事便是。你前程尚远，不急一时。”
　　一场小风波，很快被笙弦乐音掩了过去。碧蚁欢伯轮转，席间又恢复觥筹交错。倪从文偶尔与太子低语家常，一顿饭竟也吃得表面融融。
　　刘呈官不过六品，因缘际会才坐上首。闹剧过后，众人不再提赤铢，凡话头引到他，不过赞一句“相爷慧眼”。可有心人稍一掂量，便知真正的赢家是谁。
　　钱监归拢，户部与铸币之权尽握于倪从文掌中。户部侍郎袁氏乃京中富商之后，此番受内侍省牵连，不得不以钱庄统协权作赔，才勉强脱身。朝中商贾出身的官员皆屏息观望——风往哪边吹，尚未可知。
　　酒阑人散，众人领着女眷告辞。小厮悄声收拾残席，倪从文亲自送太子上轿，方转身回内室更衣。
　　午后蝉鸣聒耳，管家在门外低声提醒：“老爷，时辰到了。”
　　里头窸窣一阵，倪从文嗓音带着刚醒的哑：“承志回了？”
　　“大公子已在书房。”
　　“唤他来。”
　　不过片刻，倪承志疾步而入，面色难掩疲惫。
　　倪从文抿了口清茶：“工部又遇了难？”
　　“旧事未决罢了，劳父亲挂心。”倪承志垂首。
　　“说来听听。”
　　倪承志知瞒不过，只得坦言：“……边城水患的遗留。当初引流灌溉之策本是太子所献，工程亦已动工。不料服役囚徒闹事，守卫失手打死几人，当地卫兵为赶工，暗募农人顶替。如今农人不堪重负，与余囚勾结生事，工程已停。州牧不敢上报，私下求到工部。”
　　倪从文指节叩在案上，一声脆响。“这也叫小事？”他眸色骤冷，“太子当年因何封储，你不知？此事若闹大，便是现成的把柄。你竟不觉？”
　　倪承志冷汗涔涔，这几日只顾灭火，哪曾想及这一层。
　　“儿……知错。”
　　“兵部那边如何说？”
　　“赵尚书言，翊卫调遣之权在枢密院，兵部无力干涉。”
　　倪从文冷笑：“金铎与姜华势同水火，袁家此时敢去求枢密院？姜华虽折了臂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袁氏不过破财，何必与他撕破脸？”他顿了顿，“此事你们不必再管。金铎等着风波闹大，好将当年苏定南的旧案扣到尔等头上。”
　　倪承志背脊生寒。
　　“有为父在，无人敢动你。”倪从文瞥他一眼，“但袁兴未必侥幸。此事我自会与金铎交涉。你记着——既在朝中，避嫌无用。悠悠众口不会因你谨小慎微便合上。唯有实权在握，流言方不剿自消。”
　　“……儿明白。”
　　蝉声愈噪，闷热缠人。倪从文整了整袍角，话锋一转：“今日唤你，另有事交代。”
　　“父亲请讲。”
　　“冯远山狱中身死，刑部草草结案。冯儒正在府中治丧。我写了幅挽联，你替我送去。”
　　“死了？”倪承志愕然。冯远山因涉铸币案下狱，谁都知是内侍省的手笔，却未料真敢灭口。
　　“不自量力，便是这般下场。”倪从文目露讥诮，“姜华想借此显威，告诉朝野他仍握人生死。可笑。”
　　倪承志默然片刻，忽问：“父亲既早知姜华有此一着，当初为何应他所求？”
　　倪从文眼底精光微动：“谁说这便是结局？姜华手眼通天，岂会轻易败落。将来……或许还用得上他。”
　　话止于此，倪承志不再多问，领了挽联便乘轿往冯府去。
　　轿内闷如蒸罐。倪承志掀帘望去，长街烈日灼目，尘土都在光里翻滚。他想起父亲那句“实权在握”，心头似压着块湿重的布。
　　冯府缟素垂门，凄清压过了暑气。下人引他至灵堂偏房，未近门，便听见杯盏碎裂声炸开——
　　“你这没心肝的东西！如何还敢大言不惭！”
　　是冯儒的声音，怒极颤栗。另一人嗓音低涩，似在辩解：“伯庸兄……我亦有难处……”
　　“难处大得过人命？韩怀瑾，阉人的鬼话你也信？”
　　倪承志止步，领路的下人面色尴尬。门内争执愈烈，字字诛心：
　　“远山四面楚歌，你不助便罢，竟落井下石！我如何容你？”
　　“……他行事过于鲁莽，若择时机……”
　　“等？等到姜华将民脂民膏搜刮尽，再将银子捧到你跟前，才算好时机？”冯儒冷笑，“我只问你——收了多少好处，才让你甘做阉党走狗？他日黄泉之下，你有何颜面见老师！”
　　沉默如刀，割得空气嘶嘶作响。良久，冯儒声音陡寒：
　　“道不同，不相为谋。”
　　随即是利刃出鞘的轻嘶——倪承志瞳孔一缩。
　　里头传来闷响与低呼，似有人徒手夺刃。布料撕裂声清晰可闻，接着是重物落地。一切忽然静了，只余粗重的喘息。
　　“……你走。”冯儒吐出二字，再无波澜。
　　偏房门开，韩怀瑾踉跄而出，掌心捂着一截割下的袍角，血珠从指缝渗下，染红缟素。他抬眼撞见倪承志，猝然僵住。
　　“……贤侄。”韩怀瑾负手于后，勉强端出长辈姿态，嗓音却沙哑不堪。
　　倪承志垂眸行礼，恍若未见血迹：“韩世伯。”
　　“府中有事，改日再叙。”韩怀瑾匆匆离去，背影佝偻如败絮。
　　倪承志静立片刻，方被引入正厅。冯儒已恢复平静，唯眼底血丝密布，似枯井深潭。
　　“世伯节哀。”倪承志奉上挽联。
　　冯儒展开卷轴，墨迹遒劲如剑，劈开满室死寂：

　　不合时宜，反遭讳伤，血溅囹圄是非自有彰
　　忠介耿义，须减直狂，山远寒茫花红无待长

　　他凝视良久，指尖轻颤：“……相爷有心。”
　　倪承志又陪坐片刻，婉拒留宴，告辞而出。天色已暗，长街灯火渐起，将轿顶朱红吞入夜色。
　　“去工部官衙。”他沉声吩咐。
　　轿子抬起，碾过青石板路。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人心坎上。帝京的夜，从来不曾真正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