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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二回 ...

  •   第三二回-山下对峙二人争端,梦中惊魇两心牵绊

      崖底水声潺潺,松枝燃起的青烟贴着石壁攀爬。付尘将竹筒搁在宗政羲手边时,指尖与石面轻轻一磕——极轻的响动,却让闭目养神的男人掀开了眼帘。
      四目相触的刹那,付尘迅速垂眼。可那一眼已够他看清:宗政羲下颌线绷得比昨日更紧,眼下那抹青灰在晨光里泛着瓷釉开裂般的细痕。这人端坐如钟已近一月,仿佛崖底碎石、尸臭、乃至时间本身都与他无关。唯有付尘靠近时,那骤然凝滞的空气,暴露出钢铁般紧绷的警戒。
      可钢铁也会生锈。付尘转过身,走向石后那片新翻的泥土。
      坑是昨日挖好的。他将最后几具赤甲残躯推入土中时,腐气混着泥腥扑上面颊。埋土,压实,动作机械得近乎麻木。可指缝里嵌着的腥甜却挥之不去,像无声的詛咒,日夜提醒他身在何处、因何在此。
      忙完倚石歇息时,山果酸涩的汁水溢满齿间。付尘眯眼望向雾霭缭绕的峰峦——这景象莫名勾起来无名山的年月。若忽略满身跋前疐后的伤,若忽略身旁这尊不言不动的“石像”,竟真有几分山居野趣的错觉。
      他侧过头,目光悄然滑向宗政羲闭目的侧颜。
      自那日心思半露后,两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他猎食取水,男人坦然受之;对话止于必需,视线交错即分。像两匹伤兽各踞洞穴一端,既嗅得到彼此血味,又惕然守着最后距离。
      付尘咽下果核。他看不透宗政羲,正如看不透这重重山瘴。甚至隐隐惧怕——若真等到伤愈那日,自己可有独闯生路的胆气?
      换作旁人,早可一刀了事。偏这人是宗政羲。动不得,甩不脱,只得在这方寸之地,进行一场不知尽头的无声拉锯。
      “何事。”
      付尘倏然回神,才发现宗政羲已睁开眼。那双眸子沉如寒潭,正静静映出自己怔忡的模样。
      “……那日殿下为何独身陷于谷中混战?”话脱口而出,付尘才觉唐突。
      宗政羲沉默。崖风穿过石隙,掀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付尘等了片刻,改口:“殿下如今可有出山之法?”
      “你不是已有对策。”男人声线平稳,却像细针扎进付尘耳膜。
      他挑眉:“若标下想独行呢?”
      “随你。”
      付尘忽然坐直身子。石面粗砺膈着掌心,他向前微倾,话音里刻意掺进三分试探、七分故作的恭顺:“标下若能先出山,必引援军来寻殿下……殿下可信?”
      宗政羲转过脸来。天光斜切过他高挺的鼻梁,在另半张脸投下浓重阴影。
      “败了便是败了。”他每个字都咬得清晰,“落子时便该想清代价,更该亲手担起代价。”
      付尘呼吸一滞。他原只想撩开这人冷静表皮一角,窥探内里是否真有惶然。未料触到的,竟是如此冰冷的认命。
      “殿下……不像轻言认输之人。”
      “我不轻言认输,”宗政羲缓缓道,“是因我很少输。”
      浮尘在光束中游弋,隔在两人之间,恍若雾障。付尘望进那片雾后深寂的眼,鬼使神差般追问:“所以这次,是真输了?”
      喉结在宗政羲颈间滑动一瞬。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似磨过沙砾:“你好奇心太重。”
      “殿下既认败求死,生死都已看淡,何吝于说句实话?”付尘自己都未察觉,话音里已带上前所未有的咄咄。
      宗政羲目光陡然转利:“你为何执着于此?”
      “因为我还未认输。”付尘答得斩钉截铁。
      “呵。”男人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冷笑,眼底却无丝毫笑意,“那你不过尚未走到终局。待志业成空那日,自会认输。”
      “我不信此局必输。”
      话音落下的瞬间,付尘心口猛地一揪。像有人徒手撕开结痂的疮疤——他原以为底下早已愈合,此刻却眼睁睁看着脓血汩汩涌出,连自己都惊于这份溃烂竟如此深邃。信不得人,亦疑己身,两种情绪绞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
      “天真。”宗政羲吐出两字,字字如冰。
      付尘反倒松了肩线。是了,这人长他年岁,位尊权重,怎会懂泥泞中打滚之人的执拗。他本不在意旁人眼光,只是这崖底太静,静到一丝心绪都能掀起惊涛。
      他抿唇噤声,却感觉宗政羲的目光仍钉在自己身上,灼得皮肤发烫。
      到底没忍住。
      “殿下也并非真在认输。”付尘抬眼,直直迎上那道视线。
      宗政羲不语,只静静看着他。
      近一月的朝夕相对,付尘太熟悉这男人身上矛盾的气息:日益憔悴的形骸,与丝毫不折的威仪;濒死的颓唐,和骨子里透出的贵气。种种违和糅杂一处,竟生出诡异的和谐,也勾起了初见时那份熟悉的悸动——想退,又被无形丝线牵引着向前。
      “若真认命,坠崖时何必运功卸力?若真求死,此刻又何必与我多言?”付尘一字一句,“殿下只是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什么?”宗政羲反问,“我已认输。”
      “你没有。”
      男人别开脸,似懒得争辩。
      “你不肯认失误,不肯认败局。口口声声说担代价,却又不甘就此赴死——这算哪门子认输?”付尘越说越快,像要把积压月余的郁气全倾泻出来,“殿下惯于执棋布局,受不得意料之外的溃败。眼下不过是……赌气罢了。”
      话出口他才惊觉失言。索性向后仰倒,瘫在石上望天,喉间溢出一声轻叹:“标下出山也是渺茫,殿下若恼,便当将死之人最后几句狂言罢。”
      日光刺目,晃得他眼前一片灿白。付尘眯起眼,想在炽光里寻些什么,却只看到虚无。
      时间在虫鸣与风声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对话早已终结,宗政羲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你说错一事。”
      付尘扭头。
      男人仍端坐原处,眼神却似穿透崖壁,望向了极远处。
      “我从未觉己身高高在上,亦不信世间有十分把握之事。”他音色沉缓,每个字都像在石面上凿刻,“败,在我预料之中;坠崖,属意料之外。我认败,担果,却不代表要弃尽所有可能。”
      他目光回落,锁住付尘:“世人总爱二分——要么如你这般执念不死、不择手段的莽夫;要么是自弃自毁的懦夫。但付尘,”
      这是他第一次唤他全名。
      “世事从来不止两途。”
      付尘怔住。恍惚间,似有碎光刺破迷雾。他撑起身,喃喃:“殿下之意……成败皆在行外,不必固守一端决断?”
      宗政羲不答,只淡淡道:“你穷追不舍,不过是想从我口中讨个答案——为你自己心里早有的疑窦。”
      被一语刺中心事,付尘肩头微震。良久,他低声承认:“……是。”
      “看来你不仅擅欺人,”宗政羲眼神似讥似悯,“更擅自欺。”
      “是。”
      付尘闭眼。腐气渐散,可另一种更窒闷的东西缠裹上来,扼住呼吸。
      鸟啼渐稀时,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日坠崖……殿下可曾添新伤?”
      宗政羲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旋即化作唇边凉薄弧度:“于我而言,腿上多几道口子,也算不得伤。既已废了,何来‘添伤’一说。”
      付尘视线下意识滑向男人玄色衣袍遮掩的下身。喉间发涩,他垂首:“标下失言……一向不会说话,殿下恕罪。”
      宗政羲凝视着眼前人。散乱鬓发,微佝的肩背,血污板结的衣衫——仍是初见时那副狼狈模样。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怯懦之下,隐隐透出某种执拗的、灼人的芯子。
      或许是山中岁月太长,长到足以让任何伪装剥落,露出内里鲜烈底色。
      他向来不屑探究旁人。此刻却莫名生出困惑:一个自欺欺人、陷于执念、挣扎求生却又渴求说法的矛盾之人,活得如此笨拙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在这绝境里,竟瞥见了自己同样困惑的倒影。
      五指猛然收拢,指甲深掐入掌心。
      刺痛唤回神智。宗政羲闭目复睁,眼底波澜已平,唯余一片深寂。

      夏日午后闷热如蒸笼。付尘从混沌浅眠中惊醒,额颈尽是黏腻冷汗。
      起身未成,又跌回石上。夕阳被山脊吞没,只余天际一抹残红。他习惯性望向宗政羲——那人依旧端坐,额角浮着细密汗珠,在暮色里闪着微光。
      分明也在忍受煎熬,却偏要作磐石姿态。
      付尘转回头,胸腔里漫开一股荒谬的涩意。两个走投无路之人,偏要互相遮掩、彼此试探。何其可笑。
      许是这崖底太寂寥了。寂寥到让人不得不直面那些平日里层层包裹的真心。
      “不能……一直困在这里……”他无意识呢喃,眉心越拧越紧。
      忽然间,眼前景象骤变——白雾弥漫,巨石幢幢,模糊人影勒住他脖颈向前拖行。他四肢匍地,如濒死的兽,喉间发出“嗬嗬”哀鸣。
      就在即将溺毙于幻象的刹那,一只冰冷的手猛地钳住他腕骨!
      剧痛与暖流同时炸开,硬生生将他拽回现实。
      “呃……!”付尘身躯剧震,大口喘息。视线聚焦时,正对上宗政羲深潭般的眸子。
      那里面无悲无喜的平静,像一捧雪,浇熄了他心底翻腾的魇火。
      腕间力道一松。男人已收回手,重新闭目,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
      “……多谢。”付尘哑声道,怔怔看着腕上那圈红痕。
      片刻静默后,宗政羲的声音再度飘来:
      “你很想出去?”
      付尘恍惚想起梦呓大概泄露了什么。他抹了把脸,苦笑:“只是想活。”
      “贪生?”
      “曾经是。”他顿了顿,声音渐低,“但我早已备好赴死之日……只是不该是现在。”
      宗政羲目光扫过他腕间旧伤——那是长期镣铐磨出的深疤,在新生红痕衬托下愈发刺目。
      “你想在军中挣份功业,求个马革裹尸的终局。”
      付尘竟笑了:“殿下何出此言?”
      “廖辉那套刑具,是专治不服管的骑兵的。”宗政羲声线冷淡,“你倒拿它当练功桩。”
      “有用便是。”付尘敛了笑,“标下学武只为杀敌求生,不懂什么武道精神。”
      宗政羲不再言语。
      山风拂过,捎来草木清气。付尘试探着动了动伤腿,刺痛瞬间窜遍全身。他倒抽口凉气。
      “若真想走,伤愈自去便是。”宗政羲忽然开口,话音里透着些微不耐,“何必瞻前顾后。”
      付尘望着渐暗的天色,恍惚又看见梦中茫茫白雾。他轻声道:“出去了……也未必是时机。或许反添负累。”
      “既无心效忠赤甲,离营便是。凡立过军功者,皆有抚恤银两,足够安身。”
      付尘猛地回神,脸上瞬间堆起惯常那副油滑怯懦的笑:“方才梦魇未醒,胡言乱语……殿下莫怪。待伤再好些,定去寻出路。”
      宗政羲别开脸,再不看他。
      暮色彻底沉落,星子渐次亮起。两人一坐一卧,影子在石壁上拉得很长,近得几乎交叠,却又始终隔着一线微光。
      崖底虫鸣如潮,一声迭着一声,淹没了所有未尽的言语与心跳。两颗心在黑暗里悬着,像两粒碰不着、却也不肯坠地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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