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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一回 ...

  •   第三一回-忠掾宦临死守机要,莽兵士对敌误中招

      宫道青石泛着晨露的冷光,靴履踏过时溅起细碎水声。冯儒与同僚并肩而行,绯袍下摆扫过石缝间湿滑的苔藓。
      “冯大人可听说了?”同僚压低嗓音,目光掠过两侧高耸宫墙,“贾允在金河上游连失通、滦二州,折损兵马甚众……他掌军多年,不该至此。”
      冯儒冷笑:“阉人披甲,终究是伺候人的胚子。大燕武运,何曾需倚仗这等货色?”
      “话虽如此……”同僚脚步微滞,“黔南退蛮时他确有战功。陛下将武职太监调往各州领翊卫,军心未乱,怎会……”
      “怎会?”冯儒截断他,眼底寒芒如针,“不是怎会,是迟早。今早朝会,陛下虽未言战事,可那面色——”他顿了顿,“龙颜不展,便是塌天之兆。”
      行至宫门拐角,晨光斜射,将冯儒侧脸剖成明暗两半。同僚望向他紧绷的下颌,轻叹:“前线战报捂得严实,陛下不提增兵,我等亦无从置喙。这般下去……”
      “这般下去,阉党便要蚀空国本!”冯儒声调陡扬,惊飞檐下栖鸽,“军费年增,城池岁失!这些蠹虫——”
      “冯大人慎言!”同僚慌忙环顾,压低声响,“宫墙内外,耳目众多……”
      “耳目?”冯儒拂袖,金线在光里闪过冷芒,“我行得正,何惧魍魉窥伺?”
      同僚苦笑:“您有御史韩大人这等同门相护,自是无惧。下官却……”话未尽,意已昭然。
      冯儒面色骤沉。他眯眼望向宫门洞开处泻入的天光,声冷如浸寒潭:“韩怀瑾……是聪明人。聪明人,最知明哲保身。”
      同僚噤声。二人默行至宫门前,轿夫候在石狮旁。临别,同僚拱手低语:“大人清正,是我辈楷模。只是这世道……欲效大人风骨,难矣。”
      “难?”冯儒踏上轿凳,回眸时眼底掠过凛光,“你且看,他们猖獗不了几时。”
      轿帘垂落,隔绝天光。

      刑狱司深处,霉气混着血腥凝成滞重的雾。石壁渗水沿缝隙爬行,滴答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像为将尽的生命计刻。
      姜华斜倚藤椅,指尖拈着茶盖轻刮浮沫。白汽氤氲,模糊他半张面容。啜饮一口,喉结滚动,茶盏搁回案上,瓷器相碰的脆响惊破寂静。
      “栗小山。”他开口,声在石室荡出回音。
      刑架上的身躯微动。锁链摩擦皮肉的闷响里,干涸的血痂簌簌剥落。那人缓缓抬头,脸上鞭痕纵横,左眼肿胀如桃,却从缝隙里透出两点寒星。
      “呸。”带血的唾沫砸地。
      “啪!”侍立太监上前掌掴,皮肉相击的脆响炸开,惊起角落鼠辈窜逃。
      姜华抬手,太监躬身退后。他起身踱至刑架前,猩红袍角扫过地面污血:“咱家今日专程为你来这一趟,旁人请都请不动。你倒不领情?”
      “呵……”栗小山扯动嘴角,伤口崩裂渗血,“真是……劳烦姜总管了。”
      “知道劳烦就好。”姜华俯身,盯住那双不肯闭的眼,“咱家得着个信儿——贾允在金河丢了通、滦二州。你说说,多大的罪过?陛下虽未明言,可满朝文武,谁心里没杆秤?”
      栗小山沉默,唯有胸膛起伏牵动锁链轻响。
      “小山呐,”姜华直身,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尘,“咱们都是伺候主子的人,那些忠孝节义的虚话,说给外人听听便罢。今日只要你一句话——赤甲各城翊卫的兵力布置,说了,咱家立马送你归家。从此两不相欠,就当没见过。”
      他顿了顿,声压得更低:“提醒你一句,若你是个正经科举出身的士子,咱家还真不敢动你。可你偏偏……”他轻笑,“是个没根的东西。”
      “总管倒认得清自己。”栗小山嘶声。
      太监欲上前,被姜华抬手止住。“咱家当然认得清。”他抚过光滑下颌,笑意未达眼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咱家敢认,你也该认。最恨的,就是你这种断了根却偏要装忠臣骨头的——假清高,真恶心。”
      “当年您大权在握时,”栗小山喘着粗气,字字似从肺腑撕出,“可不是这般说辞……”
      姜华面色骤冷。他猛地上前,五指扣住栗小山下颌,指甲陷进皮肉:“栗小山,咱家耐心有限。今日不是来同你叙旧!”
      “我说了……你就信?”栗小山被迫仰头,喉间挤出破碎的笑,“知这机密的才几人?你能抓我这小小掾属,还能把金大人也请来不成?”
      “啪!”
      皮鞭破空,抽在血肉模糊的背上。栗小山闷哼,牙关紧咬,血从嘴角溢出。
      姜华松手后退两步,面上重浮惯常笑意——眼底却结了冰。“你昨日,本该归家探望老母亲罢?”他慢悠悠道,“七旬老妇,独居城南破屋……你不怕咱家代你尽孝?”
      栗小山瞳孔骤缩,锁链哗啦剧响:“姜华——!你这畜生!天道轮回,你不得好死!”
      “啪!”姜华反手一耳光甩去,力道之大让栗小山头颅猛偏撞上木柱。“呵,真当自己是忠烈了?”他掏绢帕拭指,动作优雅如抚琴,“跟着金铎久了,也学会贾允那套假把式?”
      “你……你这样的人……”栗小山气息渐弱,却仍死死瞪他,“祸乱朝纲……猖狂至此……就不怕……报应?”
      “报应?”姜华将染血绢帕掷地,“咱们这种人,信什么报应?若事事瞻前顾后,早死八百回了。”他转身,朝角落阴影里的刽子手抬了抬下巴。
      铁靴踏地声起。栗小山被拖下刑架,锁链在地面刮出尖啸。他最后抬眼,望石室顶部渗水的裂缝——一线微光漏下,照见涣散的瞳孔。
      刀锋落时无声。
      只有血喷溅石壁的唰啦声,似急雨。
      姜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张瑞小步跟上,压低声音:“爷爷,这下问不出了……”
      “问不出便罢。”姜华步出刑狱司,午后阳光刺得他眯眼,“嘴硬的人多了,咱家有的是工夫,慢慢撬。”
      张瑞躬身应喏。二人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只余石室内浓稠血腥,与那具倒在阴影里、脖颈处碗大豁口的尸身。

      赤甲军营,校场。
      烈日将黄土烤得发白,热浪扭曲远处营帐轮廓。临时搭起的比武台上,魏旭赤膊而立,胸前绷带被汗浸透,洇出暗红血渍。他横刀身前,刃口在阳光下闪过刺目寒光。
      台下围了数层兵卒,汗味、尘土味、血腥味混成战场独有气息。贾允、林平等人坐在阴凉处交椅上,面上端着观摩兴致,可刻意舒展的眉宇间,仍藏不住连日败绩烙下的阴翳。
      廖辉半躺竹榻,头上绷带渗出黄褐药渍。他眯眼望台上,嗤笑:“这莽夫,又显摆那身腱子肉。”
      焦时令摇着蒲扇:“方才连挑十七人,刀风倒是凌厉,有几分你年轻时的影子。”
      “我年轻时可不这般蠢。”廖辉啐了一口,“只知使蛮力,遇着会使巧的,早趴下了。”
      话音未落,台上又一人被魏旭刀背扫落,滚下高台激起尘土。魏旭收刀而立,胸膛剧烈起伏,汗珠顺着紧绷脊背沟壑淌下,在阳光下亮如涂油。
      “还有谁?!”他吼声如雷,惊起远处树梢栖鸦。
      短暂寂静后,一道身影跃上高台。
      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单衣,布料紧贴修长身形,袖口挽至肘部,露出小臂流畅线条。他持刀站定,抬眼时——竟是唐阑。
      台下嗡声四起。魏旭眯眼打量这个总与付尘同进同出的青年。记忆里这人总噙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笑,可此刻那张脸上笑意淡了,只剩一双桃花眼里凝着冷光。
      “我来会会你。”唐阑开口,声不高,却清晰穿透嘈杂。
      魏旭嗤笑:“你不行。”
      “试试。”话音落,刀锋已至。
      没有试探,没有虚招。唐阑第一刀便直刺魏旭咽喉——快、准、狠,完全是战场搏命的打法。魏旭侧身避过,刀锋擦着脖颈掠过,带起凉意。他心头微凛,收起轻视。
      两柄刀撞在一处,火星迸溅。魏旭力沉,每一劈都带着开山裂石之势;唐阑却似柳絮,总在刀锋及体的刹那滑开,再以刁钻角度回击。几十回合过去,台上只见刀光翻飞,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焦时令摇扇的手停了:“这唐阑……分明落了下风,却总差一线落败。”
      廖辉盯着台上,冷哼:“耍小聪明罢了。”
      贾允却微微倾身,目光追着唐阑每一式变化:“未必。你看他步伐——虽退,却未乱。魏旭攻势愈猛,他守得愈稳。”
      台上,魏旭久攻不下,心头火起。又是一刀劈空,他听见唐阑在刀风间隙轻笑:“付尘昨晚还说,你只会用蛮力。”
      魏旭动作一滞。
      就这一滞的刹那,唐阑刀势骤变。原本绵密的守势化作一道惊电,所有力量凝于刀尖,直劈魏旭手腕——
      “当啷!”
      长刀脱手,砸在台板上弹起又落下。
      死寂。
      魏旭僵立原地,腕间剧痛迟了一瞬才涌上。他瞪唐阑,眼底血丝蔓延:“他……找到了?”
      唐阑收刀,走到他身侧,伸手拍了拍他汗湿的肩膀。那动作看似随意,指尖却在他伤口处不着痕迹地一按。魏旭闷哼一声,听见耳边低语:“你不仅用蛮力,还易轻信,易分神。这话——是我说的。”
      “你——!”魏旭攥拳欲挥。
      唐阑扣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双桃花眼里笑意尽褪,只剩寒冰:“再加一条,易怒。你这般心性,也只配跟在人后冲杀,如何领军?”
      “魏旭!”台下廖辉厉喝。
      贾允起身,声音不大却压住全场骚动:“此局唐阑胜。擂主易位。”
      魏旭狠狠甩开唐阑的手,跃下高台。落地时伤口崩裂,血迅速浸透绷带。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台上那人——唐阑已转身面向台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新淬的枪。
      “还有谁?”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陆续有人上台。魏旭坐在阴影里,看着唐阑一场场打下来。与方才同自己交手时不同,此刻唐阑刀法沉稳凌厉,每一式都恰到好处,既不留破绽,也不浪费气力。连挑十三人后,他呼吸依旧平稳,唯有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廖辉眯起眼:“这小子……方才藏拙了。”
      焦时令摇扇笑道:“我帐下的人,自然不差。”
      贾允未语,目光在唐阑身上停留良久,像在审视一件刚出土的兵器。
      日头西斜时,再无人上台。唐阑独立台上,单衣被汗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腰背线条。夕阳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那身影在漫天霞光里,竟有几分孤峭意味。
      贾允起身走向台前,众兵卒肃然静立。
      “此番比武,”他开口,声音在暮色里传得很远,“一为砥砺武艺,二为择选英才。胜败乃常事,诸位当以今日切磋为镜,照己不足,观人所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面对蛮敌,最忌心浮气躁。今日之后,望诸位戒之,慎之。”
      人群散去,黄土校场上只余深深浅浅的脚印。贾允接过林平递来的名册,纸页在暮风里微颤。他垂眸看去,墨字在渐暗的天光里依旧清晰——
      榜首处,工工整整写着两个字:
      唐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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