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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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缓缓过去几日。
寒意越发浓重，已经入了深冬，高居白塔之尖的白华继续有条不紊的日子。
这一夜倒是有些不同，神殿之中，燃着微黄的烛火，身穿大氅的少女端坐着，可一张光洁秀妍的脸，几乎贴到了手中的黄纸上。
“尔在宫，不宜什么家事……”
“姊安好、父安好……”
只见白华半眯着眼，废力十足地念着，“深宫什么，事什么责重，须什么，切莫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她瞪着眼，就那么盯着一个一个蝌蚪文，好像要在眼前游动起来。
白华最后重重吐了口气，“学了三年……结果我还是个文盲！连一封信都看不懂！”
这是一封家信，从姑射郡寄来，因为白塔顶上储妃的居处，从来不允许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亲如父兄亦不可，所以白华只能收信。
信上的笔痕锋利，落字沉稳，看起来不像是白璎的笔迹，那就是她那个便宜爹所写。
白华歇了歇，不放弃，又重新开始读信，“……尔喜什么果？”
“特采什么……”
“另有什么衣物、鞋什么十……”
“……”
“凡此……以无家信为平安尔……”
终于读完了，白华停了片刻，又返回去再读了一遍。
因为半文盲，她废了足足一个小时，才算读通这封家信里写了什么，大概就是家里面人都很好，不要担心；皇宫里波诡云谲，处事要慎重；然后还给她送来了许多穿戴的衣物，以及三筐甜果。
“甜果……”白华看向脚边的竹篓，红澄澄的果子满满挤了，都快溢出。
她的确喜欢吃甜果，可是应该没有人知道她这个喜好才对——只被便宜爹看见过一次，所以是他记住了，才让人送来？
心里略微一动，“原来有个爸爸……还是不错的。”
她不是真的白华，真的白华早就死在三年前，她只是另一个世界二十八岁的灵魂，而这个二十八岁的灵魂，从小就是个孤儿，父亲、姐姐——对白华来说都是陌生的人，所谓的亲情也是极陌生的感情，如今莫名来到这个世界，忽然全都有了。
“便宜爹……算了，下次叫爹好了。”
她拿了个果子塞进嘴里，酸涩和甜蜜交加，汁水丰富。
很快，三筐甜果大半落了肚子，吃得肚儿圆之后，又去翻看送来的新衣，“都是璎姐挑的吧，全是素雅如仙的白色……”
白华正抓着一条裙子试身，忽而有侍女进门，轻声说是准备已完成，让她穿戴好面纱，去看傀儡戏。
“傀儡戏……？”
她这才想起来，女司仪几天前说是有个鲛奴会演傀儡戏，要来给她演几场。
出了寝殿，便见着宽阔的前殿里已经搭起了竹木的台子，殿内火光憧憧，驱散了寒冷和黑暗，显出十分的光明璀璨。
咚咚咚。
是清脆的牛皮鼓声，几个玄衣的女官围绕着竹台打着鼓点，还有几位正弹拨着柔软的调子。
“……阿琅阿琅，云荒万里、碧海滔天……可有归处？”
白华被侍女牵引着坐到台下，女司仪身姿笔挺地站在一旁，依照规矩，便只有白华能坐下，其他人都该站着。
女司仪朝她微微一笑，“华姑娘，你且看一看这出傀儡戏，很有意思呢。”
白华略略点头，抬眼望向身前。
只见一尺见方的竹台上，纤细的人影在微微晃动，那是用枝条和绢布制作而成的小小人偶，由数根细细的丝线牵着关节，在竹台上活灵活现地演着某个剧情。
白华看了一会儿，就大约清楚了，人偶们是在演绎一个爱情故事，正是白薇皇后和星尊帝——这对空桑最富有盛名的帝后，收南泽、平北荒……一统云荒，除了建国的丰功伟绩，便是那广为流传的爱情。
“起于微末……”
“风雨携手……”
“恩爱有加……”
“十数年朝夕，可惜佳人缠绵病榻、阖然长逝……”
“阿琅啊阿琅……吾此日归去……只怕再无相见之日。”
白衣人偶声声凄苦，而黑衣人偶牢牢执手，许下诺言，“……晚尔一步，待我除却杂事，定然同赴归墟。”
咚的一声鼓点落下。
竹台上的黑白人偶相拥而泣，发出细细的啜泣声。
“有点厉害的。”白华忍不住惊叹一声，却不是为了眼前的戏剧，而是为了演出这场傀儡戏的人。
只见覆盖在竹台大半的黑布之后有个隐约的人影，两只苍白的手伸出，细长的五指上下翻动，正是这两只手的主人在操控人偶。
“既要动手操纵傀儡，又要开口说台词……真是厉害了。”
她的夸赞声音不小，显然被黑布之后的人听到了，那双手微微一顿，五指再次翻动，台上相拥的人偶终于停下了啜泣声，悲凉的丝竹声音也渐渐停止。
女司仪轻声道，“华姑娘，要见见这位傀儡师么？”
白华当然点头。
竹台上的黑布缓缓退去，只见一个身量纤细的少年从竹台后走出。
“华姑娘，他便是演戏的傀儡师。”女司仪轻声介绍着，上前几步去牵引他。
白华忽有些愣，无他，这少年太过好看。
他有着鲛人一族特有的美貌，甚至更美一些，美得惊人，白肤红唇、下颌尖尖，长发披散，如同上好的蓝锦缎子一般顺滑，美中不足的是那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略显浑浊——似乎是个瞎子，于是只能由女司仪牵着手，缓缓走近她跟前，然后跪下，磕头于地。
白华蹭的一声站起，她到现在还不适应这动不动就下跪的习惯，“不用行礼、快起来吧！”
说着，还想去扶他，却被女司仪低声喝止了，“华姑娘，注意仪态。”
这个世界，有极强的贵贱之分、高低之别。
白华伸出一半的手又收了回去，心里却是不满的，这些贵族分外在意的贵贱、高低，对她来说都是嗤之以鼻的糟粕。
那鲛人少年已经起身，对她似乎有些畏惧，只是低着头，不敢直视。
“华姑娘，这傀儡戏好看么？”女司仪忽然开口。
白华点了点头。
“神殿枯燥，想必华姑娘无趣许久了，我已问询了大司命，许这位鲛奴留下宿于偏殿，特地给华姑娘乏味时添乐。”
女司仪缓缓说来。
白华看了一眼仍旧低垂脑袋的鲛人少年，微微皱眉，“不是说不许我接触任何男子么？”
“此鲛奴尚未变性，还是鲛童，并无性别。”
白华一愣，“没性别……？”
女司仪看了她一眼，解释道，“鲛人一族生来就没有男女之分，只有在第一次爱人之时，才会依照那爱人的性别转换成相应的男女，若是两人皆无性别之分，那么他们会让一族的祭司去决定男女。”
“……这么厉害？”白华忍不住惊叹。
听见她惊叹之声，默立一旁的鲛人忍不住微微抬头，可惜他并看不见什么，于是又垂下头去。
原谅白华知识的匮乏，她来这个世界不过三年，其中一大半时间在学剑术、另一半时间在学蝌蚪文，余下的零碎时间就是在听白璎讲些小故事。
白华只知鲛人貌美、泣泪成珠——哪里知道他们一族的男女性别还有这么神奇的确定方法……决定性别不靠基因，而靠自己第一次喜欢谁？
那鲛人一族怎么控制男女比例？
比例失调怎么办？
后代不繁衍了？
她思维越来越发散，眼睛都有些失焦，
“咳咳。”
女司仪咳嗽一声，“看来华姑娘还要多看一些大陆通识一类的书籍。”
白华当即回神，呵呵笑了笑，“是要看一看……”
“这鲛奴并无性别，所以算不得男子，故此留在塔顶给华姑娘解闷，也不算逾矩。”
女司仪继续说着，又问她，“华姑娘是否要留下他？”
白华看向垂头的蓝发鲛人，却是直接摇头，“不用了，我好好学规矩就成，不能被玩乐分心。”
神殿多个人，那她和山风见面不是麻烦了？
所以白华直接拒绝。
似乎没想到她拒绝，女司仪一愣，随后马上劝道，“看一些傀儡戏罢了，不算分心。”
白华坚持，“我不太喜欢傀儡戏。”
女司仪：“……”
白华这一出拒绝，几乎直接打乱了有心之人的全部计划，她若是不留下人，又谈什么后续？
女司仪的脸上渐渐冒出了汗水。
噗通一声！
这个时候，一旁低头的鲛人忽然跪下，额头重重敲在地上，“求太子妃留下奴人！”
“若是太子妃嫌恶，奴人的性命留不下！”
咚咚咚！
又是几声重重的磕头，他再抬头的时候，眉心已经见血，殷红顺着挺直的鼻梁下滑，垂落下颌，嘀嗒落地。
女司仪适时开口，“一个戏耍傀儡的鲛奴，连人都不是，华姑娘若是拒绝了，只怕上头的人会觉得这鲛奴毫无作用，当做畜牲随意斫杀了。”
白华皱起眉，这世道，鲛人之命比草芥还不如，这句话，白璎与她说过，“好，那你留下吧。”
见她答应，女司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华姑娘仁慈！”
那鲛人也是极为高兴的样子，又朝她拜了几次。
“好了，别跪了，起来吧。”白华实在有些看不下去。
女司仪赶紧让人去搀起了额头带血的鲛人，同时朝白华微微一笑，“如此，我便让人带着他去住了偏殿，华姑娘若是无趣，随时可去找他。”
白华点了点头，看着身形瘦削的鲛人被搀扶而去。
“华姑娘也早些休息吧。”女司仪此时朝她微微欠身，准备离去。
“嗯，司仪路上小心。”
女司仪笑容很深，点头离开。
今晚应该没事了，白华打了个哈欠，转身回了房。
步子刚进房门，她微微一怔，显然意识到什么，而后迅速关门，左右探看，“山风，我知道你来了，别躲了。”
呼的一声。
房中忽然起了风，风声一停，便见着一位颀长的年轻男人现了身。
化名为山风的真岚照例是玄色衣袍的打扮，目如朗星，笑眯眯地看着她，“你怎么发现我的？”
白华一下子拽掉面纱，放松地长吐了口气，指了指发髻上的木簪子，“木灵闻出来的，它一闻着你，就拽我头发。”
说着，手指捏了捏木灵，有些埋怨，“别揪我头发了，万一给你揪秃了怎么办？”
真岚忍不住笑，随后道，“我看这小东西不像木灵，倒像是狗。”
“哩哩哩！”
木灵似乎有些不满，木簪子变出一张口，胡乱叫起来。
“我特意带了五色土，要不要吃？”他抓出一包东西晃了晃。
“哩！”
木灵瞬时变回原型，手脚并用就从白华脑袋上爬下来，然后又爬上了真岚的手。
他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将它和那包五色土放在了桌案上，随后道，“傀儡戏好看么？”
“还行。”
白华回答得很随意，她又不是真的小姑娘，对这种东西没多大兴趣，“不过那个鲛人好漂亮，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瞧着她眼睛有些发亮，真岚笑着道，“鲛人一族，天生貌美，其他种族，的确比不过。”
“而且，鲛人居然刚出生没有性别！只会……根据第一次喜欢的人变性？”
白华说到此处，仍旧忍不住自己的疑惑，“你说鲛人一族这么搞，万一全是男的或者全是女的怎么办？这不是灭族了？”
真岚笑着解释了一句，“鲛人一族的大祭司应该会有意控制男女人数。”
“哦……这样啊。”
两人就鲛人的话题聊了许多，话到最后，真岚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你方才的疑问，有许多都是通识，你不懂？”
白华一顿，随后理直气壮，“我以前是艰难求活的庶女，能吃饱就不错的，哪里会懂这些，也没人教我。”
“后来情况变好了，我也只来得及学剑和学字。”
听到这里，真岚打趣她，“所以你不认字？”
白华：“……认字！”
认得不多罢了。
真岚随手一挥，虚空之中，慢慢凝结起金色的蝌蚪文，他笑眯眯地问，“那你瞧瞧，我写的是什么？”
白华瞅了一眼，一排歪歪扭扭的蝌蚪，于是陷入沉默。
真岚装出嘲讽的模样，哈哈大笑，“你果然不识字！”
白华额头隐隐有些青筋，咬牙道，“不识字怎么了！我才学了三年！不对，除去练武的时间，我其实才学了一年半！你有本事和我比剑术啊！”
真岚瞧着她气鼓鼓的样子，越发笑得开心。
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发现这姑娘生气的样子着实可爱，就像他以前在西荒养过的小羊羔——可惜西荒的日子，已经离他太远。
“那我再教你认字？”
真岚下意识伸手想去揉她的发顶，可伸到一半又想起什么，连忙收了回来，“教你认字如何？”
白华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还是有些气的样子，“随便！”
“那便教你认字吧，想不到未来太子妃……居然连字都不认识，啧啧。”
白华：“……”
“好了，这个先不说。”
真岚收敛起笑容，变得有些严肃，他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压低了一些声音，“那个鲛人……或许你要小心一些。”
白华一愣，“为什么？”
“因为他从九嶷而来。”
白华仍旧一愣，“九嶷是什么？”
真岚顿住，这才想起她几乎什么都不清楚，便解释道，“九嶷是青王的领地。”
“青王……是什么？”
真岚：“……”
他叹了口气，“看来我还得教你一些通识。”
白华：“？”
“空桑分封六王，赤玄青紫白蓝，青王和你父亲一样，是六王之一，就像姑射是你父亲的领地，青王的领地里有九嶷。”
白华点了点头，仍旧不明白，“所以，那个鲛人从九嶷而来又怎么了？”
“鲛人从九嶷而来，或许……他是青王送上来的。”
“青王送上来？他送上来做什么？”
真岚接着引导她，“你还有个妹妹，叫白麟对吧？”
白华点头，“对，白麟怎么了？”
“白麟的生母，叫青玟，她是青王的嫡妹。”
真岚看向她，继续道，“太子妃从来都是在白之一族里遴选，这是星尊帝设下的规矩，可星尊帝早就死了七千年了，其他各族没有生过异样的心思？”
白华脑子也转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青之一族想让白麟当太子妃？”
“对。”
真岚微微眯眼，就他掌握的信息来看，青王此人，野心不小，“所以，那鲛人你要小心……”
可白华却突然很高兴，一下子跳起来，“正好啊！和我心意啊！让白麟当太子妃啊！反正我不想当！”
真岚一噎，他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这姑娘非常不想当太子妃，他是知道的，可是……
真岚赶紧出声，“但你当选太子妃是大司命所定，这无法改变，只有你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变更太子妃人选！”
“所以他们或许是想对你不利，比如说你忽然死去，那你就不是太子妃了，懂吗？”
白华脸上的高兴神色瞬时消失，最后又奄奄地坐回去。
真岚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笑起来，“所以你还是规规矩矩和我学法术吧，到时候破了大司命的印记，就能自由了。”
白华只能点头，随后道，“那鲛人……不是好人么？”
真岚也不说死，“这只是我的猜测，并不一定对，或许他只是个普通的鲛人罢了，但你小心一些总归不错。”
白华有些感慨，“那么漂亮的人，不会是坏人吧？”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侧脸，然后觉得自己必须教育她小心色迷心窍，“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内在才是最重要的……人之好坏，与皮囊无关。”
白华点头，“我知道，但是他真的长得很好看，你要不要去看看？”
真岚：“……”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不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