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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流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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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曲曲的柏油路像心脏一样缠绕过整座城市,钢铁铸就的排水口正在蒸腾着乳白色的气体。路边是各式各样的建筑,油屋和哥特堡垒并道而驰,窑洞和机械塔交相辉映。城市的大动脉是一条河流,蒸汽轮船呜呜地驶过被扔在水里的烂菜叶子和破旧衣服,船顶冒出巨大的浓烟。
无论是站着还是躺着,在屋内还是外面,人们都能望见城市中央的巨大高塔。
高塔似乎是用金子打造的,上面盘旋着各种各样的齿轮。齿轮绞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生物浮雕,像是海怪,又像是苍鹰。巨大的太阳形状托在了塔顶,把这一方天地照得亮如人间。
少年一直坐在高塔一层的长椅上。
他长得更像是女人,五官锋利又侬艳,长发犹如深海一样漆黑。跟浓墨重彩的五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苍白如画布一样的脸。他的皮肤白得能反光,脖颈和手腕上的细细的红痕影影绰绰。
这个人穿着简单的刺绣衬衫,长腿随便一摞,浑身上下流露出某种懒散的,更偏向于“男人”这种概念的漫不经心的气质。
来来往往的大部分都是匆忙的玩家,他们或从副本出来,或准备进副本。有的茫然,有的痛苦。但不管是怎样的人,总会看他一眼,像是打量贫瘠沙漠里开出的艳红色的花。
他像是在等人。
玩家脑中偶尔会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直到流金殿新手门的光芒浅浅亮起,少年一直飘无定处的目光才望了过去。
新手门一天得亮几百乃至几千次,作用是把刚进游戏的玩家从副本移转过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座高大巍峨的流金殿相当于游戏的中央大厅。所有的玩家都是从新手门出来的,因此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只有少部分玩家,望见那个漂亮得过分的少年的目光,也跟着看了过去。
但是下一秒,他们就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吧卧槽?一个人?”
——“新手门就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人值得系统开异次跳跃?系统疯了还是我疯了?”
——“不会是几百个游戏就只活了他一个人吧?他杀疯了?”
流金殿里的窃窃私语一浪高过一浪,这种情况太罕见了,越是高级玩家越惊讶。他们在游戏里待的时间太久了,从未见过这种新手门出来一个人的情况。
那个人长得很清隽。
他五官秀丽,身上带着温和又冷淡的气质。只是抬头一看,目光就落在了方才那个少年身上。
少年霍然起身,方才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散仿佛在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莫名的乖巧和热切。他的笑很漂亮,但是莫名带着某种冷意,声音有点沉:“你出来啦岑岑!”
少年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很亲密似的,伸手拉住了岑西的衣袖。他声音很小,头也微微低了下来,方才眼中那种浓重的笑意已经褪完了,但是他的嘴唇仍旧弯着。
像是铺在沉沉深海上的纯白胧雾。
“……你刚才,跟她说了什么?”
李君笑打开那扇门之后,王民生就走了出去。
他好歹是经历过两次副本的人,对门外面的情况也算是有点了解。
乔盟和张宵寒紧随其后,他们经历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恐怖事件,巴不得早点出去。
出了门后,前面的景色就变了,不再是车水马龙的游乐园外的城市,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是漆黑的,通往未知的前方。
岑西是最后一个走出门的。
李君笑仍然跪坐着,她身后是坍塌一片的游乐园,面前是灿烂的阳光。
她仿佛已经死了,明明置身在璀璨的光明里,却瑟缩得像是污泥。
姜漠凡已经一脚踏出了门,刚一回头,就发现岑西没出来。
岑西在那一瞬间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会儿李君笑,目光里说不清楚是怜悯还是同情。
然后他弯下腰,侧着头,像是说了两句话。
姜漠凡脸色微微一变:“岑——”
黑暗骤然降临,他置身于走廊之中,前面是玩家,后面没有路。
那一瞬间,姜漠凡就眯起了眼睛。
他的眼睛完完全全地变成了红色,嘴唇苍白,脖颈上的红痕刹那间蔓延出无数繁复的花纹,沿着胸膛和脸颊攀升。
他身上危险的感觉太浓重了,乔盟叫了他好几声,姜漠凡才微微回过神。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他想。
……只是暂时看不见他了。
姜漠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微微垂下眼眸。
……只是一会儿而已。
乔盟几个人都没敢怎么吱声,王民生刚说了两句外面的情况,也闭上了嘴。
姜漠凡那种暴躁的情绪毫不加以掩饰。乔盟胆子大,想凑上去问问岑西的状况,一个“岑”字还没出口,就被姜漠凡冷冷地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
乔盟这两天已经相信姜漠凡戴了美瞳。
但是这一秒,他忽然有些不太确定了。
……但怎么会有人有血红色的眼睛呢?
新手门并不是传送零星几个人,那种走廊并非是一条,无数道路交错汇砸到一起,尽头就是新手门。
所以,相邻一些副本的新手幸存者会同时从新手门出来,被流金殿的各式各式各样的NPC引领着离开大殿。
王民生是在半路上消失的,据他先前所说,这种情况是正常的。他毕竟算是个“老人”,得走自己该走的那条路,出自己该出的那扇门。
姜漠凡脖颈上的红痕更重,被窗格切成破碎方格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目光并非多锐利,甚至还带着笑。
——比太阳还滚烫的笑。
岑西莫名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浑身上下都开始不舒服。
他仿佛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姜漠凡的情绪。
那种冷淡的,炽热的,暴烈又温柔的情绪。
岑西手比大脑更活泛,不假思索地直接拽住了姜漠凡的手。那种凉玉一样的触感还没有通过神经传到脑中,他就捧着那只手左右晃了两下。
做完这一系列之后,他才恍然觉得,似乎有点冒犯了。
无言的尴尬慢慢地弥漫开,姜漠凡也不说话,只是眼底的笑更浓重了。那些笑意慢慢地就变成了玩味,最终还是他先开口:“岑岑,你在撒娇吗?”
姜漠凡点点头:“我没逼你说,但是你以前遇到这种情况……”
他眼底的笑意更重:“……都会跟人撒娇吗?”
岑西摸了摸鼻子,想要转换一下话题。正这个时候,面前忽然横过来了一条胳膊。
那一把声音冷冷清清,带着某种来自远方的如鲸歌一般的诡秘:“您稍等。”
——那是一只鲛人。
这只鲛人长得很漂亮,海藻一般的长卷发,身上穿着繁复又精致的白袍。从层层叠叠的衣服下,隐约能看见淡青色的鳞片。那些鳞片蔓延而上,几乎都要把他的脸颊盖过去了。
鲛人的耳朵很长,像是西方奇幻中描写的精灵。皮肤死白,脖颈两侧有鲜明的红色鱼鳃。
鲛人身上没有特别明显的性别标志。
鲛人扯出一点勉强可以称得上是“笑”的表情,先是看了姜漠凡一眼,又看了看岑西:“……请随我过来。”
这一次的引领者只带了两个人。
大殿里的玩家或多或少都会往这边看一眼,半是疑惑半是好奇。
鲛人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里。
空间的结构跟外面几乎别无二致,机械高塔耸立在空间中央,像是世界树一样,托起这一片中庭。
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规则的圆形空间,约莫二十来个圆弧门均匀排列开来。高塔从圆形空间的中央穿过,尽管如此,那片空间也显得太过空旷。
一段阶梯通到高台上,鲛人慢慢地走了上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玩家。
那姿态像是一个灿烂的神明。
里面还有一些人,零零散散的。有的坐在长椅上发呆,有的状若癫狂,还有的若有所思。岑西左右一看,看见张宵寒和乔盟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你一眼我一语地在说着什么。
察觉到有人进来之后,他们就看了过来。
像是滚烫的火焰里浇上一壶冰水,周围鸦雀无声。
鲛人仿佛很满意他所制造出来的效果,脸颊僵硬地扯动了一下:“首先,欢迎各位通过……”
——砰!!!
巨大的声响把鲛人的话拦腰斩断。
空间的门像是被猛地撞了一下,随即被撞了第二下,第三下。
一个女人忽然冲了进来,她长长的头发上滴着汗水,浑身上下有斑驳的,还未干枯的血。
她扬起脸,那张脸上像是燃烧着火焰,她死死地盯着鲛人,眼泪混着血水一起流淌下来。
女人尖细嘶哑的声音像是用砂纸磨过一样,她还维持着那个推开门的姿势,气喘吁吁:“——不要答应!!”
“——不要进入游戏!!”
“——你们只是试验品而已!它们根本没把我们当人!”
“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这是一场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