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有令》醉卧林中

106、断凶（三）

　　数日前，山间小道。
　　乾坤侧头看着不停往嘴里塞荔枝的土地公，觉得应该叫他做些事情。
　　“九十九，再往前走便是一川漠了。你既是客人，总该备些薄利。”
　　土地公鼓着两个腮帮子，茫茫然抬起头。
　　乾坤便又道：“阿落的眼睛太过特殊，此番进入一川漠行事总归不方便。”
　　九十九呸呸吐了两颗核才反应过来：“小事一桩。”随即从酒葫芦里倒了两滴清泉，捏指一化，看着王落闲道，“说起来，长生阁的那把玉石榔头还是小爷放的，怎么样，还满意么？”
　　王落闲眨了眨眼，点点头：“有劳了。”
　　蚕祝卧房中。
　　蒙面人一击不成，自然不肯罢休，手中施力，只听一阵极细密的咻咻声，王落闲感觉面具似乎勾到了什么，竟然碎裂开来。
　　那物极其锋利，切割黄金竟如同豆腐一般，他忙跃身朝后，疾退了几步，只见屋中皆是那物折射出的片片碎光。
　　王落闲看着空中飞舞的丝线，忽然反应过来，桌角与椅背处的划痕或许便是此物造成。
　　黄金面具掉落在地，王落闲的面容便一览无余。
　　蒙面人似是没料到他竟生了一副纯黑的双瞳，手中一顿，王落闲当即用剑鞘勾住丝线将他一把扯了过来，与此同时，手中长剑朝他斩了过去。
　　此刻，对方已呈颓势，若就此交手必要吃亏，他索性弃了武器，翻窗而出。
　　王落闲卷起丝线往怀里一揣，便追了上去。
　　蒙面人身手不行，脚力倒是奇快，王落闲费了一番工夫也没有赶上，只是远远瞧见他最后入了东厢房。
　　东厢房多是主人家的卧房，看来出手之人就是蚕祝的那些子嗣。
　　王落闲收敛气息，翻身跃上了屋檐。
　　此时，蚕祝子嗣要么守着灵堂，要么招待宾客，多数卧房空无一人。
　　蒙面人若要躲藏，需寻个有人的屋子，就在这时，王落闲听到一间屋子里传出了声响。
　　他当即蹲下身，翻开了屋瓦。
　　房内正坐着一位老妇，身旁侍女在为她添茶。老妇看上去有些疲累，微阖着双眼，似是闭目养神。
　　王落闲看着那位老妇的面容，心中一滞，没想到最后竟追到了蚕祝长女的屋中。
　　侍女添好茶，轻轻唤了她一声，长女双眸微睁，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布偶，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无声的望着它。
　　那布偶已经十分陈旧，有些地方甚至开了线，却并未缝补，任由细碎的棉花裸露在外。
　　王落闲有些不解的蹙了蹙眉，她应是格外爱惜这只布偶，经常拿出来把玩，布偶的脑袋和手都被摩挲的褪了颜色。可既然爱惜，又为何不好好修补，反而任由它破败？
　　按理到她这个年纪，早已对这种孩童的玩物失了兴致，王落闲左看右看，也未看出布偶的特殊之处。难道此物是她十分重要的人送给她的？
　　侍女见她望着布偶出神，忍不住又出声提醒：“小姐，茶该凉了。”
　　老妇将布偶重新收好，神色间带了几分追思：“说起来，阿盼的手真是巧，当年做了许多小玩意送给我。他做的小人儿活灵活现的，甚至还能讲话。他总说有朝一日要超越他的父亲，成就天下第一的机关术。”
　　侍女默默低头听着，并未出声。
　　而老妇也似是不需要对方的回应，继续道：“那时候蚕祝不喜我，我便总是跑来他家玩，伯父待我如同他自己的女儿一般，那真是幼时一段美好的回忆。可惜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院中的那一株杨柳，过往的曾经终究都被消抹了。”
　　侍女闻言，微微动了动，终于出声道：“小姐，并未消抹，还是有一些留下来的。他赠您的物件，我修好了几样，都放在书房的柜子里了。”
　　“是么，竟还能修好么？”老妇喃喃道，然后望着杯中茶水，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侍女：“你说阿盼他还能回来吗？”
　　“小姐，您累了，早些歇息吧。”
　　老妇依旧看着浅褐色的茶水，轻声道：“他不会回来了，是啊，他已经回不来了……”
　　“小姐，阿音陪着您呢，阿音会永远陪着您的。”
　　老妇缓缓的喝了一口茶，声音间带了几分悲凉：“是我没能保护好他，当年蚕祝害死他一家时，我便该带着他逃走的。”
　　“小姐，您最后还是护下了他，让他有过片刻欢愉时光。”
　　“不够，远远不够。”老妇摇了摇头，“这些年我住在这座宅子里，却日日不能安心。蚕祝贪图富贵、草菅人命，今日便是死有余辜。”
　　“小姐，您真的累了。不论如何，他毕竟是您的父亲。”
　　老妇轻声叹了一口气：“可我宁愿他从未将我生下。这样我便不必为人子，你亦不会……”她说到此处未再继续，转而道，“阿音，你记住。今日之后，蚕祝便与我们没有关系了，他既非我父亲，亦非你祖父。”
　　祖父？
　　王落闲闻此，不由睁大了眼睛。
　　这个侍女难道？
　　他心下诧异，又看向那位侍女。此女便是酆都大帝口中的“阿音姑娘”了，方才他便有些奇怪，每每见到此女时，她总是低着头，现在总算明白过来，她应是怕自己的面容被人认出。
　　王落闲想要再看的清楚些，却不料脚下一滑，险些从屋顶掉落下去。
　　他怕声响惊动屋中二人，未敢翻身，只浅浅攀着屋檐。就在他思索是继续偷听，还是就此离去时，一名玄衣少年已飞身而来，一把揽住他，重新翻上了屋顶。
　　王落闲看着乾坤，很是意外的小声道：“刘兄？”
　　乾坤仍在回想方才他险些从屋檐上摔落的事情，不由道：“阿落，往后无论做什么，都应把自己摆在第一位。”
　　“刘兄，方才也并非险境，再说若是暴露……”
　　他正要解释，就听乾坤又道：“搞砸了便搞砸了，为兄给你兜底。”
　　他说的认真，王落闲不由愣了愣，心中却涌上一股暖意，随即点了点头。
　　屋中，侍女已服侍老妇睡下，乾坤盯着她看了许久，微微蹙了蹙眉。
　　王落闲见已套不到消息，便示意乾坤换个地方，方便说话。
　　蚕祝家宅一处无人的院落中，乾坤与王落闲交换了至今探查到的所有情报。
　　王落闲若有所思了一番，最终还是感概道：“这座宅院上一任主人之死，竟然是蚕祝做的。这老头心可够黑的，那么大一家子竟只留了一个活口。难怪那人要跑出去当国师，想来是为了报仇雪恨。”
　　“四十年的时间蛰伏，也太沉的住气了。”乾坤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上一任主人究竟是谁？一川漠中擅机关术者，应当不多吧。”
　　“我曾听师父说过，伽兰长老擅机关术，一川漠数百年来只出过这么一脉。上一任主人，应当就是他。但伽兰长老为人低调，也不知是何时得罪了蚕祝。”
　　上一任主人竟也是一名长老？
　　蚕祝当年杀人满门，仅仅是为了清除政敌？
　　亦或是为了这座宅子？
　　难道与第十座阎罗殿有关？
　　“刘兄，我想起一桩事情，”王落闲忽然道，“伽兰长老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国师莫不是他的私生子？”
　　“只有一个女儿？”乾坤不由道，“你方才说伽兰之子叫什么？”
　　“阿盼，我听老夫人是这么叫他的……”王落闲话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刘兄，难道此人是盼娘？”
　　阿盼，盼娘。
　　长女口中之人，并非帝都的国师，而是长生阁太夫人口中的盼娘。
　　阿音说长女曾救下过盼娘，那么蚕祝当年屠杀满门之时便漏了一个。
　　长女并未出嫁过，一直以来，她的住所都只有这座家宅，所以她即便救下了盼娘，也只能将其藏在宅子中。而“盼娘”这个名字，应当也是后来取的，为了不引起蚕祝的怀疑。
　　可是蚕祝此人，做事不像是会斩草留根的人，满门之中漏掉的那一个必定成为他的心头之患。他一定会处心积虑的寻找此人，哪怕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
　　而十七年前家宅中死了的那个侍女，应当就是盼娘。
　　“蚕祝连杀自己的好友两次，又加之此前父女二人便已有仇怨。于是，长女在今日手刃了他，以告慰好友的在天之灵。”王落闲推测道，“此前我怀疑蚕祝死于机关术，她的侍女阿音便擅长此术。只是有一点我总觉得禁不起推敲。”
　　“何事？”
　　“今日遇袭时，对方似乎也擅长丝线操控之术。而且，我总觉得他是故意引我去长女房间。”
　　“盼娘死于十七年前，而十七年的时间实在太长。即便她二人之间情谊深厚，即便长女有常人无法匹敌的忍耐力，能用十七年谋划一场凶杀之人，在挑选动手之日时，也必定十分谨慎。所以她选今日，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但就眼下而言，我更倾向于蚕祝并非她所杀，而是凶手有意在误导我们。”乾坤分析道，“可是能知道如此久远秘辛之人，少之又少，且需要一定的年岁。蚕祝的子嗣中除了长女，便只有第三子了。”
　　“我与那人交过手，按身形来看并非年长之人，身量也比我矮一些。”
　　“眼下还有一桩事情需要确认，锁凶之事等酆都回来再说。”
　　“对了，大帝去何处了？他之前同我说要来寻你，你们没碰上？”
　　“碰上了，不过又出去办事了。”乾坤随口道，“对了，你师父去何处了？你回到一川漠，他怎不来见你？”
　　记得在王落闲的石境中，莫问真人似乎与不见阎罗相熟。
　　而乾坤两次撞见不见阎罗时，对方都对他态度古怪，仿佛是故人。
　　他若要搞清楚不见阎罗的身份，只能先从莫问真人下手。
　　“对哦，”经乾坤一提醒，王落闲才反应过来，“也不知师父又在忙什么？等办完此事，我带刘兄去找他。”
　　就在这时，家宅之中忽然响起了丧钟。
　　蚕祝之死已被宿平定为凶案，治丧之事暂缓，此时此刻，为何还有人鸣丧钟。
　　乾坤与王落闲对视一眼，便向鸣钟处而去。
　　早已有宾客围在了那里，二人还未靠近，便已听到纷纷议论声。说是有人发现桑奇纳一家死在了浊湖旁，因为死了太多人，血都汇成了一个小湖泊，触目惊心的很。
　　桑奇纳是蚕祝第三子的名字。
　　王落闲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真的不幸被自己言中，案件的死者远远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