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春花（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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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辰时检查背诵课文，然而多一个时辰并没有什么用。林玉眼看着离辰时越近，心情越焦躁，手里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少爷……”
林玉提心吊胆地挨着时间，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才鼓起勇气站在盛景面前。
他手里捏着发皱的书，脑子里没有文章，只有打了几天的腹稿，站在盛景面前支支吾吾地开了个头，后面的话却不敢说。
他想商量能不能不要打他，或者说他不想学了。
但这么说，实在不识好歹。
他跟着少爷念书，干的活都少了。院里好多人知道这件事，都忍不住艳羡。能跟着少爷读书写字，是他们求不来的。除了惩罚，似乎没什么坏处。
林玉唯恐开了口，惹得盛景不高兴，以后都不想看到他。这一犹豫，一口气没能说完，到嘴的话又憋了回去。
盛景抬起手，林玉下意识把手里的书递了出去，书页折痕深，无风自动，正翻在他要背的那一面。
书递了出去，就要开始背诵。林玉傻眼了，心底恼怒又后悔，恨不得朝自己不听话的手打两下。
他不是要来背书的。
盛景没注意到他，目光往书上扫了一眼，一手反扣按在膝头，“先把昨天的背了，再从头连起来过一遍，之前的没忘记吧？”
不说这句还好，一提起这篇文，林玉就感到头疼。
他垂下头看向翻起手掌，手心一道道红楞，被打过的皮肉红肿隐隐鼓起。他深吸了一口气，更加坚定了要商量惩罚的想法。
林玉知道，自己多半是背不完的。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景行维贤，克念作圣……”
果然，他背了没两句就开始磕巴，“祸，祸因恶积……福因……”
“福因？”盛景睁开眼，问：“又没有记下来？”
小臂长的戒尺就放在盛景身边，随时等着惩罚。戒尺是实木打磨，有一指宽摸起来也厚，不需要用什么力气，每一下都能打得又重又疼。
林玉看了都怕。
“继续往后。”盛景给他了个机会。
林玉深吸了口气，绞尽脑汁去回忆，然而记不起这句，后面就更乱了。他挣扎了几个字，低着头小声说道：“记不太清了。”
盛景神色不变，见他不背文章就放了书，转而拿起戒尺，眼皮一抬，视线缓缓落在林玉手上，示意他把手伸出来。
林玉让他打怕了，当即倒抽口冷气，反射般收了手，捏成拳头背在身后迅速摇了摇头。即便只是打五下，一两次没什么。
可每天都这么打，他的手没有好过。
“你觉得我总打你，这么做不好吗？”盛景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可是不逼你，一篇千字的文章，给你三天都背不下来，现在一两天就背完了。”
“可……”
林玉抿了抿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事实确实如盛景说的那样，他因为不想被打，会更加专注，抽出所有的时间去记。
可这次要背的太难了。
“知道不好记，给你留足了时间。背不下来，说明你没有用心。”盛景说。
“不是，我念了好多遍……”林玉想要证明，他只是记不住，并没有不用心。他这会儿受了委屈正在气头上，盛景拿话一激，反倒让他不敢说的话脱口而出，
“我早就不想学了。”
林玉在赌气，可他说完就后悔了。
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有怎么样的后果，正是因此，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敢真正提出来。
林玉连忙觑着盛景的脸色，没看出少爷有生气的迹象。
此刻，盛景眼底一片阴翳，“那好，我不再教你，你也不必在我身边伺候。”
林玉乍听前半句松了一口气，待全部听完，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近乎失声问：
“……少爷要赶我走？”
“教你不过是浪费时间，”盛景将手中的戒尺重重放回矮桌，“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以后不许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就叫人把你赶出府。”
盛府虽行商贾之道，但在泉城称得上首富，放眼天下也排得上名号。
盛景出生就是盛府的少爷，纵使年幼失恃又落了残疾，他依然会在未来继承整座府邸，包括家里的产业生意。
大少爷陪着土气粗俗的乡里人念了个把月的启蒙书，耐心早就所剩无几，何况教出来的人不领情。
林玉肉眼可见的慌乱，刚想要开口求饶，盛景一句呵斥把他吓了出去。
福无双至。
林玉安慰自己，这不是什么大事。他刚来的时候也不在少爷身边伺候，直到学了规矩，青霁点过头才得以近身。
他觉得不过是与那时一样。
但林玉把这件事说给其他人听，原以为会得到他人的安慰，却不想他们都说他笨，白白放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林玉初听愣了愣，他这段日子听多了众人说的好话，虽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早就翘尾巴了。
如今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少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教，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打几下怎么了？还不怪你自己背不下来。”丫鬟红菱出落得亭亭玉立，
没等林玉说完，红菱就开口，“若是我有这样的机会，定然比你做得好。”
“我……”
林玉很想说读书没那么简单，文章更是难背，要知道在家里，兄长从没有说过他笨。
只是大少爷嫌弃。
另一个小厮说：“你不想想你这些日子过得多舒服，在少爷身边端茶倒水就够了。少爷若是打你，你不会跟少爷说几句好话，讨个饶就过去了。”
“大少爷待人最是宽厚，不会与你计较。”
“府中谁不知道少爷性情温和，不同于那位……”红菱说：“之前听说那位打死了人，拿席子一卷就拖了出去。”
林玉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往日有所耳闻，他们说府中的二少爷，是心狠手辣的罗刹。
“死了人不报官吗？”林玉迟疑着问，他没有听过这种事，他一直相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幸好没在二少爷身边，”小厮庆幸又笑，“真是，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是奴籍，内院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红菱点点头，说他们生下来，这条命就是主子的。她说，若是少爷抬了她做通房侍妾，就是她最好的命了。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何不嫁给喜欢的人，做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刚有这个想法，就意识到差点又问了蠢问题。
林玉坐在他们另一侧，看着两人交头接耳，没插上话。他转念一想，觉得红菱说的或许没错。
不出半天，盛景不许林玉近身伺候的消息传遍了秋辞院。
下人和少爷不同桌。他们在后厨吃饭，用饭的时候，林玉感觉有好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听到耳边细细碎语，仿佛大家都在议论他。
就算不用刻意去听，他也猜到多半和红菱说的话差不多。
连他都知道，自己有多不识相。
林玉心里有些后悔，他问自己，真的不能忍吗？少爷对他这么好，打两下又能怎么样呢？
他低着头匆匆扒了两口饭，跑出去找到青霁，让他帮忙安排。他之前跟着少爷，要做什么，只需要听少爷的吩咐，青霁管不着。
可少爷不要他了，院子里的事向来都是青霁在安排。
他来得匆忙，没注意白霜也在。他一心想要留在内院，安安稳稳干自己的事。不管干什么活，安排下来他才觉得安心。
白霜在他进来后便甩了筷子，柳叶般的眉狠狠蹙着，“你规矩是怎么学的？谁教的你，不吭声就往屋里闯？”
“对不起，白霜姐。”林玉站定在原地，“我只是想问问，有没有事安排给我。”
“不如你再等等，说不准过两天少爷气消了，又把你叫回去了。”青霁递了个台阶，放下筷子说：“我现在安排，生了变故又是麻烦。”
“或许你去问少爷。”青霁眼里带着审视，“少爷不是很疼你吗？”
林玉怎么敢去，他为难道：“少爷说他不想看见我。”
青霁对此无能为力，告诉他如果没有事情做，就去把院外的雪扫了。并让他记得，不要在这时候跑到少爷面前。
林玉连连点头。
他知道不能去，万一大少爷看见他更生气，改了主意，说不准会把他赶出去。
泉城冬天不冷，一场雪跟着就是一日大晴，雪积不深，过几日转暖就要化了。
林玉深吸了一口气，拿着扫帚卖力地干活。每当他回过头，视线穿过大门，就想少爷在屋里，说不好能看到他。
然后把他叫回来，说原谅他了。
林玉在院外忙了许久，双手冻得通红。他不小心错过时辰，回去没赶上饭点，后厨没有吃的了。
他捂着肚子揉了揉，想起屋里还有一壶水，倒是可以喝。
从饭堂回屋，要穿过后院，经过一排厢房。林玉原本并没注意屋里有人，他正要走过去，身侧的房屋忽地亮起烛火，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脚步一顿，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仔细一听，原来是红菱。
“无非是仗着生得狐媚，少爷抬举他，他还当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红菱笑了一声，“人家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他说少爷打得他手疼，他不愿意。”
“回来那会儿看着都要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多少委屈。”
白霜都有点不信，“就因为这个？”
“谁说不是呢？就为这么点事，让少爷难堪。”红菱安抚说：“姐姐无需担心，等少爷忘记这个人，怎么安排还不是你说了算？”
“要说谁有资格陪在少爷身边，还得是姐姐。不止从小照顾少爷，亲娘还是少爷的乳母，论情分没人能越过去。”
“你觉得，少爷会喜欢他吗？”白霜说话时断断续续。
“好姐姐，那青楼里的小倌儿谁不喜欢……”红菱压低了声音，“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
后面两人再说什么，林玉都没有听了。他心里发慌，气息乱了那几句话犹如钟杵敲在梵钟上，嗡地一声在耳边炸开。
他还以为两人在私下里编排丫鬟，直到红菱点明，他才意识到两人说的是自己。
林玉丢了魂似得，他甚至没有勇气闯进去，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屋里。
他双手颤抖地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水满到溢出来，他猛地举起一口气灌进嘴里，从内到外冻得一个哆嗦，才算好了。
原以为红菱是怪他没有把握住机会，惹恼了少爷。虽然话难听了些，但至少是真心为他着想，偏向他的。
没想到，在红菱眼里，将他比作以色事人的小馆。
林玉听过青楼，人人都不齿，说里面的人是娼妇，婊/子……任何难听的词汇，都放在那些人身上。
可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能喊疼吗？
林玉在那片犄角旮旯里，没见过两面三刀的人。他跌坐在榻上，才意识到那句，本不该来是什么意思。
他和这里格格不入，不只是良籍和奴籍，还有他不懂内院的规矩，不通人情，更不会讨好少爷。
林玉没关门，屋外的冷风倒灌。
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上的血液都渐渐冻住，想到临行前楼彰说要讨好少爷。他是否早就知道，只要少爷喜欢林玉，所有人都会“喜欢”。
不到半天的时间，林玉知道自己错了。
他觉得内院的下人和善，活计轻松好干，实则基于少爷对他的态度。一旦失去盛景的注意，没有人会帮他。
他要回少爷身边，就算要打要罚也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春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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