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二代的跟班》青翰白蘋

21、二十一章

　　以往在季氏，季青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就是和季洲华在演武场练上一场。从家主到教导他和季洲华的先生们，再到季洲华本人都强调过无数次，在演武场中一定要使出全力，绝不可存有任何弄虚作假之心。

　　季青就喜欢来真的，许多时候他要做一个被塑造成的季青，他们先想出一个季青的模子，再把他装进去，他就成为了季青。

　　刚进演武场中试炼的时候，他总是打不过季洲华，他想不明白，这不是生死之战，他们个子才刚到大人的腰处，为什么要打得那么凶狠，四先生笑说他是一个“和平大同者”，四先生话音一落，在场的大人们都在笑，季青站在季洲华身边，尽管在演武场中受的伤大部分不会带到外界来，但季青还是觉得胸口挨了几脚的地方隐隐作痛。

　　十岁出头的时候，季青在某一天像是突然开了窍，终于不再是此前被动挨打的局面了。季洲华打他一拳，他可以还给季洲华一脚，两个人在演武场里打得全身红肿发疼，一身臭汗。

　　那时候，季洲华的隐疾好了许多，季夫人想让自己的子侄进入季氏，季洲华不让不见不同意，家主和先生们不置可否，季洲华总有看护不到的地方，季青就在季夫人雨露雷霆里一路长大。

　　在演武场之外，季青要进入众人设定好的模子里，做一个忠心可靠，行事有矩有礼，事事以季洲华为先，以季氏为先的季青。季青很长一段时间，很分裂，想不明白，季氏的主君和授课的先生们对他都很好啊，主君不苟言笑，可也会问他的功课，听后点点头。先生们总爱捏他的脸，对他笑得很慈祥，会亲昵地称呼他，叫他“青儿”，叫他“小青青”，他们是那样和善，看上去是那样喜欢他。但是当季夫人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惩罚他时，他们都旁观着，下棋的继续下棋，品茶的继续品茶，仿佛他们并不认识他，眼中看不见他这个人一样。

　　季青最开始想，或许是因为季夫人势大，先生们不便出面，主君不想伤了夫妻之情。季青在最初的错愕，痛苦之后，习惯性地把他放到天枰的一端，而另一端则是随时都会重过他的东西。

　　最开始是斥骂反省，但渐渐的，越来越重，在漆黑幽闭的静室中反省，再是鞭笞，再到祠堂。季青一直用季夫人势大来安慰自己，但随着对宗族的了解日渐加深，季青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的。

　　季主君只用一句话就可以制止季夫人，四先生他们也能够在宗族中对于像他这样的无关小人物的小事说上两句，季洲华不能一次次地和母亲对抗。后来，在静室中的一次又一次，季青知道了，这世上不能对他人抱有太大的期待。

　　成为副子的那日，四先生请他前去饮酒，只有他和四先生，那晚月色美极，月亮照亮云朵，在夏月，有时夜空会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碧色。那晚，整个夜空如同一块翡翠，月华如同水波覆盖万物。

　　四先生面上带笑，看着季青的目光中带着满意，“一眨眼十年就过去了，人间无岁月啊。”说罢，给季青到了一杯酒，“你如今长大了，也可以饮酒了。”

　　来之前，四先生发信说想要小聚对饮几杯，不是长辈，不是老师，就是他们二人，季青端起酒杯，一饮而下。

　　四先生看向季青：“如何？”

　　季青有些疑惑，“这就是酒吗？不好喝。”

　　四先生一怔，随即大笑道：“没想到，你小子倒是个天生就能饮酒的，这就名唤玉檀音，怕是江南道最烈的酒了，常人第一次喝哪有不说辣的。”说罢，又给季青满上一杯。

　　像是饮了许久，四先生醉意朦胧，季青脑后微微发懵，神智清醒，只是四先生一沾酒便有些无赖，非缠着季青多喝一些，季青便也装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四先生拍着季青的肩膀，“青儿啊，你一路到如今可真不容易啊。”

　　季青看向四先生，身子不自觉地微微趋向他，他有一种预感，四先生要说些什么。

　　四先生：“当年你一来，铭瑜就喜欢的你喜欢的不得了，你资质又好，将你立为副子的事情，许久前就考虑过了。”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季青在今天正式成为了副子，季氏未来的副君。心中并没有多少激动和喜悦，更多的是迷茫和怅惘，他未来的路好像已经就此定形，但这并不是一条他喜欢的路。

　　四先生：“那时候你那么小一个，嫂嫂罚你，我们看着于心不忍，但又无可奈何，青儿，你或许心中有些芥蒂，但你要知道，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出身不显，又非血亲，若不出类拔萃，如何能服众，如何能当得上副子？”

　　季青看向醉倒在桌上的四先生，捏着酒杯的手指已然发白。季青蹲在四先生身边，声音轻轻的，“先生，难道不是季夫人势大？”

　　四先生面上一抹笑，他摸了摸季青的脑袋，觉得这个孩子真是天真，“宗族里，夫人哪里称得上势大。不过是为了磨练你罢了，你们在季氏，哪里受过什么磨难苦楚，铭瑜虽说聪敏灵慧，但始终还是缺些坚韧。我们都知道，夫人这些年对你不好，这几年变本加厉，但你都一一受住了，你的心性远超同龄人，若无那些嗟磨，你又怎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四先生的话，是那样温柔，带着微醺的酒意说出那些话时，还带着对季青的欣赏。季青就在四先生颇为自得的话中瘫坐在地，像是灵府中被刺了一剑，他卸去了所有劲道，靠在石凳上。

　　四先生已经喝的醉醺醺的，他半天拉不起来季青，便歪曲着腰脊坐在凳上，自饮自斟。季青坐在地上，背抵着石凳，将脖颈深深地弯下，他双手覆在面上，先是狂笑，片刻后，笑声渐消，季青多年未曾哭过，此时泪如滂沱，将面颊沾湿，泪水从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季青深觉人生如戏，纵使许多时候，他也安慰不下自己，想不明白师长朋友们为何对他如此薄情，他时常感觉被世界抛弃，在漆黑幽闭的静室中，季青无数次反思过自己，他做错了什么？他到底哪里不好？在长久地痛苦后，季青只能安慰自己，非亲非故，他的确是一颗较轻的砝码。此后至今，每当面对一个温和的师长，投缘的朋友，季青都会不自觉地在心底问自己：对他们而言，我是一枚重量几何的砝码呢？

　　但原来，所有的所有，这一切的嗟磨，只是为了将他塑造成一个他们预想好的季青，一个面对无端的苦难和痛苦，能够平静以待，一个能够忠心护主，助力季氏绵延，助力季洲华问鼎登仙。在他无尽的痛苦和怀疑之后，便是一句：你总会知道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他们需要的季青长成了，他们给予雨露，给予雷霆，给予养分。

　　这酒果真极烈，季青踉跄着站起身，拿过一坛玉檀音，仰头灌下，四先生已然喝得醉醺醺，见季青豪饮，当即拍手叫好。

　　季青将酒坛向后一掷，在瓷片碎裂的清脆声中，季青俯下身子，眼角发红，面上还沾着酒液，体内的灵气不自觉地急速燃烧，季青的眸子在夜晚中透出碧色的光芒。

　　季青：“四先生，季氏历代副子里，我能排第几？”

　　四先生仰头看向季青，“你呀，在我看来，你能排第一！”说着，四先生猛地站起身来，拍着季青的肩膀，“他们远比不上你在你这个年纪，只有你一人能够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沉默一瞬后，季青又忍不住的狂笑，这笑声像是在他身体里的另一个魂灵发出来的，压在嗓子里，凄厉不甘。

　　远比不上他？！他们是季氏的血亲，是生来就在家族庇护下的幼鸟。而他，则是一个外来者，为他好？他们从不害怕有朝一日他这根弦会断掉，宇宙无限，天地无垠，他的确是沧海之一粟，浩渺之蜉蝣。但他，也是一个人。季青经常苦恼不已，他想不明白，身边那些人生而既有的东西，为什么他没有，为什么好像人人都获得爱，他没有，有时他在春天，有时，他又在如坠寒冬。

　　终于，季青只能在羡慕中放平心态，不停的告诉他：这是命运。

　　原来，这就是命运。

　　四先生让这笑声惊了一跳，他掰过季青的脸，二人四目相对，四先生有些疑惑，“青儿，你这是怎么了？”

　　季青眼尾发红，如白水银一般的眼白中有着道道血丝，四先生的眼睛因为醉酒有些浮肿，这酒后劲大，他酒量又不佳，饮了许多，此时眼中懵懵懂懂。

　　季青擦掉眼泪，胸中所有的空气像是被挤了出来，声音仍旧清亮，“好酒，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