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魔》余半

11、第十一章

　　闻阙怔愣过后叼走容临手中的包子，三两下吞吃入腹，他不想细究容临为何会错把他当成挚爱之人，甚至对他编造的拙劣谎言深信不疑。

　　可经年痴心妄想，一朝夙愿得偿的诱惑太大，他宁愿错上加错去维持现在平和的假象。

　　吃过早餐，闻阙带着容临去了卖荔枝饴糖的铺子，行过青石拱桥，两岸桃红柳绿，行人熙熙攘攘，容临青衣蓝衫负手行过柳荫处，风拂过宽袖，吹起黛蓝发带，周身气度与下界普通百姓格格不入。

　　他百年前还是北宸尊上时，闻阙很少见他穿鲜亮颜色的衣裳，所以前两日帮他置办衣物，赤橙黄绿青蓝紫，闻阙买了个遍，容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让他穿什么他便穿什么。

　　闻阙意外从中得到了种奇怪的满足感，恨不得一天给容临换八百件衣裳，事实证明，容临即便披个麻袋，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矜贵，他的师尊怎么样都好看。

　　容临身体孱弱，闻阙没敢让他走太久，买完荔枝饴糖，抄近道回了本草斋，上台阶时容临俯身揉了揉膝盖，闻阙问：“腿又疼了？”

　　容临没否认，闻阙想抱他回府，被容临摇头，闻阙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容临的后颈，细密的汗珠顺着脖颈的弧度没入合得严严实实的衣领，闻阙心疼道：“慢慢走，不急。”

　　好不容易走到厢房，闻阙见左右无人，手臂穿过容临的腿弯直接把人抱到了软榻上，成倍的疼痛叠加，让容临分不清到底哪里疼：“淮安，我要喝药。”

　　“好，我去煎药。”

　　容临胡乱抱住他的胳膊不撒手：“你不要走。”

　　“好，我不走。”闻阙拢住他的双手给他输送灵力，温和绵软的灵力宛若泥牛入海，并没有让容临的手变暖，玄门术法已经彻底对他失去了效用。

　　“淮安，我如果定时喝药，身体会变好的，对吗？”

　　“待此间事了，我带你回兰岐，玄参是六界最厉害的医师，你就是身体弱了点，没什么大毛病，他肯定能帮你调理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还不想死，我想多陪陪你。”

　　在闻阙眼中容临一直是无法企及的存在，他剑术出神入化，让人寻不到丝毫破绽。

　　闻阙曾经很想打败他，想在他无欲无求的眼中看到情感波动。

　　现在他成了仙门百家的仙督，成了受世人敬仰的南夙尊上，他终于有能力可以和容临一较高下了。

　　可他的师尊拿不动剑，连正常的走路都成了问题，他并没有很高兴，容临的脆弱是插在他心口的一把钝刀，慢慢地磨，就是不给个痛快。

　　容临成为了一个依附于人的废人，这对清醒时的容临而言，比杀了他还难受。如果情感得失是以牺牲师尊的健康为代价，他宁愿不要。

　　闻阙揽容临入怀，五指虚虚插入他的发中：“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陪着你，只要你愿意。”

　　“我以前是不是对你不太好？”

　　他尾音虚弱得连质问都缺少力度，闻阙摩挲着他被冷汗濡湿的鬓发：“为什么会这样想？”

　　容临手指触到闻阙冷硬的腰带，极缓慢地回抱住他：“你怕我，你在试探。”

　　他的情绪素来在容临面前无所遁形，闻阙的否认会徒增容临的疑虑，他只能顺着他道：“是，我怕你，我怕你又无声无息的离开，我怕这又是我臆想出来的梦境。归晚，你很好，是我没有那么好。”

　　闻阙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小时候没人教过我写字，我的字写得很难看，除了我没人看得懂。你给我写了厚厚一沓字帖让我从简到繁临摹，我还是写不好，你就手把手教我写。

　　《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无量寿佛经》、《佛说阿弥陀经》……那些经书又长又无聊，你从来没有过不耐烦，一笔一画教我慢慢写。

　　我这个人爹不疼娘不爱，只有你记得我的生辰，还给我做了长寿面。你很护短，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你都护着我……”

　　或许是闻阙的话让他安了心，或许是闻阙的声音太温柔，听着听着容临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疼痛令他昏睡后也不太’安稳，皱着眉头，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梦呓。

　　闻阙维持着拥抱他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窗是开着的，半卷的竹帘随风摇晃，容临的在乎让他贪恋，他骗容临的话其实更像在催眠麻痹自己。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被重新解读成了旖旎风情，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容临睡起来没个准点，闻阙安置好他自去廊下煎药，方空青开的药方最起码能短暂的缓解容临身体上的疼痛。

　　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修补长陵与兰岐之间的结界而来，顺道帮忙带带三个小朋友，方家除祟一事已了，他要尽快在度化半夏前寻个间隙修补破损的结界。容临的病根多半与筋脉受损有关，为今之计应早点带容临回兰岐让玄参诊治诊治。

　　腰间的千机溯回铃轻微地动了动，闻阙从中取出溯回镜碎片，碎片指甲盖大小，质似白玉，在闻阙掌心毫无章法地浮动，无形中有股力量把他往容临的方向拉扯。

　　溯回镜可卜命格，可溯前尘，可镇妖魔，它千百年间受容临灵力浸润，与宬夙剑一样早已对其认主，所以才会在依附于半夏魂魄时无意识靠近容临。

　　如果他强行催动溯回镜，能否知道容临为谁所害的真相？补全他溯回天劫后出现的记忆缺失。

　　“前辈，药溢出来啦！”司韶着急忙慌去掀盖子，烫得他直摸耳朵，“你想什么呢？我们叫了你好几声都没有反应。”

　　熬好的汤药倒在素瓷碗中，不多不少正正好一碗，闻阙放下蒲扇拭了拭手：“除祟小结写完了？”

　　三人规规矩矩把写满字的宣纸呈给闻阙，说起来闻阙平日里看起来非常不着调，一旦他正经起来他们又很怵他。

　　司诤写得最多，标准格式，有理有据，除祟小结快被他写成术论课结课论述了；司韶一页纸都没有写满，颠三倒四，通篇废话；司璟把他认为的相关笔记全部摘抄了出来，上下文衔接毫无逻辑可言。

　　闻阙随手把宣纸丢入炭火中，火舌迅速吞噬墨迹化成灰烬，司诤问：“前辈可是对我们写得小结不满意？”

　　闻阙眼底殊无笑意：“兰岐除祟，度化为主，镇压为辅。方府诸人不止一次明示暗示过府中邪祟并不曾戕害他人，你们布阵布得却是镇压邪祟的天枢六合阵。

　　后来归晚指示你们寻异求疑，你们继续往下查查到了半夏是殷青黛未婚先孕产下的死婴，至此你们就为这件事下了最终评断。

　　强’暴殷青黛的贼人曾找上门来谋取钱财，方解石暗中派人稍微一查便查清了事情原委，你们怎么就查不出来？”

　　闻阙看着垂头不语的三人：“你们早就核查过方府内无龃龉、外无仇怨，却因坊间的流言蜚语轻易推翻了有凭有据的结论。

　　方家与殷家门第悬殊，殷青黛为方空青冲喜而嫁入方府，方家善待殷青黛比方家苛待她更不符合常理，为求富贵堕胎弃子反而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结果。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坊间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无论反向的砝码有多重，只要稍稍往顺向认知中添加一点点论证，天平就会彻底往另一边倾斜。

　　千百年形成的阶级固化就像善与恶的评断，没有为什么，只要符合多数人主观评断的结果都显得理所应当。”

　　司韶脸涨的通红，司璟嘟囔：“好像……好像是这样的。”

　　司诤：“前辈，我们知错了。”

　　“事无定法，是非曲直，在于人心所向。切忌任何时候都不要被虚无的礼法纲常所支配，人心难测，岂是那些条条框框可以规束出来的，为名、为利、为财，私欲之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骨肉至亲也不例外。”

　　闻阙端着药往屋里走正碰上睡眼惺忪的容临：“他们怎么跪地上了？”

　　闻阙解释：“没跪，你看错了，他们在烤红薯。”

　　三人齐齐抬头，闻阙扬手道：“说了大半天，烤红薯不能用药炉烤，这么小一个药炉能放进去三个红薯吗？念书都念傻了，一点生活常识都不懂。”

　　容临揉了揉眼睛一本正经的附和：“淮安说得对，药炉不能烤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