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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生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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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解放前,战火纷纭死伤惨重,某些政治性强的城市往往笼罩在厚重不堪的怨气下。在那个不太平的年代,人们生活在浓重的血腥味中,不怕鬼反而胜似鬼。如果说那些妖邪鬼神能够助自己发家生财,那回赠它几条人命未尝不是桩精明的买卖,既然那时人命并不值钱。
无论何种时代背景下,做大事最需要的就是一股不信邪的勇猛之气。行事勇猛能催生能力乃至机遇,一次机缘巧合下王大少爷开始养鬼生财的事,他有钱,总有些见钱眼开的道人术士来卖,卖的不是东西,而是一只只活人鬼胎。
既是鬼胎又何来活人呢?
鬼胎之为物本无关正邪,只有怨戾之说。人死魂出既为鬼,养鬼术自古编为偏门,上至春秋时期一阴阳术可寻。成人有心智不易驯服,儿童成鬼同小孩一个原理——好骗,认饲养主是嫡亲,所以甘愿全力以赴。然儿童死者所带怨气又比成人重,只因未完成的心愿多,由此可见养鬼是以婴儿为佳,越是成形抑或刚出生便猝死的胎儿其冤气最甚,驯养经日其法术便不可小觑。特殊时期想觅到人肚子里落下来的胎可不好寻,但是孤苦伶仃的小婴儿却并非难事,那旧社会的养生堂可乐得送你个把婴儿,这便活人鬼胎是也。
一日,一位西装考究的胖老头摇摇晃晃地摆到王大少爷面前,他半年前才来过,那次他带来十多只血淋淋的小婴儿,供客人挑选。这次他身后拖着半人高的箱子,做这行的心眼小也福浅,身边是跟不得人的,凡事得亲力亲为。此刻他已经累得他满头大汗了,只见他麻利地结了袖扣抹了两把汗,抽出把折叠金漆的斯迪克地上一撑,一脸得意地跟客人大声招呼起来。
王大少爷见状心里发笑,想当年落魄的臭道士今天做了这买卖竟也一脸贼像,不知那箱子里有什么好货色。他挽起洋师傅手工缝制的衬衫袖子,向那箱子靠近,边走边随意地寒暄:“老道士这次有有什么新鲜货色?”
“大少爷这边请,”胖道士伸手在王大少爷面前一拦,将他往箱子反方向引,说着便俯首弯腰从内侧袋里捧出只五六来寸长两寸厚的黑铁匣子,满脸堆笑。
王大少爷怀疑地离开箱子,走近看。胖道士手上的匣子稳稳地打开,里面是枚枚罗列的几只人胎。王大少爷见了眼眉一紧,不加细看便别过身去。胖道士观其颜色,忙追客人过去赔笑道:“哎呦我的大少爷,王大老板,如今不是形势不好么!?养生堂早它妈炸的炸散的散,就那租界区的红大叉救济会也撤光了!您是贵人不知我们穷老百姓营生苦,哪还有那没爹妈的孩子呀……有,有,您知道么……”他凑近了王大少爷轻声说:“我有个军营里的管事朋友,他有消息说日本军运了几卡车的中国孩子回……”
王大少爷没心思听完,厌烦地挥手打断他,说:“你要是只有这种货色,从今往后还是别来了!下贱的东西!”他手指用力戳着胖道士的脑门,“没孩子你给我生个去!”
胖道士苦着张脸皱得跟朵菊花似的,忽然阴毒的老眼里忽的一亮,“我可总是给王大老板最好的货色,为了您的货死了多少跑腿呢!前几日我回了趟老家,狗娘养的鬼子已经……咳!王大老板呀,我这手里可是最好的货啦!依老道看,您是看上了……这个。”
没错,王大少爷的视线一直落在那个箱子上,他知道这该死的老道士不会贸然带来只毫无意义的箱子,他之前所作的无非是想为箱子里的东西抬高价,既然那胖道士那么确定自己会要这件货,想必价值连城。
胖道士往鼻梁上夹了单片眼镜,伸手缓慢地揭开箱子……
日后,临近解放,王家财产正被陆陆续续的转为公款。王大少爷把王陵秀带去一个他从未进入过的房间,房间在公关的阁楼,里面有条通地下水源的空中水渠,男人告诉王陵秀那是王家的大神龛。
厚重的铁门被打开的那一刻,王陵秀几乎晕厥过去,他感到强烈的晕眩。当他最终在男人怀里苏醒的时候他才看清,四周层层叠叠的人类胎儿。王陵秀不安地抓住男人,但男人不以为然,他说:“是我的金钱让它们有的依附,否则它们只能做游魂野鬼,但事实上,我们应该感谢它们,是它们让我们拥有了如此财富……虽然,它们即将属于别人了。”
男人黯然的神色让王陵秀觉得惶恐,他无法理解男人对那些死肉的感情,在他看来那些干枯或者浸泡在尸油里的肉,均是畸形的存在,是异界吞噬人间的触角,而自己也终将被扼死,所有人都无法幸免。他想告诉男人:那些鬼胎并不属于他,它们只属于死神。
当王陵秀泪眼婆娑地哀求男人,男人的心软了,他误解了陵秀的意思。他把他的小仆拉了进来,那是个消瘦的小男孩,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齐耳短发令人怜惜,但最让人心疼的是这孩子的身世。这孩子自王大少爷买来就用黑布蒙着双眼,卖家说这孩子眼睛有点问题,但事实上家人怀疑这孩子耳朵也有问题,因为他从不言语但喉咙却能发出一些声音,显然嗓子没问题只是没学会说话。由于他的失聪,王大少爷一直没有给这男孩取名,然而他对这孩子有特殊的偏爱,他像王陵秀一样安静,在他面前私语乃至亲热都是安全的,而王陵秀也因此疼爱他。只是此刻男人把这孩子带到王陵秀面前是何用意呢?
“陵秀,我希望你一直带着他……别怕,我对外已经安排好了他的身份。从此他就是你的弟弟,答应我,让他一直在你身边!”男人看着陵秀流着泪点头,心里不是滋味,他没办法告诉陵秀自己已经没办法保护他多久了。
不日,王家彻底消亡。在参加劳动改造后不久的一天,王陵秀被安排去搬砖,结束收队后男人还没回到宿舍。吃饭时间,王陵秀带上小男孩打饭,当他按习惯等待炊事员打第三份饭的时候,对方不耐烦地打发他们走,王陵秀扯住炊事员尽力表达出自己的意图,让对方给男人再打一份饭,不料身边的小男孩忽然扯扯王陵秀的衣角并摇摇头。
王陵秀只动了两口饭便悄悄把剩下的包回宿舍,秋天夜已经来早了,天开始朦胧地黑起来,但男人还没回来。王陵秀在板床上辗转反侧,忽然楼道里的“管教”一阵噪乱,王陵秀趴在窗口不停张望。
“跟我来。”一个轻轻的声音,王陵秀回头一看竟是小男孩在对自己说话。男孩摸着黑打开锁住的铁门,一关一卡他都显得那么机灵,他来不及多想就跟着男孩逃到宿舍外。
在室外王陵秀能清楚的听到有人在叫喊,这在劳改所是常有的事,这里关押的都是旧时商人富甲,常常有“组织上的”借“改造”之机拷打、虐杀这些牛鬼蛇神,他日夜担心男人的安危,因而此刻他的心脏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
王陵秀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来不及哭泣,他慌乱地拖着小男孩往叫声的方向赶。那是“管教”教训犯人的囚室,一个破旧的平房,解放前是个真正的教室。王陵秀离囚室越来越近,他全然不顾那里围着多少管教,而他此刻出现会有什么后果,他只是觉得自己灵魂就快要出窍了。
终于,一个管教发现了他,三四个人一拥将他扣下,但是他竟一味地往教室走。他已经听清楚了,他已经看清楚了,里面被团团围住殴打的是他的男人。但是他已经没办法更靠近他了,王陵秀被管教压倒在地,他干嚎着在地上挣扎。王陵秀知道自己无论如何爬不进那个囚室了,他无法保护、甚至呼唤他的爱人。世界末日来了。
小男孩不被人约束,静静地走进那个发出撕心裂肺喊叫声的地方,悄悄扯开眼罩。他看着屋内男人血肉模糊的身躯,他在哀号,男孩知道他正在死去;而屋外,另外一个男人他并未受伤,他不会死去,但为什么他的魂魄正在慢慢消散……男孩紧咬嘴唇,匆匆提起黑布遮住他那双碧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