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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一章 君意岂能乘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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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仙道不在翔阳山庄,是为着他得知田冈云游至此,便前去拜见。他想到同门凋敝,不免心伤,在恩师面前,却是半点也不敢表露。田冈是呆不住的人,本想带着清田,但清田又离不得海南,此时正心中寂寞,见了仙道,自是十分喜欢。仙道便与他谈天说地,切磋武功,直到黄昏才告辞。本来追随恩师左右,也是份内之事,但他心中别有牵挂,纵然不舍,也只好先离去了。
看看近了翔阳山庄,思虑着当日海南的事,仙道心中突然转过一念,纵身而起,却上了旁边一座山峰。这座山峰本极险峭,不过世上没有仙道公子去不了的地方。
翠竹青松,下结草庐。仙道推门而入,屋里空荡荡的并无人在,但窗明几净,衣衾整洁,显然是有人居住。牖前琴台,焦尾平卧,只是,断了一根弦。正凑近断弦打量,仙道忽觉身后一道寒气,他轻轻闪过,嘻嘻一笑:“花形公子,就这么欢迎老朋友么?”
花形收剑,站着,尔后很生硬地问仙道:“是他要你来的?”果真留在了这个地方,因为要一直一直注视着他,因为知道他不会重回伤心之地呢。其实你也挺自私,你看得见他,还有安慰,他一个人在世间飘摇,如无根之萍,还要咬着牙作别人的根。
仙道瞧着花形,满是戏谑地开口:“为什么一定要是他——难道你在这世上除了他就不关心别的任何人了吗?”
“你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就请下山。”花形不耐烦,抑或是焦虑,“我不喜欢不速之客。”
仙道的神色一敛,变得一本正经:“没错,是他要我来的——他要我告诉他你的消息,他要知道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还是幸福的。”仙道盯着花形问,“告诉我,我能够告诉他这一句话吗?”
花形默然良久道:“幸福吗……如果那是遵从自己选定的未来的话,那么我的确已经是很幸福了。”
“或者是别无选择的屈从吗?”仙道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花形几乎一跳,看着他没有说话。“虽然不能将他当作最重要的人,但至少他是我的朋友——”仙道说,“所以我常常不明白,有些事是否一定要发生?”
“不一定——但也许已经定下了。”花形黯然道,“而我所能坚持的,也只不过是看完这个结局而已。”
“明知是什么样的未来,也只有听任其发展吗?”
“是的。”花形道,“或许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真正能带他走的人,并不是我 。”我无能为力,所以,我只能远远地占个位置,看着他,如果能祝福,就祝福一下,这是我力所能及的,别的,我不做他想。
仙道不知何时拿过短剑,手指轻轻抚上泛着青光的刀刃,突然一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还欠我一个情?”
花形一愕,道:“你要怎样?”
仙道笑容不改,道:“只不过想向你要求一点什么而已。”
花形道:“只要我有生之日,你要做什么你说罢。”
仙道盯着他,良久道:“你说是百日之期,是也不是?”
“或许不满百日。”花形道,“但我若答应了你,我会尽我之力。”
“好,无论多久——我会去尽力找到你的解药。可是你要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把解药带到你面前,无论那时什么情况,无论那时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可以拒绝。”
花形黑色的眸子掠过一道明暗,道:“难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没有。”仙道答得很干脆。
“那你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
“或许是我的一点任性吧。”仙道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点颤抖,“只是……我的一点任性而已。”
花形盯着断弦的焦尾琴,牵出一丝笑。他想起那日在湖边看到的少年,一眼便知道是个简单干脆的人,睡时还吹鼻泡。世上很少有那样安心的酣眠,所以他没去打搅,直到他牵着马走了,才将琴取回 。有这样一个少年在心上,仙道彰还能任性吗?
下山的时候已是远山黛紫,日隐西山。
“我不习惯走夜路,幸而今晚星光不错——”仙道自言自语道,却突见雅子迎面飞骑而来,一瞥之间,见她神情激动,目光涣散,策马如狂。仙道不假思索,身如闪电,在双马交会之时,掠身一跃而上,一只手夺过她手中的鞭子,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缰绳,好容易将马勒住。
“雅子?”仙道伸手按住她几处穴道将她稳住,“出什么事了?”
雅子断断续续抽泣起来:“我不想问的……我不要问的……如果我没问他就好了……我只是想忘掉,想远远离开……”
“你问了什么?”
“是他废了阿神哥的武功,是他……”雅子抽噎着,又有些激动起来,“我不相信……”
仙道打个冷战,道:“是诸星告诉你的?只是因为想要逃避你才决定嫁给他?”避开藤真,这个立被传言怀疑的人。……被选择继承翔阳门户的,本该是神公子。……因为景玄先生最宠爱的是蕙谷夫人,因为景玄先生说过藤真太过任性。……若不是阿神武功被废,藤真或许早已投入安西门下。可是就算如此,又哪里能真的证明?“难道你宁愿相信诸星也不相信他吗?”
“可是我问他了……他亲口承认的……”雅子眼神碎裂了,她完整的世界在那一刹碎成一堆谎言。
“谁知道他这个人又在发什么疯……”仙道没好气地道。
“可是他面对的是我一个人啊!难道他对我也要……”雅子叫道,“他说没错……”
“没错……?”仙道也愣了,就这样轻易承认了?
“还有一件事……”雅子抬头睁着大眼睛望着他,道,“我一直没有告诉别人……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打了好响的雷……我很害怕,就跑去找他……”雅子全身抖了一下,几乎要摔下马来,“可是他……他不在他的房里……他的房门没有锁,他不在……”
“不……或许他说的没错,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仙道竭力压下自己的疑惑,“我先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雅子又叫起来,眼神凌乱,“不要……”
“那……”仙道忖度一下,“我把你送到我师父那儿吧,陵南田冈师父……你认得吗?”
“见过……”雅子擦着眼泪道。
“相信我……绝对不会是他的。”仙道拨转马头,“他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你哥哥他不会。”
雅子抬起眼睛,还有泪光盈盈:“真的吗?”
“真的。”仙道说,虽然连他自己,其实也并不确定。真的吗?我可以相信我自己说的话吗?八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很多很多……我又怎能以现在的他推断八年前的事……“假如真的是他……我会不会原谅他呢?”他没有想下去,不敢想,也不愿多想。
* * * * * *
阿神轻轻推开门扉:“很抱歉我又回来了。看来……你并不感到惊讶呢。”
藤真双肩一抖,转身看他时已面色如水,只轻声道:“是的。”
“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回来的。”
“有些事情的确是没法忘掉的。”藤真道,“我明白的。”
“只可惜我竟然天真到以为可以。”阿神的眉皱了一下,只有一下,确满是伤感,“长谷川死了。”
藤真张大眼睛看一眼阿神,旋即又波澜无兴,黯然道:“他本不该死的。”
“不错,但是既然死的人是他,恐怕我们今天就不能不做个了断。”
藤真凝视着他,缓缓道:“了断?”
“你或许还不知道我的暗器功夫。既然我已经无法在刀剑上与你争一日之雄长,我只想知道你天下无敌的剑法,能不能破得了我的一次出手?”
藤真轻叹一声,左手已经扣上了剑柄,道:“请。”
落日,渐渐带走天地间的暖意,万物,渲染上金红,泼血一般,晚风,带来死亡的肃杀,在沉入黑夜之前将绝望渲染。有几处炊烟,却等不到归家的人;有几处灯火,却罩不亮满室空寂。我们在离别,不为什么,是把那杨柳岸晓风残月想得太美了么?
* * * * * *
把雅子交给田冈后,仙道不敢耽搁,匆匆赶回翔阳山庄。一路上他仔细询问,于这一日发生的事总算知道了十之八九。他揣摸,阿神的突然失踪,多半不是意外,而是他有意离去。但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算聪明如他也一时想不出就里。他只是抱着某种希望,但希望些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
回到翔阳已是黎明,仙道一向是不走正门的,这时又有心事,索性直往藤真居室去了。翔阳山庄虽是风流华贵之地,藤真本人,却因未有家室,持身本又极谨严,厮仆侍女,未经特命,不近内室,故虽为世家,几近独居。敢如此乱闯,世上大约也只有一个仙道彰而已。
躲过门外守卫,仙道知道下面大概是见不到什么其他人了。见藤真居室灯火犹明,心中便也一松。“只要他还在就好……”仙道心想,“或者是我多虑了。告诉他雅子平安,也可以让他放心。不管有没有误会,都要再找时间说个清楚。”
门没有锁上,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刚一进门,仙道只觉得自己的血瞬间凝固,眼前的景象,他连想都不敢想:牧坐在床边,怀中抱着藤真,昏迷不醒的藤真!
“阿……阿牧,你……你杀了他?”仙道一时竟想不出说什么,情急之中问出这一句话来。牧显然也想不到他会在现在到来,稍稍怔了一下,看出他的疑惑神气,却仍然不失冷静,一只手按住藤真身上的要穴,一边道:“他中了毒镖,我正在运功逼毒。”仙道定了定神,才发现藤真的左臂上血已经浸透了衣袖,一支钢镖躺在矮几上,没有浸到血的地方闪着令人毛骨耸然的绿光。
“但是谁能够在他出手之前就伤到他?”仙道忍不住叫出声来,他盯着牧,疑心与关心使他的神色中几乎已经有了怒意。
“暗算。”牧说,声音很疲倦,“是暗算。”
“他从小到大逃脱过多少次明枪暗剑——就算是暗算——谁的出手能让他猝不及防?”
牧沉默下来。他赶到的时候正是藤真与阿神对峙之时。牧虽然还没有明白因果却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一触即发的杀气。他们甚至根本没有理会牧的来到。牧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他随便一动局势都可能会变得无法收拾。并且他也发现,在这两个人的杀气之中,都有着那么一点点踌躇的空隙。
然而有一个人比他更早地抓住了这个空隙。风声飒然,一支钢镖竟以连他都惊愕的速度破窗而入,击中了藤真的左臂。这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以牧的反应居然也只能看到黑影的一闪而过。他有把握能追上那个人。但是他没有追,因为在那一瞬间,藤真已经倒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他的苍白使他看起来像濒死之人,现在他几乎与尸体没有两样。从门外透入的惨淡星光,照着他毫无生气的脸庞,两道剑眉刻下扎眼的痕迹,细长的睫毛投下吓人阴影。即使以牧的功力抑制住毒性,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暂时而已。看着倒在他怀里的藤真,牧心中突然有说不出的恐惧。他怀中抱着的仿佛是一件最脆弱的稀世宝物,只要他的手稍稍一松,这件宝物就会立刻摔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不能说他心里没有隐约幻想过这一刻,然而,当这个时刻以这种几乎是反讽的方式到来的时候,他不知道应该流泪还是应该笑。就像藤真现在的表情,居然仍然像他一贯那样,淡淡的微笑里带着无言的冷嘲。牧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他的目光抓住了阿神。难道这就是你的计划?难道你要他与你动手是为了暗算他?
阿神没有走,在牧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之前,他已经转过身去。即使如此,他也可以感觉到身后牧的目光。两个人都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种沉默仿佛一块巨石堵在两人之间。一种可以让人窒息的沉默。
“阿神……”牧终于开口,阿神却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冷冷地说,“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是我绝对不会救他的——绝对不会。”
牧不能确定他是否听到阿神的声音中带着种颤抖,还是确实如冰一样冷酷无情。“你——到底想要什么呢,阿神?”
“我吗……”阿神的话很慢很慢,却好象是一个一个钉子直敲下来,“我想要的,就是这一刻。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满足更高兴过。”他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却不知道是在笑谁。“要杀了我为他报仇吗,牧掌门?”
牧的声音也很冷,寒意透心彻骨。“你——一定要他死吗?”
“没错。”阿神声音如碎冰一般想起,“因为只有他死,我才有活下去的理由。”
他说这句话的语调是如此绝望,以至牧也不禁为之动容:“为什么?”
阿神回他的是冷笑一声。“你一直注视着的人都是他——至于我——你是不会真的关心的吧?”阿神闭上嘴,紧紧的,他发誓这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这样跟牧说话。不要再盼什么吧,到底是谁带着诅咒出生?谁都是。
“那么,你走吧。”阿神顿了一下。“但是在你离开之前,你能不能回一下头?”牧的声音平静到好象没有感情,“仅仅回头看一眼?”
阿神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一直一直,没有回头。不回头了,从来就没有交会过,又何必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