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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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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期末考的那天又下了细雪。
谢矜的考场在空置的艺术楼,人迹罕至。他靠窗坐着,就算开着空调,也能感到一墙之隔的冷冽。
每场试卷倒不太难,不知道是他自己进步了,还是学校老师希望高三生过个好年,题目本来就出得基础。
考完最后一门出来,天色已暮,路灯昏黄,雪在地面铺了薄薄一层。
踩在上面,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雪被压平的声音。路上零零散散有同学们考后解脱的欢呼、对答案的吵嚷,以及关于假期和回老家的讨论……
……
寒假开始了。
这也意味着,新年要到了。
谢矜的世界变化很明显。学校、街道、店铺、居民楼……凡有生活的地方,都应时换上了红色。连超市音乐也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
刚开始放假,谢矜还偶尔有心情去图书馆、海边。随着过年气氛的浓郁,渐渐连门也懒得出。
莱德公馆围着他转的十几号人物,对待他永远透露出一种公事公办的恭敬与距离感。就连王姨也是,专业周全,维持着不可跨越的界限。
他像被困在了无形的牢笼,每天都在加倍思念陆珩。
可是,陆先生也不是他的家人呀。他会离开他的,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过年。
谢矜发现,被陆珩养育是个错误。情况并没有变好,反而更糟。
他体验过了关怀和爱意的感受,反而更无力承受失去的可能。
所以,当从最新的越洋电话里得知,陆珩返程航班受到暴雪的影响延误,谢矜开始感到好久没出现过的焦虑——他好害怕整个寒假都见不到他一面。
更妙的是,从通话界面退出后,屏幕上各种软件换上的,自以为可爱的汤圆红包之类的图标。
谢矜很不高兴换成了别的主题。
顶部跳出一条推送信息。
运营阿凯:【好久不见!我们缺德公司总算放年假了。你最近怎么样?】
谢矜点了进去。
和运营的聊天还停留在上次关于加班的抱怨和安慰。
谢矜:【浑浑噩噩中】
运营却说:【接同款富贵生活!】
随即发来一张照片。
画面里小桌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印着不明广告的座位椅背,和前排头发稀稀疏疏的脑袋。
和谢矜身处的花团锦簇小阳台对比鲜明。
好吧。他立刻告诉自己,其实现在过得很好。
运营一如既往健谈。
没过多久,谢矜就知道运营要回三百多公里的老家。但不那么想回去,于是谎称没买到票,坐绿皮小火车暂时逃避家里对工作感情的种种盘问。
谢矜发了一个“辛苦了”的表情包。
运营阿凯:【那你呢?你一个人过年吗?】
谢矜不知道回什么。
他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不一样了。
身处的房屋宽敞温暖明亮,物质优越,境遇天差地别。
可是这个轻飘飘的无心之问,一下击碎了谢矜的自我安慰。
班级群推送了正式放寒假的长长通知。
“……新岁将至,万象更新。提前祝各位家长朋友们万事如意,阖家幸福。争祝孩子们学习进步,健康成长!”
好多后缀是“妈妈”、“爸爸”、“家长”……的账号冒出来,整齐划一回复着感谢和祝福。
这个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吐出来的冬夜。孤独感像黑洞一样无限放大,吞没他的内心。
他的世界永远在下雪。
谢矜将手机关机,不想再看到这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吃晚饭就睡觉了。睡得也不安稳。他在散碎梦境中,不断经历分别和离开。
奶奶一次次找到他,牵着他踩着雪地穿过田地。
后来,奶奶从他生命里消失。
接着是他的爸爸。从小带给他微妙恨意的憎恶来源,随岁月快速消瘦萎缩,烧成火焰里的一个小点。
只剩他和他的漫天飞雪。
最后的风雪里面,穿着枪灰色大衣的身影,冷淡看了他一眼。
为何和他的距离同样越来越远呢?
谢矜抽噎着从梦里醒来。
对着小枕巾的淡蓝缓了好久,才意识到已经第二天了。
晨光安然,室内寂静。
门外敲门声在响。
“您手机一直打不通,”王姨来叫他起床:“刚接到程助理通知,陆先生的航班已落地,约四十分钟后抵达公馆。”
谢矜一度怀疑是在做梦。从床上坐起,心跳也乱得不像话。他深吸一口气,才稳住声音回应:“知道了,谢谢您。”
王姨在门外又提醒了他一句整理仪容和吃早餐。
经过梦中的警示和打击,早餐吃不出任何味道。
四十分钟后,玄关处传来响动。
谢矜无意识屏住呼吸,看着那道门被推开。
带着室外的冷冽,陆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的脸,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而动,径直扑向他的怀中,紧紧环住了对方的腰:“哥哥……”
还好他回来了。
一时间,鼻腔里涌入清冽的风雪气息,混杂着对方身上熟悉的乌木香,让他大脑一片纷乱,又无比安心。
陆珩默许他环着自己不撒手。
他穿着一件米色宽松毛衣,领口因拥抱的动作微微下滑,乌黑的发尾下,露出一段柔软脖颈。
“小矜,到屋里去。”陆珩的手在他肩头轻拍。
谢矜脸埋在他的怀中,胡乱点头,“嗯嗯”答应。声音闷在衣料里,湿润又乖巧。
但他依旧粘在他身上,根本没动。
陆珩索性把他抱了进去。
谢矜瞬间安静下来,不敢再动。
他很配合。
因此抱着的手感像抱一只幼猫,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他被安放进柔软的沙发,仍有几分孩子气地,眷恋搂住他,不肯松手。
仿佛一只迷失在暴风雪夜,全心全意依赖人类的知更鸟。
陆珩捏了捏他的后颈,以做安抚。
谢矜几乎要掉眼泪
——好温暖。
这样的温暖与他的生理感受关联不大。
而是灵魂上的温暖。
他涌起陌生的、颤栗的冲动,这种冲动席卷了他的全部理智。让他的大脑陷入短暂空白。
谢矜几乎认定,眼前男人就是他唯一可以握住的救命稻草,他的全部倚靠和归依。
所以,该拿出什么交换呢?
他允许他拿走他的一切。
想起在这之前,陆先生一直以来对他的教导。
他要勇敢,诚实,学会必要时候向大人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
谢矜转而握住陆珩的手,用湿润而冰冷的脸颊蹭蹭他的手背。
“哥哥,我成年了。”他并不敢看他。雪白肌肤上漫上一层薄红:“您想要什么,都可以的。”
“只要您这个假期不要离开我,好吗?作为交换。”他祈求。
“我会很听话的。”
谢矜能感到他正被注视着。
落在脸上的淡薄视线,如同冬天海面上的浮冰,带着某种评估审视。
他在这种冷淡中,生出些许羞赧后悔。
谢矜依恋着的气息,终于像乌云般向他缓缓覆下,深灰色的影掠过他脸庞。
谢矜控制着自己不往后缩。
直到陆珩捏起他的下巴。
目光在半空中相触。他避无可避,泪水竟然顺着眼角滑落。
“对不起,哥哥。”
谢矜动了动喉结:“我好像有点紧张。”
“爱哭。”
陆珩不紧不慢擦拭他的眼泪。“我好像总在给你擦眼泪。”
谢矜跟着多掉了几滴泪。
“这个假期你会和我一起度过。”
尤其在听到这样的允诺后,眼泪隐隐有汹涌之势。
“我确实对你有些安排,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谢矜定定看向他,眸光湿润澄澈。
依恋,求助,隐有一丝脆弱哀惧。
如同某种再也无法飞行的可怜生物。
陆珩捏着他下巴的手指无意收紧。
谢矜肌肤上浮现出嫣红。
他逆来顺受,没有出声,只是呼吸紧促了几分。
陆珩很快松开力道。虎口依旧卡着他,指腹沿痕印轻轻摩挲。
“我看了你的成绩,你需要提高你的英语听说能力。尤其是你的口语。”
噢,口语。
……口语?
谢矜瞬间露出看到餐盘豆类的挑食表情。
“我这次考了第二名。”他落在他的手心里,如是强调。
“了不起的进步。”陆珩夸奖他。
抚摸的动作更为轻柔,像对待敏感小猫。
谢矜因此放松戒备。
他的脖颈这样顺从伏着,柔白纤细,如同极易掐断的稚嫩花茎。
陆珩顿了顿,自然收回手:“不过我和你的老师沟通过,你在十月份口语模拟没有合格。”
“那是因为……这不是我的错。”
谢矜忍不住坐起身体:“您知道的,我是在乡下读的小学。老师发音不标准,家里也没有可以放音频的设备……”
“口语考试的分数占比不大,练习却要花很长时间。现在开始有什么意义呢?”
他抱住陆珩手臂晃了晃:“哥哥,我会努力从其他地方弥补这五分的。”
“不可以,小矜。”陆珩语气温柔,不容辩驳。
“口语不仅服务于高考,在这一块你需要做到更好。”
陆珩的决定从来不会轻易更改。
谢矜屈服了。
“好吧。”他干巴巴地答应。同时松开抱着陆珩的手,屁股向后挪,坐开一段距离:“还是Josie教我吗?”
“我说过,这个假期会陪着你。所以你的口语教学,由我亲自负责。”
谢矜忘记眨眼,花了足足两秒钟来消化这个恐怖的消息。复又可怜兮兮求饶:“不可以取消吗?”
陆珩维持着双腿交叠,略微俯视他的姿势。神色平静,疑似对他的撒娇毫无反应。
“一想到口语我就头好痛……”
谢矜捂住脑袋,虚弱靠上沙发:“我对它有阴影,真的。”
他边说,边快速偷看一眼陆珩脸色:“像您这样开明仁慈的大人物,一定更推崇快乐教育吧?”
前面就已经发现,谢矜身上有着青少年常见的浮躁。
他无力掩饰深层次的想法,越是得不到,讨好感越强,也越容易暴露不耐烦和攻击性。
但正因如此,他的情绪激动,两颊生出玫瑰般自然的红晕。眼睛明亮,犹如野生雀鸟的狡黠。
陆珩静默观赏,不由心中赞叹——
如此鲜活真实,隔着衣物感受到生命力跳动。
室内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
谢矜脸色微变。
在无声拉锯中,他一点一点换成跪坐的姿势,向陆珩方向靠去,以手心触碰他的膝盖,柔声求饶:“对不起,哥哥。我只是……”
“真的很不喜欢很不喜欢口语。”
陆珩终于伸出手,带垂悯之意,轻抚他的后脑勺。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
没有被讨厌。谢矜松了一口气。
“小矜。我教过你,在我的面前要诚实。”
他的话语温和而简单,似是留给他抉择的空间。
“……”
谢矜眼皮颤了颤,沉默片刻后,极为不情愿地开口:“我不想在您面前丢脸。”
如果可以,谢矜希望永远在陆珩面前展露他最值得被喜欢的一面——漂亮、聪明、灵巧,必要时候的听话。
而不是去开那些伪饰,笨拙、潮湿的,本来的自己。
陆珩闻言,轻笑起来:“你会觉得小狗学习走路丢脸吗?”
谢矜:“小狗?”
“你的新头像。”
“噢……”谢矜没想到陆先生有关注到他头像,有几分警惕:“那是小花。捡到它的时候两个月那么大,很可爱的。”
“你就是那样的小狗。”陆珩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人会觉得小狗从零开始学习丢脸。”
谢矜脸慢吞吞红了起来。
他低下头,视野余光正好看到陆珩双腿交叠,黑色西装裤被压出几道自然的褶皱。
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顺着裤装的线条向上走。衬衫刚才抱他被弄得有些凌乱,贴合着男人劲窄有力的腰身。
一种属于高位者的、成熟男人天然的张力和吸引。
谢矜不由轻微走神。
“这只是你正常学习成长的过程。”陆珩:“并不应该受到任何嘲笑。”
“好的,哥哥。”谢矜难得有一瞬间良心作痛,将视线一点一点从陆珩的双腿上收回。
这不能怪他。
谁让陆珩用上位者的姿态落座,却以独一份的仁慈宽容对待他。以至于他的胆子越来越大。
大腿上空缺的位置,简直在无声邀请他上去坐一坐。
“……那为什么是您?”谢矜低头看自己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