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间雪满头 ...
-
泠月三年冬，南月国，月都皇宫。
冬至这日的雪下的格外大，鹅毛般的雪花一片片飞落人间，银装素裹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词。
明黄的宫檐、暗红的高墙、青蓝的宫道、翠郁的松柏…雪一层又一层覆盖着，就连清透的荷池此刻也是一片冰清玉润，好似一块干净无杂质的宝石，黄白红绿相映衬，冷意中夹着些许光热，似乎这个时节也没有那般寒刺骨了。
月浮柔拎着食盒走在宫人已经净雪后的青石道上，衣着略显单薄，连大氅也没有披一个，任由白色的绒花飘在身上，面容莹莹如月，却满是疲惫之色，因为是偏殿，加上冬至佳节她允了宫中半日休假，所以一路走来鲜见宫人。
“参见女帝陛下—”一左一右守门的两个侍卫见到来人，恭敬俯身行参拜礼。
“天寒地冻，你们辛苦了。”月浮柔颔首示意他们平身，接着打开食盒上层拿出两碟还冒着热气的饺子，连着着木箸一并递给了他们，“孤做饺子多出来了些，你们趁热吃点暖暖身子，愿冬至安康。”
“谢陛下恩典。”二人很自然地双手接过，没有说对于帝王恩赏的诚惶诚恐，显然这并不是第一次了。
而后他们熟练地为月浮柔打开了瓦红漆面的守门，待人进去后又恭敬关上。
偏殿的主人因为一些事，变得十分孤僻，不喜人多，时常独居内殿不外出见人，也不愿让宫人进来侍候，所以这庭中积雪也比外面厚了许多。
月浮柔踩在上面留下一串深深的足印，鞋袜也湿了部分。
“陵弟，今日是冬至佳节，皇姐做了你喜欢的水饺，给你放门道边上了，你记得吃。”月浮柔淡淡出声，她知道门内的人能听到，也知道这扇门不会为她打开，所以话落地后把食盒一放，深深看了一眼面前这扇紧闭的门，目中疲惫之意愈加明显。
陵弟…你究竟要何时何日才能敞开心扉原谅皇姐？
有些话先前不能说，有些事之后理不清，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便是这样来的。
待月浮柔转身走远后，身后原本紧闭的门道却悄然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主人看着风雪中远去的纤弱背影，万般思绪混乱交集。
“皇姐…似乎又清瘦了些。”本是清朗如风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有些沙哑。
再看看地上端放着的红酸枝提盒，在寒风冰雪中冒着一股热气，不禁泪目。
其实，他一直不肯原谅的，从来就不是皇姐，也不该是皇姐，而是懦弱无能的自己。
终年不见天日的手难得伸了出来，细长素净，白的有些病态，也瘦的让人心疼。
食盒被这只手提了进去，这也是三年来，唯一一个被他拿走的食盒。
先前月浮柔亲自送来的那些膳食，都被他晾着，直至无法食用后任宫人处理了。
暖热的饺子入口即化，皮薄馅厚，鲜美多汁，一如既往的美味，可他咽下去的时候，感觉却比黄连还苦。
一行清泪滑落，清俊朗朗的面容尽是苦涩之情。
皇姐，变了，一切都变了，他的心，好疼，好疼。
许是姐弟之间的血缘心灵感应，出了外殿门的月浮柔突然感到心阵阵刺痛，不由得攥紧了胸口的衣物，欲将突来的不适之感压下去。
“公主，冰天雪地，寒风萧瑟，还是多添衣物保暖防冻为好。”一片阴影突然覆盖下来，风雪便被那油纸伞挡去了许多。
“兰儿，是你回来了啊。”待回首看清来人，月浮柔浅展笑颜，似乎是有些意外。
二人的身份早已变化，可称呼和礼制却一如往常，似乎是只要这些不变，凡事便可如从前那般光景。
“泠郡近日无事可忙，所以奴婢赶回来陪长公主殿下一同过冬至。”月兰将伞递给身后随侍的宫人，让她帮忙撑着而后解下身上披着的外袄，仔细系到月浮柔身上，“公主素来体弱，不宜独自出行，还是让宫人随侍的好。”
月浮柔无奈一笑，“无妨的，本宫耐寒。”
这点寒霜冰雪的冷，与阿槿冰河之下的冷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公主身有寒疾，更应当注意些。”月兰置若未闻，接过侍女手上的手暖，将手暖给跟前的人双手套上，然后拿过油纸伞并屏退了那名侍女。
“陪本宫走走吧。”闻言月浮柔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
天下大统未久，诸多事务需要她去处理，每日政务繁忙，半点休憩的闲暇时刻也无，两眼一睁便是积压成山的奏折待她批阅。
帝王之位，从来就不是好坐的。
“公主近日似乎瘦了许多，平时也该叫司膳房好好做些膳食进补才是。”月兰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半步距离，恪守主仆尊卑有序之规。
“司膳房平日没少翻着花样给本宫做吃食，也许是近来琐事太多，食不受补吧。”月浮柔不以为意，“不过听着兰儿的声音，好像嗓子恢复是愈发好了，先前是个小哑巴，口不能言，每日都是打手势叫本宫与旁人兀自领会，如今已然与常人无异了。”
虽说是打趣的口吻，可却无半点打趣之意，全然是照实而述。
“这都是长公主殿下的功劳，若非公主医术精湛，奴婢也不能如今日这般言语自由。”月兰不是客套，而是很真诚的回复。
“本宫不过是尽了医者本分罢了，若要论起功劳，真正的功臣，应当是…”话说到一半，两人似乎都被什么触及到了，默契的换了个话题。
“奴婢来的时候路过了天机阁，顺道便去拜访了一下长祀大人，与长祀大人聊了一些话。”
“喔？”月浮柔似乎想起了什么，“本宫已许久未登天机阁了，不知长祀的眼疾恢复的如何了。”
“还能如何呢，不过如同旧日罢了。”月兰谈谈说到，“公主吩咐司药房每日熬与长祀大人治疗眼疾的药，长祀大人并未按时服用，她让我转告公主，以后不用再费心给她配药寻法治疗了，她身为长祀官，眼疾本就是窥探天机的代价，好与不好，都是命数。”
“是么？”月浮柔听罢，有些无奈，“只怕是另有原由吧。”
纵然人世美景千般万般好，可想见的人早已无法可见，双目复明又有何用？
月兰闻言并未接话，其实莫说长祀大人，公主又何尝不是一样的。
每日衣衫单薄任由寒疾折磨，无非就是想要感同身受一下槿皇女的处境，可公主未曾设想 ，沉尸冰河之下的槿皇女，又怎愿见公主如此消沉伤身。
或许公主不是不明白，只是人心一旦陷入困境，总得有个宣泄口，不然迟早疯魔。
二人正沉默着，前面的假山忽然窜出来一道人影，疯言疯语就朝她们扑来。
月兰反应不及，被发疯的女子直接推倒在一边，然后那疯癫的女子直朝一旁的月浮柔冲去，将其用力扑倒在地上，掐着她的脖子目露凶光，口中恶狠狠道：“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啊！！！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公主！”月兰见状急忙踉跄爬起来上前想要将压在月浮柔上面发疯的人扒开，奈何她人弱力小，根本动弹不得分毫这个疯癫魔怔的女子，而且这个疯女子原先还是习武之人，力量本就非常人可比。
月浮柔只感觉自己被一股窒息感缠绕着，喘息不得，脸和脖子已经开始红紫。
她好像，看见阿槿了，阿槿在朝着她笑，感觉好真实，也罢，不如就这么去了吧，阿槿等她很久了。
人的大脑在窒息状态下，总是会闪过一些不愿放下的画面，诱使其沉溺其中，逐渐丧失求生欲。
月浮柔的挣扎显然弱了下来。
就在这僵持之际，看守这疯女子的宫人总算追了上来，待看见清地上被压的人时吓得魂都要飞了，忙不迭上前拼命将压在她们女帝身上的人控制住架下来，然后不停磕头请罪。
“女帝陛下饶命，婢子一时大意失职，没看住人，让她在宫中乱跑胡来，还冲撞了陛下，请陛下降罪责罚…”
“咳咳咳…”喘过气来的月浮柔在月兰的搀扶下起身，模样不免有些狼狈，可意识已经恢复过来了。
而被控制住的疯女子还在一直叫喊着要把她杀了，让她还人。
“公主—”月兰见她想要上前去，赶忙抬手拦住。
月浮柔淡定摇摇头，轻轻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人。
看了看被架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盯着自己的目光淬满毒意，口中尽是大逆不道之言语。
“你想杀我？”
不疾不徐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明明不见怒意，压迫感却让一旁的宫人不敢喘息，头低了又低，只恨地面积雪被清理干净了，不然定要把头埋进雪里。
别看女帝陛下素日里和善可亲，但能于乱世之中一统江山独霸天下的帝王，其手腕可想而知。
“杀了你！都是你的错！你把她还给我！”女子已然疯癫不同常人，只知道重复一句话，锁定一个人。
“带下去，好生梳洗打扮，把人看好了。”月浮柔深深看了一眼发疯挣扎的人，淡淡吩咐着，丝毫没有要处罚这个胆敢对她行刺之人的意思。
“诺。”抓人的宫婢们闻言悄悄大松一口气，明明是寒冬腊月，她们却被汗水浸湿了后背。
“公主…”月兰见人被带下去了，欲言又止。
“兰儿，有时候，本宫倒是挺羡慕她的，虽然是个疯子，却也自在，不用去刻意压制心底的想法。”月浮柔浅浅一笑，可那笑意太过牵强无奈。
“是公主仁慈，留了她性命，还让人好生照顾，不然只怕她早已骨埋荒野，何有今日安生，甚至于冲撞公主殿下。”月兰面无表情，可是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却叫人心惊。
“仁慈么？”月浮柔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手中消融，思绪万千。
她可不是仁慈，有时候，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让人好好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忽然想起来，今日好像是阿常的生辰，兰儿，我们去看看阿常吧，她应该也想我们了。”经过刚刚那疯女子一闹，月浮柔倒是记起来了这事。
整日忙于政务，她已有两年未曾去见阿常了，希望阿常不要怪她才是。
不过阿常随风而逝，无处不在，她们也算是日日相伴，想来阿常也会原谅她的，毕竟阿常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诺。”月兰眼神一暗，脑海中已经快模糊的画面又清晰了起来。
那日的风很大，火烧的很旺，焚尸炉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得厉害，常姑娘就这么一点一点被大火吞噬，最后变成一堆灰烬，而公主拿着装有常姑娘骨灰的瓷罐一步一步登上了天坛，撒下的骨灰随着长风远去，一切有关常姑娘的，都消逝在天际。
一主一仆打着油纸伞迎着风雪往天坛行去，白雪成片铺在宫道上，又将足印覆盖住，寒风呼啸刮过，才能显露出一点痕迹。
前尘往事，犹如这些足迹，被覆盖又被掀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人间雪满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