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寄》治病必求于本

2、亦以利相残

　　跑快点、再跑快点……
　　砂石嶙峋的道路上，一颗一颗鲜红的血珠不断从肩膀上草草包扎的伤口渗出，浸湿了破烂的衣衫，顺着女孩瘦弱的手臂滴落，继而砸在地上开出了一朵朵花，细汗密布额首，疼痛已经变得有些麻木。
　　近十日不曾好好休眠，加上伤口刺激，烈日曝晒下的小脸惨白渗人，衬得眼周的黑色十分可怖，而她左眼尾下两指宽的白色木槿花胎纹亦是泪光闪烁，纵然疲惫不堪，可她奔跑的速度却是丁点不敢落下，手中的白山花被她紧紧抓着，杆子都攥蔫了，花瓣更是一路跑一路掉，她顾不上旁的，只能用衣布尽量包裹着不让花瓣掉出去。这是她吃了好多苦头才采得的药材，甚至因此跌落山崖，若不是有横出的断木接住，只怕自己早已命丧在那无名山谷中，不过肩膀也被那断木枝节贯穿，流了好多血，可阿娘命在旦夕，就等着这白山花救命，她不能耽搁，咬着牙忍痛拔出断木残枝，随意弄了点止血的药草包裹伤口，便急忙忙往回赶。
　　殊不知，自己仅是离家短短十来日，族中便已天翻地覆，等待着她回去的，是阿娘和母族人冰冷的尸体，还有那难以忍受的酷刑折磨。
　　“让开让开都让开——”士兵把围观的人群轰散，辟出一条道路，为首的士长将告示贴布在城墙上，另附有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的小女孩，赫然是采药未归的泠若槿。
　　城门墙边，吊挂着一排尸体，男女老少，皆是死状凄惨，最为引人注目的，要属正中间的女子，只见她敛目垂眉，嘴角浸渍丝丝血迹，面色看起来有些病态的白，虽是披头散发狼狈模样，可那美若雪中寒梅的容貌仍叫人挪不开眼，身姿绰约婀娜，明明是一个了无生气的死人，给人感觉却仿佛神女降世，悲天悯人却又冷若冰霜。
　　“都看好了，这就是背叛族皇的下场！”士长一声高喝打断了人群的议论，而后抬手指着墙上的通缉画像厉声道，“罪侍灵女私会外男，与人苟合生下了孽种泠若槿，欺瞒族皇得以给孽种冠上十皇女的身份，混淆皇室血统，却还不安分，胆敢与外人合谋意图毒害王后，所幸皇女殿下及时发现并制止了罪侍的不轨行径，现罪侍灵女及其族人已全部伏诛，然那孽种泠若槿仍潜逃在外，凡有提供线索以助族皇诛杀罪孽者，赏金百两——”
　　“灵女向来深居简出，没想到居然能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是啊，王后是多么和善的一个人啊，她也下得去手。”
　　“看着倒是一个大美人，心思却如此歹毒，可怜了她的族人，被她连累全都丢了命。”
　　“谁说不是啊，只不过北泠的花药培育一直都是灵女一氏掌管，现在全族伏诛，这职任不知道要落到哪氏手里。”
　　“用你操心，族皇自有安排，就是不知道这罪侍与奸夫野合生出的贱种逃到了哪里，这种玷污皇室血统的孽障，真是叫我们北泠蒙羞。”
　　“只是可惜了，那孽种倒是有点本事，若是血统正规，也是众多王子王女里面的出色之才。”
　　“可惜什么可惜，她母亲这样卑劣，她又能好到哪里去，说不定她还参与毒害王后这事了呢。”
　　“就是，而且那孽种一出生就乌云蔽日、狂风呼号，北泠与南月开仗之后一直处于上风的战事，也忽然急转直下，本来就是个灾星。”
　　“对对对，巫士占卜也说了，她命中带煞，脸上那胎印就是煞气不除的外露迹象。”
　　“不知当初这罪侍灵女用什么妖术蛊惑了族皇，才留下了那孽种的贱命，现在可好了，那孽种竟然还不是族皇血脉，真应该千刀万剐。”
　　……
　　高城之上，一双略显稚嫩的眼睛盯着楼下议论纷纷的人群，目光有得意，有杀气，有憎恶，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不甘。
　　哼，凭那低贱的出身，敢同她争，这，就是下场。
　　射御马术，用兵之道，明明自己才是最强的，可那些教习蠢货，偏偏看重那贱种，父王这么多王子王女，只有那个贱种最爱同自己作对，事事都要与她争个高低，不过是仗着有个容貌美丽的母亲勾引父王而已，一个掌管花药的卑贱氏族女人生出来的贱种，凭什么同她争？
　　她母亲可是北泠最尊贵的王后，母族更是北泠最勇猛的达靼氏，手握雄兵，在战场上叫敌人闻风丧胆，是北泠的镇魂珠，可那女人抢走父王对母后的宠爱不说，生的贱种还妄想与自己抢夺皇女的位子，取代自己成为下一任族皇！
　　既然这样，那就都去死好了，这下看她还如何与自己争。
　　手中的木槿花，被主人揉捻得蔫碎，命运一如此刻奔亡的女孩。
　　“禀告皇女殿下，都已布置妥当，缉拿布告也已传达各族，只等那贱孽现身了。”一名士兵单手握拳斜放置对肩上，俯身向前面背对着自己的女孩行礼。
　　“吩咐下去，只要那贱种一现身，即刻捉拿，不容有误。”泠若樱嘴角微扬，明明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言一行却是叫大人看了都胆颤心惊。
　　母亲和族人的尸体都在这，她就不信那贱种会不来。
　　“遵命。”
　　泠若槿一路狂奔，丝毫未察觉路上遇到的族人们向她投来的异样眼光和随之做出的反应有何不妥，只当是自己模样太狼狈，加上行事匆忙，所以引人注目。
　　而且，平日里族人就因为自己不详出身多加冷眼，她也就更不会往别处想了。
　　“抓住那孽障，快!”只听得一声疾呼，人群与士兵便将不知所措的泠若槿团团围住，不等泠若槿反应，就给她按压起来。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泠若槿看到自己采给阿娘救命用的花药混乱中被士兵踩在了地下，挣扎着想要搏开束缚，可她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纵使平日习武，也难以和一堆人抗衡，何况还有伤在身，连日的奔劳也耗尽了她的力气，只能干着急。
　　“十王妹，哦，不对，应该叫你孽障泠若槿，不不，也不对，你已经不配北泠皇姓了，直接叫你孽障好了。”人群中开出一条道，一个身穿绒黄色织金流纹齐腰小衫的女孩走过来，语调平缓温和，言辞却歹毒犀利，“贱婢孽种，你可让我好等啊。”
　　“王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泠若槿被扣在地上，尘土扑面，血渍与污泥搅和，模样狼狈不堪，面对跟前高高在上的人，表现得不卑不亢，十分冷静。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羞辱刁难了，同往常一样，只要自己不搭理，任由对方撒撒气也就忍过去了。
　　“你是装的，还是真不知情呢？”泠若樱闻言不由嗤笑，继而小手一挥，“带过去。”
　　“是。”擎住泠若槿的士兵得令立马将人提起来，拖拽到内城扔在地上。
　　“咳咳……”泠若槿被震得胸口疼，没了人按压束缚，她兀自爬了起来，可抬眼看到的景象，却叫她瞳孔骤缩。
　　“……阿娘……”
　　反应过来，顾不得其他，泠若槿便要冲上城去把人放下来。
　　可那些人怎么会让她如愿，轻而易举便将虚弱的她拦了下来，纵然她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大胆，放开我！”泠若槿头一次使用命令的口吻，气势上倒是有些震慑力，可别说现在这种处境，哪怕是以往，也不会有人畏惧她，更不会听她的命令。
　　“啧，往日你不是目无一物吗？现今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呵呵，真是难得。”泠若樱见到她无力反抗的无助卑弱劲，心中就是说不出的痛快。
　　“你想干什么？”泠若槿急得不行，她不知道自己离家采药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病重的阿娘会被悬尸城墙，为什么母族会全部遇难，为什么自己会被捉拿羞辱，慌乱无措痛苦充斥着她的大脑和心头，她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思考，“王姐，我自认为从不曾招惹你，对于你平日的刁难，我也是一再隐忍，如今这又是何故!”
　　“不曾招惹？刁难？一再隐忍？”泠若樱听到她的话，气极生笑，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贱种，还敢狡辩!”
　　“皇女。”正当泠若樱还想动手时，身后的掌事女嬷不知何时现身出言打断了，“见过皇女殿下，王后有令——”
　　女嬷俯身行礼，而后看了一眼被摁跪在地上的女孩，面无表情：“罪侍灵女通奸外男，死有余辜，孽种泠若槿，论罪应当枭首，念其年幼，暂时收监，夏后满十二充为奴隶，流配。”
　　“嬷……”泠若樱还想说什么，却被女嬷一个眼神制止了。
　　“皇女殿下，还请谨记王后吩咐，在外，还需做个样子。”女嬷靠近泠若樱低声劝说，“反正人已经落到我们手里了，等到了内牢，殿下想怎么处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也好。”泠若樱恨恨瞪了一眼跟前好似被自己扇傻的人，也不再多说什么，先一步从人群中离去。
　　女嬷看着地上低头不语的泠若槿，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一个眼神示意，士兵就将不再做挣扎的女孩带走，人群也被疏散。
　　“族皇和王后好仁慈，还能留这孽种一命。”
　　“对啊，换我早就给她弄死了。”
　　……
　　人群的议论泠若槿早已听不清，可阿娘和母族人的死状却在她眼中愈发清晰。
　　“通奸”
　　“死有余辜”
　　“孽种”
　　每一个词她都认得，可每一个词她都感到陌生。
　　阿娘那么恪守品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类事……
　　内牢，酷刑房。
　　鞭刑的笞打声充斥牢房，皮开肉绽的女孩硬是一声不吭，血汗模糊了她的视线，稚气未脱的小脸满是坚忍。
　　“你倒是挺能耐。”泠若樱最见不得就是她这副能忍能抗的样子，平常也就是靠这个模样让那些带教的武师对她另眼相看，连父王也格外欣赏她。
　　北泠尚武，是马背上建立的王族大国，除去血统不谈，氏族地位高低全看军功能力，所以自己母族达靼氏才能在北泠享有崇高地位，按理来说，自己母亲是北泠王后，母族又是达靼氏，手握重兵，她作为母后的独女，凭借高贵的出身血统，加上在一众王子王女中出色的表现，本应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族皇人选，可偏偏出现了这个贱种。
　　母族只是侍花弄草的灵女氏，在北泠是最卑贱的下等人，贱种母亲不过是有一张美丽的脸，就把父王迷得神魂颠倒，偏心贱种，甚至让这贱种产生了能与自己争夺皇女之位的错觉，做什么都高自己一头，连尊贵的母后都要被那贱人灵女欺压。
　　越想越气，再看刑架上硬挺着不肯求饶的的人，泠若樱转头拿起火盆里烫的通红的烙铁，笑意瘆人。
　　“你那卑贱的母亲就是靠着一张脸勾引父王的吧。”泠若樱掐着刑架上泠若槿的脸，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平视，看着这张与那灵女六分像的小脸，心中为自己和母后鸣不平的怒火烧的愈发旺盛，“小脸蛋倒是长得挺好看，有你贱母的几分风姿，若是日后长开了，想必也是个大美人，可惜了，流奴不需要美貌。”
　　说着，不待泠若槿反应，烫红的烙铁便印在了布满血渍的小脸上，火烧的灼热让她疼得终于忍不住惨叫出来，她疼的想要挣扎，奈何被死死绑在刑架上，无法动弹，只能生生硬受着。
　　一个三指宽的“奴”字就这样烙在她的脸上，空气中飘着血肉烤糊的香味。
　　而那奴印并未覆盖住一旁的木槿花胎记，这是泠若樱故意的，毕竟是灾煞的象征，她怎么会帮其遮盖，就应该留着，让人耻笑才好。
　　“…呵”泠若槿稍稍缓过来，轻笑了一下。
　　没有哭，也没有求饶，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拖着受伤的躯体在一日之内捱过了牢狱十八道酷刑，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加上刚刚的烙刑，体格健硕的成年人都难以熬过，她却是不吭一声。
　　“还笑得出来，说明刑罚还是轻了。”泠若樱微微眯眼，小手攥紧拳头，“来人，把她手筋脚筋挑了。”
　　一旁随侍的狱士，听到命令不由心惊。
　　刑罚至此，一般人就算没有丢命也差不多都废了，还要挑断手筋脚筋……
　　别说流放为奴，怕是正常活着也是不可能了。
　　泠若槿能挺过十八道酷刑，着实叫他们震惊，他们在这酷刑房呆了那么多年了，别说十八道酷刑，就是前八道，也够受刑的人去地狱晃两圈了，这女孩让他们不得不心生敬佩。而且，按照北泠传言，这样的人，都是有天神庇佑，他们动手确实需要三思。
　　“怎么？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清吗？”泠若樱见狱士们互相对望，却无一人上前，顿时有些恼火。
　　“皇女殿下勿怒，这些都是不顶事的狱卒，手脚不麻利，卑职亲自来行刑。”正当泠若樱要发火的时候，牢房外进来的人打破了紧张的气氛，“王后正在找皇女殿下，说是有事相商，请殿下过去一趟。”
　　“母后找我？”泠若樱转头疑问。
　　“回殿下，是的。”来人点头，从容道，“殿下先过去吧，别让王后等急了，至于挑断这贱种筋脉一事，场面不太干净，恐污了殿下的眼，殿下还请移步，卑职一定办好，殿下放心。”
　　“好，别把人弄死了就行。”泠若樱不疑有他，毕竟掌管北泠刑罚监牢的规然一氏隶属母族麾下，这典狱长罗纳也是母后的人，她不信那贱种还能翻天。
　　“恭送皇女殿下。”待人走后，罗纳狭长的凤眸微眯，抬手打断了狱士想要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不用多说。”
　　“想挑…就快点挑吧，不然等下我扛不住死了，你就不能交差了。”泠若槿气虚体弱，谈谈然开口，彷佛要受刑的人不是她一样。
　　“得罪了，槿王女。”
　　泠若槿不予回应，这些人也不过是领命办事，得罪一词从何论起。
　　手脚皮肤被划开，鲜血涌了出来，疼，但并没有预想的疼，并不是说她麻木了，而是确实没有挑到筋脉。
　　泠若槿不免疑惑睁眼，却见牢房内的其他狱士不知何时都已倒下，唯独眼前的典狱长罗纳还站着。
　　“你……”绑着自己的绳索被刀割开，泠若槿因为失去支撑一下子倒在地上，被眼前人扶起，嘴里还多了一颗药丸。
　　“槿王女，出了这个牢门往前直走，到关押重犯的监牢后左拐，找到门上刻有斜杠的那间牢房，进去，那个监牢窗口是可以拆动的，你设法爬上去便可逃出内牢，然后沿着西南方向一直走，卑职只能帮你到这，余下，全看王女自身的造化了。”罗纳说着往泠若槿怀里塞了一个手帕，里面不知道包裹着什么，而后将匕首往自己心口狠狠一插。
　　泠若槿面对突然的变况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罗纳推了推她：“槿王女，快走吧，这权当卑职还灵女大人的恩情了。”
　　喂泠若槿吃的药丸已经产生了效果，她的血气和体力陡然恢复了六成，疼痛也被压了下去，思绪也清晰起来。
　　不管这人出于何种目的，眼下她没得选择，只迟疑了片刻，而后毫不犹豫照着罗纳说的路线逃了。
　　罗纳见人走了，自己任务完成，看了看周围，不由勾唇轻笑，按照计划顺势晕了过去。
　　泠若槿这边一路畅通无阻，顺利从牢房逃了出来，而这时，牢房那边的人也已经发现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