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二十三章 ...
-
海岛的日子缓慢又悠长。
许洲逐渐习惯了赤脚踩在温热沙地上的触感,习惯了清晨被窗外椰林间的鸟鸣唤醒,习惯了傍晚时分坐在院子里,看落日将海面染成一片熔金。
他租的房子离主旅游区有些距离,邻里多是本地居民。
隔壁住着一户三代同堂的大家庭,祖父母、父母和三个孩子,大女儿艾拉在镇上开纪念品店,英语说得不错,成了许洲最初的“翻译官”。
搬来第二周的周末傍晚,许洲正在院子里修剪房东留下的几盆热带植物,艾拉隔着矮墙探过头来,笑容灿烂:“Zhou!今晚我们家烧烤,一起来吧?我爸妈说新邻居要欢迎一下!”
许洲本想婉拒,但看着艾拉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这栋过于安静的房子,最终点了点头:“好,需要我带什么吗?”
“带你自己就行!”艾拉眨眨眼,“六点开始,记得来!”
傍晚时分,许洲换了件简单的亚麻衬衫,提着一篮在集市买的当季水果,敲响了隔壁的门。
院子里已经热闹非凡,炭火在烤架上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烤海鲜和香料的诱人气味。
艾拉的父母是一对笑容和善的中年夫妇,热情地迎上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欢迎他,祖父坐在摇椅上,笑眯眯地对他点点头。
真正让许洲意外的是孩子们,艾拉的两个弟妹,十五岁的里奥和十二岁的米亚,几乎是立刻就黏上了他。
“Zhou,你会冲浪吗?”里奥眼睛发亮地问,他是个瘦高个子的少年,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蜜色。
许洲摇摇头:“没试过。”
“明天我们教你!”米亚抢着说,她扎着满头小辫,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里奥可厉害了,去年还参加了青少年比赛!”
艾拉端着饮料走过来,笑着解释:“这两个小家伙,一见新朋友就想拉去冲浪。Zhou,别理他们,不想去就不去。”
许洲看着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楚裴煦也说过要带他去学冲浪,就在他们计划了无数次却从未成行的海岛之旅中。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明天几点?”
里奥和米亚欢呼起来。
第二天清晨,许洲被规律的敲门声唤醒,开门一看,里奥和米亚已经全副武装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冲浪板。
“早晨的浪最好!”里奥兴奋地说。
许洲匆匆洗漱,换上简单的T恤短裤,跟着两个孩子走向海滩。
清晨的海岛还未完全苏醒,沙滩上只有零星几个晨跑的人,海水是清透的蓝绿色,白色的浪花一层层涌向岸边。
里奥是个耐心的老师,他从如何在板上趴稳开始教起,讲解划水、起身的时机,示范如何读懂海浪的节奏。
米亚则在一旁当“助教”,不时补充细节。
第一次尝试,许洲在起身的瞬间就失去平衡栽进海里,咸涩的海水涌进口鼻,他浮出水面,抹了把脸,听见米亚在岸上咯咯的笑声。
“没关系!我第一次摔了二十多次!”里奥游过来,朝他竖起大拇指。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失败后爬上板子,都能看见两个孩子鼓励的笑容。
海水的包围,阳光的温度,身体对抗海浪时纯粹的体力消耗,让许洲的大脑彻底放空。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此刻——这一波涌来的浪,这一次起身的机会。
不知第几次尝试,他划水、感受浪的推动,在里奥一声“就现在!”的呼喊中,猛地撑起身!
他站起来了。
虽然只维持了短短几秒,虽然姿势笨拙,虽然很快就再次落水,但在那几秒钟里,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风声掠过耳畔,板下的海水急速后退,世界只剩下蔚蓝的天与海。
浮出水面时,里奥和米亚在岸上又跳又叫,比他还激动。
“你做到了!Zhou!”米亚挥舞着手臂。
许洲游回岸边,瘫倒在温热的沙滩上,大口喘气。
阳光刺得他眯起眼,胸膛剧烈起伏。
“是不是很爽?”里奥递过水瓶,“在与自然的对抗中,一切不快乐都会烟消云散。”
许洲接过水,灌了一大口,然后笑起来,他胸膛里涌起海潮一般激烈的情绪。
“楚裴煦,我恨你,讨厌你,一辈子也不原谅你。”他用小岛上无人能懂的中文大声的呼喊。
里奥和米亚在他旁边咯咯的笑。
冲浪后的下午,许洲洗了个澡,神清气爽地坐在工作台前,他的身体虽然疲惫,头脑却异常清醒。
他打开电脑,开始处理手头的设计项目。
生态观察站的概念设计已进入深化阶段,许洲将几天来在海岛生活的感受融入设计中——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自然光和通风,如何让建筑与峡湾地貌和谐共生,如何为观察者创造既舒适又不对环境造成负担的空间。
他工作到深夜,完成了第一轮方案深化图,凌晨两点,他将整理好的文件包发送给欧洲那边的项目负责人,附上简要说明。
本以为要等到对方工作时间才有回复,没想到半小时后,邮箱就收到了新邮件。
发件人是项目负责人索菲亚·沃尔顿,邮件的开头是一连串的感叹号。
「Zhou,这太惊艳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到如此完整的深化方案,更没想到你能将可持续性理念执行得如此彻底又富有诗意,团队刚刚在线讨论了你提出的被动式通风系统和雨水收集循环方案——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许洲揉了揉眉心,继续往下看。
「冒昧问一句,你目前是自由职业状态吗?我们公司在柏林、哥本哈根和新加坡都有办公室,正在寻找有远见的可持续建筑项目负责人。如果你有兴趣,我们非常欢迎你来公司参观,当面聊聊。机票和住宿我们可以安排。」
邮件末尾附上了公司官网链接和几个代表性项目的介绍。
许洲点开链接,沃尔顿建筑事务所,业界公认的可持续建筑领域领军者,获奖无数,项目遍布全球。
他几年前就关注过他们的作品,还曾和楚裴煦讨论过能否与这样的公司合作。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讽刺。
他回复邮件,表示感谢,并说自己会考虑参观。
一周后,许洲站在柏林泰格尔机场的到达大厅,沃尔顿事务所派来的车已经在等,司机是个礼貌的德国中年人,用流利的英语欢迎他来到柏林。
车子驶入市区,秋日的柏林天空高远,街道整洁,现代建筑与历史遗迹交织。
许洲望着窗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楚裴煦说过要一起来欧洲旅行,看看这些建筑史上的杰作。
那时他们挤在出租屋里,用一台旧电脑查资料,楚裴煦指着屏幕上的柏林犹太人博物馆说:“等我们有钱了,我要带你看遍全世界的好建筑。”
许洲闭上眼睛,回忆不再有撕裂的疼痛,只剩下淡淡的、如同旧照片褪色般的怅然。
沃尔顿事务所的总部位于米特区一栋改造后的工业建筑内,裸露的红砖墙、挑高的天花板、巨大的落地窗,空间开阔而充满创意气息。
索菲亚·沃尔顿本人比许洲想象中年轻,四十出头,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装,笑容却很有感染力。
“Zhou,欢迎。”她与许洲握手,力道坚定,“你能来真好。我们先参观一下办公室,然后聊聊?”
参观过程轻松愉快,索菲亚显然是个注重效率又懂得尊重的人,她介绍了公司的几个核心团队,展示了正在进行的项目模型,但没有过度推销,只是让许洲感受这里的氛围。
最后,他们来到索菲亚的办公室,房间宽敞明亮,一整面墙都是书架,另一面是落地窗,可以俯瞰庭院里的银杏树,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和文件,还摆着几个相框。
许洲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些照片,它们大多数是索菲亚与家人的合影,团队建设活动的抓拍,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个相框上。
照片里是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棕发棕眼,对着镜头笑得有些腼腆。背景是游乐场,孩子坐在旋转木马上。
许洲认识这张脸,是林诺。
比他在医院见到时更健康、更快乐,但确确实实是林嘉阳的儿子。
索菲亚注意到他的目光,走过来拿起相框,眼神柔和下来:“这是我儿子,诺亚,很可爱的孩子,对吧?”
“诺亚?”许洲重复道。
“是的。”索菲亚将相框放回桌上,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中文名是林诺,随他父亲姓。”
空气安静了几秒。
许洲抬起头,直视索菲亚的眼睛:“冒昧问一句,孩子的父亲是……”
索菲亚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了:“林嘉阳,你认识?”
何止认识。
许洲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索菲亚,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些,我确实认识林嘉阳,他现在在中国,带着诺亚。”
索菲亚的表情瞬间变了,那种职业化的温和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克制的愤怒。
“他在中国?”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诺亚?他果然还是这么做了。”
许洲意识到,这其中恐怕有他不知道的故事。
索菲亚走到窗前,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当她转回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里的痛楚无法完全隐藏。
“Zhou,既然你认识他,也许你有权知道。”她走回办公桌后坐下,示意许洲也坐,“我和林嘉阳四年前在新加坡认识,那时他刚从一段感情中走出来,状态很糟,经济拮据,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我很同情他,帮助了他。”
她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他说他需要婚姻身份留在新加坡,方便照顾母亲,也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同意了。我们结婚,他母亲去世后,我们决定要一个孩子,于是有了诺亚。”
许洲静静地听着,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走向。
“诺亚两岁时,我发现他在外面有人。”索菲亚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不是女人,是男人。我们的共同朋友看到他和一个男人在酒店进进出出,拍下了照片。”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推到许洲面前,那是一份离婚协议的副本,上面有林嘉阳的签名。
“我要求离婚,他不同意,他要钱,要抚养权,要分割财产。”索菲亚冷笑一声,“他说如果我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带着诺亚消失,让我永远见不到儿子。我咨询了律师,但新加坡的法律,再加上他当时已经偷偷转移了部分资产,情况对我很不利。”
许洲看着协议上林嘉阳的签名,想起那个在楚裴煦面前总是怯生生、红着眼眶的男人。
“然后呢?”他问。
“然后有一天,我出差提前回家,发现他和诺亚都不见了。”索菲亚闭上眼睛,“他带走了孩子,只留下一张字条,说他会联系我谈条件。但他没有。我报警,雇佣私家侦探,但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三个月前,侦探才查到线索,说他可能回了中国。”
她睁开眼,看向许洲:“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可持续建筑在中国的项目特别感兴趣,为什么主动申请负责亚太区事务。我想去中国,不仅仅是为了工作。”
许洲明白了。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林嘉阳回国后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要找楚裴煦,为什么要把自己塑造成走投无路的单亲父亲形象,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
他不仅仅是想重温旧梦,更是需要一棵大树,为他提供庇护和资源,让他能躲避索菲亚的追查,继续过他想要的生活。
“他在中国过得不错。”许洲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意外,“找到了靠山,一个有钱有势的旧情人,现在大概正和对方你侬我侬,享受着失而复得的爱情。”
索菲亚盯着他:“旧情人?”
“楚裴煦,洲煦集团的创始人,我原本的合法伴侣。”许洲说,“他们是大学时的恋人,林嘉阳回国后,第一时间就找上了他。”
索菲亚的表情从震惊逐渐转为一种深刻的、近乎悲悯的讥讽。
“所以他又做了一次。”她低声说,“用同样的剧本,换了不同的舞台和观众。”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金黄的银杏叶。许久,她才再次开口:“Zhou,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你需要他的具体地址吗?”许洲问,“我可以提供。”
索菲亚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恨他吗?林嘉阳。”
许洲想了想,摇头:“不恨,我只是觉得可悲。”
“我会通过合法途径处理这件事。”索菲亚说,“律师、法院、正规程序,我不会像他一样,用孩子当筹码。”
她走回办公桌,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