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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详之剑 ...

  •   柳朝二十三年。韬岭。
      布满尘烟的丛林里横陈在地面的巨大蛇尸,坚硬如犀皮的身躯鲜血斑驳伤口森严,切开的范围又宽又整齐,内里还有绿色的毒液缓缓渗出。
      “唔哇——”站在蛇头处的少女发出夸张的叫声,然后从头到尾跑了一大圈,白色的毛裘在她周身甩动,像狐狸的大尾巴一样蓬蓬松松,“好厉害!要说这茶蟒也算这个山头的一方大王了,居然这么容易就被灭了?小圣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诶~”
      被她喊作小圣的少年站在较远的地方,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武器上。那是一把已经裂痕遍布的剑,他微微皱眉一振手臂,那剑就发出锵一声脆响,随即节节破碎。
      “唉……我的剑它又……又毁了。”带着一脸近乎捶胸顿足的郁闷表情,征圣丢开手中的剑柄,“为什么每次执行任务都必折一把剑……这下金毛大哥非砍了我不可……这把可是他祖传的好剑。”
      “是小圣你打起架来太不要命啦。”冰棠背着手走到他面前,笑嘻嘻地微微弯下身子,俏皮地扬起头看他,“每次看到你冲在前头我都好提心吊胆一把的呢!……虽然从来没见你真出事过就是了……”
      “要是我真出事了的话,族长会铲平对方的老巢吧。”征圣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当然!别说娘亲大人了,连我都不会放过那家伙的~”冰棠撅起嘴,厌恶地瞟了身后的巨大尸体一眼,“不过这次它们的头头被干掉了,肯定能老实得多,所以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就不用担心啦!”
      “嗯。”征圣点点头,“回去和族长禀告吧。顺便再叫大家过来把茶蟒王搬回去埋葬。”
      “是啊~活着的时候就看得够够的,死了还要在我们必经之路上臭掉,我才不要呢!”冰棠原地转了个圈,白色的皮毛轻轻飘拂。征圣揉揉她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然后他们便一起沿着进山的小路走过去,消失在浓密的丛林里。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妖族打交道的呢?征圣已经记不清了。
      妖族融合在天地自然规律之中生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座汇聚了天地灵气精华的山,看似不起眼却已经在妖类之中成为风水宝地,自始至终妖族对它的争抢就不曾停息过。而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冰狐族,花了多少岁月才稳稳于此立足,并铲除所有跑进韬岭甚至压制一切妄图和它们争夺地盘的妖族。
      “我们冰狐族从来不要没用的族人……但是,无论你是什么,只要对我们有用,我们就会对你很好哦。”
      冰言族长居高临下看着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征圣还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才会被冰狐族的妖类捡回去抚养长大。但是……有一点很清楚,那便是他也必须恪守这个族类的规矩——要变得强大并且能为其独当一面——否则总有一天,并非妖族的自己……会被它们翻脸不认人地吞吃入腹吧。
      不过,一旦被承认为同族的伙伴,冰狐一族还是很重感情的。看看身边这个每天缠着自己的妹妹一样的冰棠就知道了。虽然说她发起脾气来连族长都要怕三分,不过——好像几乎是不曾见到的。唯一的几次……也是自己受了欺负又不好还击的时候吧?
      “小圣?你发什么愣呐,我们到啦!”
      “嗯?……这里……”
      面对的地方并不是一向熟悉的返回冰狐族山洞的道路。而是一片看似杂乱无章完全不知从何处能走进去的浓厚密林。看到征圣有点困惑的表情,冰棠再度绽开俏皮的微笑。
      “剑,折断了不是吗?这么回去金大叔会发脾气的。啊啦啦,因为是小圣太不小心的缘故我也没法帮忙说话啦,所以只有在那之前赶快补救才行——”
      “补救?……”征圣微微眯起眼睛,“难道是……修复那把剑么?不太可能吧……因为已经彻底碎裂了,就算是寻到极富灵气的地方,也不能把已经变成碎片的剑刃弥合如初啊。”
      “谁说要修复啦?如果要修复我就会叫小圣你带上那些碎片了。”冰棠一边用手拨开枝叶,一边回过头看着征圣,“是要去找一把新的剑来代替啦!虽然说可能不会有金大叔自己的那把那么好,但是诚心诚意赔给他的话,应该就会原谅你了吧~”
      “祖传的剑怎么可能随便找一把就赔得起……而且,这种山里哪会有剑啊?”征圣为她的主意感到吃惊,“之前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
      “唔,虽然我也不是太确定啦,但总要先努力找找看吧?”这么说着的少女已经看清了后面的路线,然后挥挥手,“赶快啦!日落之前不回去的话,被念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人咯!”
      妖族其实并不用武器进行战斗,多半依赖灵力和术法,所以能得到武器的地方也很有限。征圣的灵力资质不如妖类,平时在族内还是要依赖剑术弥补。练剑的时候用的都是金毛狐大叔从闯入韬岭的人类身上弄来的剑,拿在手里的感觉总有些轻,也很不结实。因此练习的时候习惯在剑身上绑石片来提升力道,但相对作战时候就显得更加轻飘飘的了。一场战斗下来剑不是摧折就是脱刃,金毛狐大叔最近似乎连对自己发火的力气都快没了。想到这些,征圣内心也有点过意不去。如果可以有拿到一把新剑来弥补的机会,他也确实愿意去尝试一下。

      穿过这片哪怕对妖类而言都显得太过于深密的丛林,突然就有一股凛冽的寒气迎面扑来。山上虽然偶尔也有裹挟水雾的凉风,但如此冰寒刺骨的气息还是极为少见的。征圣被刺激得浑身一阵颤抖,连旁边的冰棠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裹紧肩上的皮裘。
      “好冷喔~~韬岭居然会有这样的地方,明明是夏天居然都这么冷~”冰棠放轻了呼吸,几乎能看到她嘴唇里随着说话而呵出的白雾。
      眼前是一片不大的潭水。毫无波澜,如同嵌在远山坳内的碧玉。然而还没来得及走近就会感到阵阵寒意透体而来,冰冽淬骨。只是站在潭边就有这样的感觉,恐怕潭水更是冰冷得无法触及吧。
      然而,征圣却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几步,出神地凝视这片湖水。不知为何……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水中,隐隐约约地吸引自己过去一般。然后又如梦初醒般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危险,他在一块石头的旁边停了下来,低头踩上那块石头——哪怕隔着鞋底,也能够感到那种冷意从脚心一直渗上来,直穿入脊骨那般地寒。
      “我来过这里两次……”冰棠看着潭水,喃喃地说,“第一次大概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呢……那时候这里突然有强烈的灵力波动,所以娘亲带着我们过来这边看个究竟。”
      “……结果看到了什么?”五十年前?自己还没出生呢。做妖族最大的好处就是寿命长。征圣转身回到冰棠身边,轻声问询。
      “嗯……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但是,有个女人哦。”咬着手指努力回忆了一番当时的情景,冰棠眨眨眼睛,“昏倒在这个潭边上……我们以为她被冻僵了,想要去看看,但是她身上似乎有一种非常强大的灵力在保护,完全无法近前……”
      “昏倒在寒潭边上的女人?”征圣顿了一下,“是……人类么?还是……”
      “人类哪会有那么强大的灵力啦!而且,她的头发和一般人不一样,是——嗯!和这潭水是一个颜色的……”冰棠伸手一指,征圣扭过头,看到那碧青如玉的水面,一愣。
      青色的……头发么?他摸了摸自己一头黑檀般的长发。
      “我们一直躲在旁边偷偷看,直到有一个红衣服的男人路过这里,发现了她然后把她带走……奇怪的是,对那个人这股灵力就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看来好像她对人类反倒没有设防的样子呢……”冰棠晃晃脑袋,“哎呀,不过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吧——那时候我还小,也不是特别明白……”
      “……那,第二次是什么时候来到这边的?”征圣觉得这些事情和她带自己过来的原因并没有太大联系,于是也就没再追问详细的情形。
      “第二次大概是十二年前。”冰棠眨眨眼睛,“那时候小圣你也才一点点大,所以肯定不记得啦。不过那时候可能是偶然吧……因为看到这片寒潭附近有人在说话,他们好像谈到这寒潭里埋着一把不详的剑……”
      “十二年前?”有点哭笑不得。那时候……自己可能只有五六岁左右吧。那时候听到的话能算数吗?说来说去,也是因为韬岭实在复杂,有些地方蕴含的力量深不可测,纵然妖族也要万分小心。这片终年严寒却奇异地从不曾结冰的潭水,恐怕平时也是几乎不会有什么族类摸过来的吧。
      “嗯嗯。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所以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这水还是这么冷,而且都看不到水里有什么……”冰棠探着头看了看,摇了摇头,“小圣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征圣点着头,想要返回原来的路上去,却突然一个踉跄,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了一下似的。征圣连忙向旁边伸手,扶住了岸边的石头才勉力站稳。
      石头好冷。
      “……?!”有种异样的感觉挠上心头,征圣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般地将手缩回来,下意识地侧过头看着那平静如死的寒潭。有什么在喊着自己……微弱的,模糊的,然而却蓦然回响在耳边上,细如蚊蝇的声音。
      不对……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更加奇怪的感觉。仿佛让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与其共鸣的不可思议的气息,正从那片看似死寂的湖水里散发出来。
      ——这里曾经埋了一把剑……
      是那把剑……么?
      “小圣,你怎么了?”冰棠听见身后的征圣有奇怪的动静,诧异地回过头。却见到刚才还兴致缺缺的少年此时呆呆地站在潭边,似乎是要把深不见底的潭水看透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有点好奇地想要走过去,却看到那少年俯下身子,嘴里开始轻声念着什么。
      愿以吾血……燃以驱寒……
      愿以吾气……流以回暖……
      无物不焚……火之炙炎……
      诚借彼光……护体佑魂……
      “火暖咒?!”顿时意识到征圣想要做什么,冰棠吓得尖叫了起来,“小圣!你……不会是想要下水吧?别开玩笑了!这水那么冷,下去一定会被冻死的!就算是有火暖咒也……”
      “没事的,小棠。”打断她话语的征圣和方才的神态有些不一样,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视线也始终未曾离开那片湖水,“我带着避水珠在身上,不会出问题。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上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跃而出——泼呲一声,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在空中却仿佛雪粒一般晶莹透亮而颗颗分明,仿佛已经被冻结了一般。须臾工夫寒潭便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

      冷。
      除了冷之外,完全没有其他的感觉。这一点让征圣觉得心慌。明明以前冬天时候出外执行任务,只要念动火暖咒,哪怕大雪封山也可以如同行进在春风里一样,但是……这片潭水着实诡异,仿佛蕴藏着某种压制了火灵力量的东西,让火暖咒发挥不出一点儿作用。
      好在避水珠的灵力并没遭受到抑制,所以在这潭水里可以自由呼吸。可是肢体已经渐渐不受控制,手脚的活动也开始僵硬。
      寒潭很深,已经下潜了很久,视线阴暗得快要看不清下面有什么了,但还是似乎没有到底。再持续一段时间,怕是会浑身冻僵然后失去意识就此沉下去吧。征圣换了口气想要游上去,却发觉连踩水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其实是很危险的境况吧……现在……
      奇怪的是,明明如此,却没感觉到恐惧。相反的是,觉得心中方才就漾着的某种预感即将变为现实。征圣垂下手,放松了身体让一点也没有流动的潭水在周身包裹着,一点一点下坠。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连脑子都被冻结了一般无法思考。茫然地看着已经彻底黑暗的周遭,征圣在犹豫着要不要闭上眼睛的刹那,忽地就有一抹青光闪过去。
      在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片阴暗的潭水中,如同火苗一般显眼。征圣一下来了精神,追逐着那青光看过去——
      那是一片犹如荆棘般的青光,纵横交错着紧紧地包裹着什么,悬浮在水中。虽然由于光晕笼罩的关系,形状显得有点暧昧不清,但征圣还是看出来了。一把剑的形状。
      那就是沉在这寒潭底的剑?!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单纯的一把剑而已。但是,如果是那么神秘的东西,为什么到现在才被人发现……?抑或是说,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知道它,它还能这样安然地沉寂在这里,直到被自己发现?
      还没等他继续想下去,就猛然觉得不对——仿佛被惊动的水蛇一般,那些青光突然扬了起来,好像活着的动物,向自己包抄过来。他想要游到远处躲开这些东西,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
      杀意。
      在脖子和四肢被缠绕上的时候,原本站在岸边感觉到的那种气息骤然清晰。
      征圣明白了那是什么,却也因此感到那是比寒潭的水更加冰凉透骨,更加寒气迫人的东西。因其刺激,身体本能地颤抖不止。
      纯粹的、凛冽的、能够将一切都径直送入死亡的杀意。就是那柄剑四周游走围绕的青光,一旦有东西靠近那把剑,就袭击而来将图谋不轨者活活撕裂。
      ——为什么自己会被萦绕如此浓厚杀意的东西所触动?为什么明明已经被勒紧被束缚被禁锢,还是依旧没有任何恐惧和绝望的情绪?
      “……潜入韬岭寒潭,惊动青莲封印的人……你可是想要这把剑?”
      青光攀升到耳畔,好像从那之中有一个幽幽的声音吹进来。分辨不出来是男子还是女子,那声音太过于细小,能够听清它在说些什么已经很不容易。
      “封印……?”缓缓开合嘴唇,居然发出了声音。即使有避水珠,也是不能在这么寒冷的深潭中张嘴的。水并没有流进来,征圣感觉到周身的青光突然从身上滑落下来,缩回到原来所在的地方。
      “哪怕躯体僵硬,浑身冰冷,同死无异,也要沉到寒潭之底来找到它的人……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声音毫无感情,淡淡地在耳畔回响,“你可知道你所希求的东西,也许会给你带来无尽灾殃也说不定呢。”
      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益发淡化开去,裹挟在剑身上的青光开始变得薄透,如同在水中滴入了青色的墨汁一般,氤氲开来,越发清浅。
      在青光染开的时候,征圣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看到了那把剑。
      遍体漆黑。如果不是被青光映照,根本就无法在如此阴暗的深潭底辨认出来它的形迹。仿佛被青光镀上了一层银边,冷光闪耀,如同暗夜里孤狼的眼。
      征圣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自如呼吸了。当那把剑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连血液都开始加速流动,有种莫名的喜悦感在四经八脉冲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疑惑被丢到九霄云外,他试着将手伸出去,想要摸一摸那把剑的剑身。
      “想要解开封印……拥有这把剑?”那声音波澜不惊地回荡,“你真的知道,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剑么?解开往生青莲的封印,是需要代价的……哪怕因此会走向万劫不复的命运也不会后悔?……”
      “我想要这把剑。”征圣几乎没有眨眼,一刻不曾迟缓地伸出手去,“……后悔什么的,就到那时候再说吧。”
      说完这句话以后,原本平静的潭水突然开始流动。在周身回旋,将他的身体狠狠裹住,然后向上凶猛地冲击。突如其来的冰寒灌进口里,征圣猝不及防地连呛几口水,顿时觉得周身都被那几口水给冰封了——在他失去意识之前,手指终于触到了坚硬并锋锐的剑身,然后死死地握紧。
      剑刃的边缘切入他的手掌,刺痛将昏眩的神智拉回来了一点——有鲜血从他的指缝流出,细细地爬上了剑身。可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征圣却一点也不知道了,眼睛被水流冲击得无法睁开,头发在水里疯狂飘摇如同暴风里狼狈摆动的树枝树叶。周身的感觉就在这样飙流的洗刷中被渐渐冲去,唯独手中握着的剑,以及那鲜明的疼痛,深深地烙在意识之中。
      “小圣?!”原本风平浪静的寒潭突然开始急速流动,甚至浮现出疑似漩涡的水波,把还站在岸上观望的冰棠吓了一大跳。她手搭凉棚急急看去,漩涡越来越大,直至扩大到了整个湖面——突然噗沙一声,从水里跃出来一个人——不对,是两个人。
      “啊……?”少女冰蓝的眸子突然瞪到最大,她吃惊地捂住嘴,看着那两个人从半空中降下来缓缓落在湖面上。
      稍微靠前一些的是个不认识的男人。身材颀长挺拔,黑发黑瞳黑衣,立在那里远远看去,简直就是一柄黑曜石打就的利剑,焕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凛冽阴冷的气息。
      他一只手垂在身侧,而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已经昏厥的少年。令人惊愕的是,那少年的头发竟泛着如同碧玉般青绿色泽,被水浸湿后铺了满背,还有几绺挂在胸口。但是那身影那衣服却都是冰棠再熟悉不过的了,所以即使眼前的景象完全诡谲得脱离了自己的意料,她还是失声喊了出来:
      “小圣!小圣你怎么了?!小圣——”
      还没等她跑向这两个人,就突然看见一阵眩目的青光从他二人脚底猛地迸射而出。那么突然并耀眼的光,让她也不得不抬手挡住了眼睛。
      等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光芒散去,青发的少年已经一个人瘫软地昏倒在地上,浑身透湿。冰棠惊慌失措地跑到他身边,却发现他的右手已是鲜血淋漓。
      即使如此,手指依然死死扣着的那柄乌黑的剑,沾染着点点殷红,冷冷地横在他身边。

      自从带着那柄乌黑的剑回到妖族的那天傍晚开始,征圣就遭到了冰狐全族上下不分老□□女的一致冷落。以至于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在族长洞内爆发的争执,让守在门口的几个冰狐族人都有点战战兢兢,却又不敢进入干涉。
      “为什么?!就算要赶人走也得给个理由吧,何况小圣他在我们族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和大家一样都是冰狐的一份子,哪有说赶就赶的道理?!”冰棠站在石洞中央,一双莹蓝眸子此时映着洞内的火烛几乎转为灼灼赤红色泽,一句紧跟一句咄咄逼问,好像从未把面前的人当作自己的母亲一般。
      冷眼盯着冰棠的女子傲然坐在石座之上,披着和冰棠一模一样的白色皮裘,水蓝色的长裙软软摆在地面上——冰狐族的族长冰言,即使整日板着一副沉峻的面孔,也当真是个容姿出众的冷艳美人。
      “小棠,我知道你和征圣情谊甚笃,但今日的决定亦是为全族着想,就算是你也不可阻扰。”待冰棠停下来换气的间隔,冰言从容不迫地淡淡开口,“还曾记得我们冰狐族世世代代流传的规矩?……”
      “无利必逐,害群必诛……”冰棠有点闷闷地补上早已烂熟于心的八字真言,然后又好像想要辩解一般大声吼道:“但是小圣他什么都没做啊!只是打捞一把剑而已,更何况那也是我们俩一起去的,为了赔给金毛大叔……这种事情怎么能闹得那么严重?!大不了我去劝他把剑丢回去还不行么?”
      “并非那般简单。”冰言摇摇头,“那把来路不明的剑,稍微有些灵力的人都能感觉出它杀气横溢,凶相毕露,然而他却对其重视有加,其心可疑。而且……”
      “小圣不过是想要一把好点的剑而已!这种想法有什么问题?!”有点无法理解地打断了冰言的话,冰棠气得直跺脚,“娘亲大人……您能不能不要每次说话都说一半?!从很久以前您就是这样,明明小圣对您毫无保留,您却始终不肯相信他,族内大事不找他商量,灵力术法从不教给他,现在他捡了把没主的剑回来,您就好像他干了什么悖德灭族的丑事一样非要把他扫地出门——他,除了不是您己出之子,事事对冰狐族尽心尽力……到底还有哪里让您心存芥蒂?!”
      “我倒很奇怪,为何不过是十几年的光阴过去,你就会和他如此亲密无间。”似乎是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冰言扬起下巴盯着自己的女儿,“你偷偷教他术法赠他不少本族秘宝这些事情,我早都知道,只是不曾追究,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对族里其他人,我从不曾见你这般全力维护……但是小棠你听着——他毕竟,不是妖类。纵然我们妖族自己人都会有内讧相杀,何况同我们水火不容的人类?”坐直了身体,冰言用力一拂袖,“……而且,若是让你知道他的身世,恐怕你现在也不会说出这样忤逆犯上的话来了罢。”
      “我……!”冰棠被她眼神里突然凌厉起来的气势一慑,一时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才好。好在剑拔弩张的氛围并没持续太久,冰言好像注意到什么,神色突然缓和了些许,随即将视线转到了虚掩的石门方向:“苍眉,你在那里是有事要禀报?直说无妨。”
      “是,族长。”石门后面响起一个沉郁的男声,“征圣他……方才属下已经依您的吩咐将话带到。”
      “……!”冰棠一惊,猛地冲过去刷啦将石洞门拉开,冲着站在门外的高大男子连珠炮般地追问,“带话?!带什么话?!你们对小圣说了些什么?他——”
      “他作何反应?”冰言淡漠地接下去问。
      “征圣听后并没有显得太吃惊,只是托属下回话说:‘既然族长意决,征圣自是遵从。请告诉族长,冰狐一族的抚养之恩征圣没齿难忘,有生之年必当沥血相报。’然后就带着那把剑下山了。”苍眉并不理会冰棠,只是一字一句清清晰晰地向冰言据实禀告。
      “嘴巴真甜。有这句话,倒是没让他白吃十几年的饭。”冰言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似讽非讽。然而冰棠早就沉不住气了,她瞪了一眼冰言,然后用力推开苍眉,话都顾不上说一句地拔足向洞外飞奔而去。
      “族长,少主她……”等到冰棠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苍眉侧过头,先前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忧掠过,“你此番逼迫征圣下山,怕是也会连少主一起逼走……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无妨。了解人类都是什么东西之后,她自会乖乖回来。”慵懒地侧了身子靠在石座上,冰言的眼里闪着成精狐狸才有的幽魅风情,轻蔑地笑了起来。
      “而且,就算征圣不亏待她,人妖殊途这种常识……她也早晚会知道。”

      离开冰狐族之后,冰棠便祭起驾雾千行之术一路狂追,沿途惊起飞鸟走兽无数,好不容易在山脚下截住征圣的时候,月亮已经沉入云层,韬岭一片阴晦模糊,连树木的影子都连成一片。
      “唔?!小棠你——咳咳咳……”似乎是赶路的步伐太急,本来就有点气息不匀的征圣在看到冰棠突然从面前的树林里冲出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拦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一口气没喘匀被呛得半死,站在原地直咳嗽得整个人都弯下身去。
      “小圣,娘亲已经快把我气死了,你也要来跟着气我吗?!”似乎已经快被不通情理的母亲和如此逆来顺受的征圣气昏了头,冰棠几步冲上来一把抓住征圣的衣领,不顾对方比自己还高许多的个头,一如小时候征圣闯祸时教训他那般,劈头盖脸地就开始数落,“我知道小圣你对我娘总是言听计从,但是听话也要分场合!她让你走你就走,难道她让你去死你也乖乖地去死不成吗?!不过是一把剑而已,娘亲不喜欢,你丢了不就得了?!回头我们有的是机会捡更好的——”
      “……我不会丢掉那把剑。”征圣突然打断她的话,然后轻轻握住冰棠白皙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拉下来,“小棠,你说我对族长言听计从,但这次离开冰狐族,恰恰就是因为我抗命,所以必须领受的惩罚。”
      突兀地有阵风掠过,两个人的衣服随着飞起来的叶子一起飘动。覆住月亮的云也被吹散开来,银辉如同薄纱淡淡笼住他们的身影,冰棠突然将手抽出来,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一切本该如自小到大耳濡目染那样熟悉的容颜,此时却有了无法忽略的不同。罕见的如墨般的发和眼,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双金光闪闪的瞳子,映着天上皓月,映着自己吃惊的面庞,也映着少年举到面前的手指上绕着的一缕发——那泛着青玉一般温软色泽的发。
      “小圣,你到底……”
      不知道对视了多久,冰棠再度开口问话的时候已经完全没了先前的怒意,变得有点怯怯的。
      “冰狐妖族的术法,从未传过普通人类,因为人类为寿命所限,就算是自小便开始修习,也不可能有那般深厚的灵力根骨。”征圣将那缕头发松开,有点自嘲地笑笑,“如果自身资质不够成熟就强行修炼,必将被术法反噬心智失常或者爆体而亡——这一点我和你一开始都不清楚,你只当是族长嫌弃我人类身份不教我术法,所以总背着她偷偷给我传授口诀。”看着少女怔怔的脸,他本欲伸出来摸她脑袋的手顿了顿,又收了回去,“所以,如果我真是普通人类的话,早在第一次使用你教我的术法的时候,我就该爆体而亡了。”
      “啊?!”冰棠骇然地尖叫了起来,捂住了嘴,“……怎、怎会这么严重的?我……娘亲她从未告诉过我……”
      “如果那时候我死了,想必也不会有现在那么多纠纷。”征圣的眉宇间浮起一点淡淡的烦闷神色,“瞒着族长私下教我术法,本该面临最严重的结果——我无法承担灵力反噬而死,你可能也会意识到授人类以术法完全是一派荒唐作为……”
      “也就是说,”冰棠低下了头,眼睛一转便明白了征圣的意思,“如果你是一般人类,我在偷偷教你术法的时候就会自食其果,看到你灵气爆体而死……娘亲一开始,就打算让我自作自偿是么……”
      “对。……如果,我是一般人类的话。”征圣苦笑着按住头,“但我却能够自如使用你教给我的术法,一直都没出现过任何异状。就算是族长,恐怕也会觉得有点不安吧?”
      冰棠想起冰言提到关于征圣身世的时候那意味深长的表情,突然心里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小圣,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从小到大我们都是最要好的,你有了难处总会第一个和我说,今日娘亲大人这么为难你一定是蓄谋已久的,你到底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嘛——”
      “放心吧……不是为难。”不知为何,征圣的目光在腰间乌黑的剑上兜了一圈,然后看向冰棠,“也许事到如今,离开反倒是唯一之途吧?……”
      “诶?!”冰棠皱起了眉毛,“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小圣?这些事情乱七八糟的我完全搞不明白嘛!”
      “不需要搞明白……”征圣蓦地笑了起来,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看着她,“离开韬岭之后,你和我就暂无任何关系,我的一切也和你不再相干。待我将一切都调查清楚,水落石出之后,若有机缘,我一定会找到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好么?”
      他的笑容沉静而温暖,如同当初在和煦的春天里,两个人躺在草丛里晒着太阳时的那种舒适惬意,随着嘴角的弧度一分一分漾开。不知不觉,冰棠感到一阵恍神,征圣的身形变成了一片虚影,似乎能听到他说着什么,却又听不真切。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冰狐族若有不测……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话音刚落,月藏云深,夜幕更加厚重地遮蔽一切。冰棠被一阵冷风激得清醒过来,却发现青发的少年早已不在自己面前。
      “……驻•魂•诀!小圣你这个卑鄙的……笨蛋——!!!”
      夹杂着一点哭腔的咆哮,尖利地甩向了夜空。

      东岐并不是山名,而是澄心湖所靠着的那一片山的统称。原本只是默默无闻的几个野山头,却因为几年前藏于这里的一个名冠江湖的地方,渐渐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那个号称天上地下人间鬼域古今通悉,每一桩江湖案朝廷事百姓家常鸡毛蒜皮都能如数家珍的情报组织,现今在武林之中名气已经直逼一些正统门派的——
      『东岐太筝,弹拨天下』。
      这样的一句话,曾令无数江湖客心生好奇和羡慕,该有多少细如牛毛的密线,深入到市井朝野的各个角落,才能把那件件桩桩都成竹在胸,娓娓道来?这样一个组织的主事,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已过卯时,晨光如同金粉般遍洒东岐诸山。
      疏影轻轻抬手掀开了竹楼的窗户,裹挟着晨雾的湿润的空气迎面扑来,窗外山景新绿可人,她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感到五脏六腑七经八脉都随之一阵清澈,便舒心地笑了起来。
      “空山新雨后,草色入帘青——”
      抑扬顿挫有模有样地吟起诗来,但还没等尾音拖足,就听见后面一个忍笑的声音调侃道:“疏影姑娘啊……且不说昨夜并没有下雨,这两句可并不是同一首诗的句子吧?若是要叫别人知道太筝堂堂『竹』部主事背诗还给背串句,我们的脸面要往哪里放啊?”
      听着那故作一本正经的戏谑,疏影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转过身来,“阿白,最近司绶闭门研读案件,想必是没什么工夫好好管教你,倒让你来这里揭我的短了?有这闲心调侃我,不如把你手头的东西好好整理一番看看有什么遗漏,我好遣弟子再去打探——”
      站在她身后的男子有一张微胖的圆脸,挂着和善的微笑,此时正抱着一摞厚厚的书本站在不远处的桌旁。听到疏影提及自家主事,他眨眨眼睛,笑容不变地温文回话:“司绶点名要的那些书都刚好是分析所必须,一本不须多也一本不须少。疏影姑娘就不用那么操心了。”
      “是啊——我这种不太了解司绶姑娘的外人也只能说些客套话~哪有安白公子你和她每天同进同出同在一处对她的办事能力掌握得那么透彻呢~~”
      疏影嘴角展开一个狡黠的笑意,揶揄般地看了安白一脸,然后满意地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丝细微的窘意。
      嗯,扳回一局。
      室内的沉寂持续了半晌,然后被他们同时忍俊不禁的笑声打破。疏影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随意地靠在窗口:“那么……这次司绶又接到了什么委托,才会决定闭门不出,沉心研究案情呢?”
      “……嗯,应该说她现在整理的并非是新的委托,而是先前被压下的那桩悬而未决的旧案有了些新的进展。”安白将手中的书本暂时搁在案头,“疏影姑娘应该再了解不过,自太筝成立至今,没有搜不到的情报,哪怕对方已经死上几十年也可以查得出来——唯一会被压下来的案子,即是……调查的对象根本就没有生出来。”
      “那么……也就是说……?”疏影直了直身子,手指轻轻叩着竹节的窗缘。
      “嗯……。如果疏影姑娘实在好奇的话,便和我去『明』部走一趟吧。”安白转身再度抱起来那堆书山,侧头对疏影微微一笑,“疏影姑娘你的话,司绶肯定是乐意见到的。”
      太筝下分『望』『明』『竹』三部,『望』部为接待江湖各界委托之处,根据委托人的情况来策定是否接下委托,以及索要的报酬等。被接下的案子将送达『明』部由主事进行分析挑选,将委托人需要的情报悉数整理出来,再返还『望』部。如果太筝内部贮存的资料不足以达成委托,便要由『竹』部出面进行情报搜集,将所有得到的内容再转移到『明』部去。三部一直互相协助,让太筝能够井然有序地运行下去。
      淡淡的薰香味道从浅青色的竹门内透出来,沁人心脾。安白抱着书在门口停下来,也不抬手敲门,只是不紧不慢地咳嗽了两声,里面就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阿白是吗?疏影君也一起来了吧?快请进来。”声音听起来好像只是随意应答,却又给人一种恭候多时的感觉。
      安白每次叫门的暗号似乎都不一样,『明』部还真是名堂多多。疏影跟在安白身后走进去,虽已有半月之余没见司绶,室内的陈设还如同先前见到那样,布置得素雅干净。转过正厅的屏风,便看到坐在桌边正拿着一卷竹简书看得专注的女子。
      听到动静,她放下了手中的书简,站起来转身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看到司绶明净的眸子,疏影只觉得内心一阵宁静,连窗外风吹树叶,鸟鸣虫叫的声音都轻了。
      ……如同墨香一样的女子呢。
      “疏影君,公事缠身有失远迎,还请不要见怪。”司绶一边示意安白把书放到身边的桌子上,一边带着浅淡的歉意微笑着向疏影点头。
      “不不,是我擅自过来叨扰,耽误司绶你的正事,要说过意不去的话还是我比较……”疏影连忙摆摆手,“因为听说你的旧案子有了些进展,所以跟安白过来打算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竹』部帮忙的地方……”
      “你们俩就不要这么客客气气的啦……我看着都难受。还有司绶,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肯把那个‘君’字去掉啊?”安白放了书本又从正厅拖了把椅子过来,听到两个人文绉绉的官腔,忍不住笑呵呵地插话道。
      “情分是情分,礼节是礼节,疏影君她知道的。”司绶看了一眼阿白,然后笑着和疏影对视了一眼,“疏影君也不用那么拘谨,坐吧。那番旧案的确很有趣,而且好像有种能解决的预感了。”
      “诶?是吗?”疏影本已坐下,听到司绶的话又吃惊得站了起来,“我记得那个人委托我们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前了……而且那委托的内容也着实古怪,当初『望』部主事接下来的时候我还有点不可理解呢。”
      “是的。寻找几近四十年前的人的后人,虽然并不算麻烦……”司绶拿起手边的那卷竹简,慢慢地展开,视线落在其中一段话上久久没有移开。
      “但是,若那是柳雪庭主的后人——便难解得紧了。”
      “没错,”安白站在司绶的后面,不紧不慢地补充,“根据《柳朝江湖史略》的记载,四十年前江湖上曾经鼎盛一时的著名门派柳雪庭,突然在柳朝二十七年因女庭主暴毙而急速衰落……从各方面掌握的情报来看,她虽与柳雪庭另一位庭主关系亲密,也是江湖公认的人中龙凤,但他们最终却并未留下子嗣。柳雪庭男庭主寿终之后,柳雪庭便宣告解散,庭下弟子也散入江湖,投奔其他门派等。”
      “当初我们『竹』部也曾经查过那些弟子,并且推翻了柳雪庭主后代在他们之中的可能。”疏影慢慢坐回去,神色也冷肃起来,“正是因为怎么查也没有结果,又无法证明柳雪庭主绝无后人,所以才会将案子压了整整一年不是么?”
      “是啊。”司绶突然将手中的书简一合,站起身来,“但是……就在昨天夜里,突然有好几个门派弟子不约而同地找到太筝,而且委托的都是同一件事——”
      “什么?”疏影看到司绶的表情沉敛许多,便也不禁紧张起来。
      “寻找一名……青发金眸的少年。而他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带着这样一把剑。”
      “青发金眸?!”疏影刚喊出那个关键词,司绶便将案头一本夹有书签的书册递给她,封面上赫然写着《百剑谱》。疏影连忙接过来翻开,却在翻到夹有书签的那一页骤然倒吸一口凉气,连捧着书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绘在书页上的那柄剑,透体漆黑如夜。旁边并无详细记载,却被司绶密密麻麻批注了很多蝇头小字。
      但最为抢眼的,莫过于页头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不祥之剑,出则灭世』。

      ◇朔天·凶殁篇·不详之剑·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不详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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