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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血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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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素草师兄、沉雪师妹,你们回来了。”
守在山门的弟子看着一身风尘的三个同门,露出带着敬意的微笑,“掌门刚刚会过客,现在正在后殿休息,破云师叔要你们如果这时候回来的话便先去未南殿见他复命。”
“会过客?……休息?”陆钧微微皱眉不解其意,一旁的素草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叫了起来:“哎呀我都忘了!今天不是初六么?应该是四合馆主来给掌门诊病的日子啊!”
“这么一说……还真的——”沉雪先是一愣,然后似乎比素草更加高兴地笑了起来,“太好了,我们赶回来得真是时候……”
“掌门何时染疾?所染何疾?”陆钧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诊病二字上,全无旁边两个师弟师妹那样莫名其妙的喜悦,他一把抓过身边的素草,沉着脸问。
“啊……”素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倒是沉雪连忙过来解围:“师兄你一直不曾回来所以可能不知吧,掌门约莫两个月前生了一种怪病,夜不能寐,高声便头昏,在附近找过好几个大夫也吃了些药,却一直不见好。后来破云师叔专门跑了一趟柳都,请了那里最有名的医馆馆主来这里为掌门施针,才终于有了些起色。”
“就是刚才提到的四合馆主吧。”听了沉雪的话,陆钧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些,“在江南的时候便听过这医馆的盛名,据说那曾经是杏林大家的后人所开,妙手回春数十载,一心行医为民,待病患又犹如父母手足一般尽心尽力,所以多得百姓拥护,是也不是?”
“没错~!”沉雪在旁边笑眯了眼,开心得仿佛被夸的是自家人一般,“民间就有句话说它是‘阎王叫人三更死,四合留人到五更’来着,掌门这次微恙,也是多亏有四合馆主出面呢!而且对方还约定好每月初六都会来我们这里为掌门复诊,直至确认彻底康复为止……如此用心的好大夫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呢……”
“那是他们行医本分而已啦,雪雪我们仗义行侠的时候不也是帮人到底吗?”一旁的素草有点看不下去地嘀咕了一声,“而且上次在四合馆见到他们馆主的时候,我总觉得那小子一脸坏笑看上去颇不正经……你可不要随随便便就把大夫当宝贝疙瘩,谁知道他们回头敲我们多少诊费呢……”
“素草!义兄他才不是那样人,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沉雪白了素草一眼,有点生气地走到他前面去,素草只好追在后面一迭声地赔不是。
“义兄?……沉雪师妹和四合馆主竟还有这等交情,难怪方才那般高兴。”陆钧走在沉雪身侧,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
“只是因缘巧合罢了……”提到自己的义兄,沉雪脸上浮现了温软的笑意,“不过,义兄的确是很好的人,总是对别人和蔼可亲的呢。”
“好人才不是写在脸上给你看的……”素草见怎么赔礼沉雪也不理自己,索性破罐破摔地抢白了一句。于是沉雪脸更黑地狠狠剜了他一眼,陆钧倒是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三个人就这样说着话走到了未南殿,破云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们。陆钧走上前行礼之后,言简意赅地将宁河村之行汇报了一遍。而且如他所料,破云微微皱起好看的眉,然后看了沉雪和素草一眼:“你们是否也曾觉察到妖物伤人的内幕?”
“内幕?”素草和沉雪有点诧异,陆钧淡淡接上话:“是的,弟子在进入村内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地面虽物件凌乱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而看村民的反应更不像是会那么细心将血迹打扫干净的,那么另一种可能就是村子的侵犯者将血迹扫掉。妖物所为可以排除——至少弟子行走江湖时和不少妖物交手过,还从没见如此洁癖的妖怪。”顿了顿,看到沉雪和素草也都在瞪大眼睛等下面的话,他便继续说道:“因而……虽然并不确定,但弟子斗胆猜测,那些血迹是被能够吸食血液的蛊虫所吃掉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饿急了的野狗舔掉的……嗷!”素草又在一边不识好歹地插话,被额角突出青筋的沉雪一拳打到旁边找牙去了。
“但是谷地上并无鸡犬等动物的脚印不是么。”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素草一眼,陆钧转过身来认真地注视着破云若有所思的脸,“连舔舐鲜血用来断后的蛊虫都有的话,轻伤的村民那里也一定会有古怪——为了避免更大伤亡,所以弟子才决定暂时折返。……师叔,您觉不觉得这种行事方式非常熟悉?”
“以蛊物操控妖物伤人,然后屠妖灭口,并在未死之人身体里植入毒蛊预备灭口,最后用食尸蛊擦除血迹……你是想说这和天虞教一贯做派非常相似,对吧。”破云微微阖眼,嘴角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但是此次判定有些牵强了,你们当真确认过那些轻伤村民被植入过什么蛊么?”
“师叔……”陆钧的眼里飘过一抹阴云,“如果当真确认了,岂不是糟了么?”
“……也对。”
沉雪听着他们的对话,渐渐明白了个中端倪,于是也一脸严肃地加入对话,“也就是说,妖物伤人什么的是天虞教一手策动?但是,他们到底为了什么?叶玖说他们要死妖开口说话,但是最后反而将山震塌把妖怪的尸体都埋起来了……”
陆钧眼神一凛,有一抹异样的冰凉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逝,随后冷冷笑道:“他们找来的帮手也是个不靠谱的,摆出那架势基本上是六亲不认,自己人能逃出来就已经不错,还要指望搬运出那么多尸体么?”
素草好不容易爬起来,突然看到陆钧露出极为少见的阴笑觉得骨头上一凉,转过头看了看沉雪,沉雪别过脸装不认识他。破云有点无奈地看了看这几个晚辈,挥挥手道:“这次也多亏你们及时撤回,若当真和天虞起了冲突反倒会处于被动。此事我还须与掌门商议,你们就先下去休息吧。”
“对了,”沉雪眨眨眼睛,“师叔,今天四合馆主又来给掌门治病了吧?他人现在在哪里?”
“柳公子已经离开有些时候了。”破云拍拍她的肩膀,“当真不巧。本该留他用饭然后等你回来和你叙旧的,但是他惦着医馆事务执意要走……”
“这样啊……”沉雪垂眸,稍稍感到些失落。
“师叔,弟子可以去看看掌门么?”陆钧侧目看向未南殿外。
“去吧……不过他刚刚起针不久,精神很倦,不要在那里停太久。”破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外,“掌门的病的确刻意瞒了你……但这也是他自己的主意,你莫要介怀。”
“弟子明白。那么就此告退。”陆钧作了个揖,和沉雪和素草一起走出了未南殿。在踏下最后一步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阵昏暗,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半空乌云席卷,刹那便遮蔽日头,莫名地有股肃杀之气随着密布的云层泼洒下来,充斥了整个朔门。
“……变天了。”素草喃喃道,“今年不知道为何……感觉像是要出什么大事呢……”
沉雪本来还在无精打采,听到他这句话,也不免转了心神注视着那片益发晦暗下来的天空。
陆钧则是什么都没说地扭头便走向了后殿,仿佛早就预感到了什么一般。
柳都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一辆马车步伐急促地奔过朱龙大道,烟尘四起。当道旁百姓看到那顶黑色车篷时,便面露又惊又敬的神色,纷纷向旁边让开。
马车绕了个急弯,在一处黑瓦灰墙的大院门前停下来。听得动静,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两个书生打扮的素衣小厮,跑出来一个牵住马缰一个打赏车夫,随后便一起来到马车后面,毕恭毕敬地等候车里的人露面。
“四合馆主又出诊回来了……”路过的人看到马车停在那里,转头向身边来自外地的友人小声介绍,“知道么?这医馆的当家人柳清漓柳馆主,可是当年名满江湖的民间神医,江南杏林大家的千金小姐——水迭澜水大夫的亲生儿子呢。不愧是名医之后,当真是宅心仁厚……每有请托,都不辞劳苦出门看诊。”“水家的后人?那不知馆主令尊又是何人?”“哎呀,说了也不怕你吃惊,就是那六扇门主簿柳清濯柳五公子!据说当初御内几次叛乱,有他介入的都不知为何无疾而终……不过好在是有水大夫管教,他们的儿子才不至于承了父业去入朝为官,否则……”
叽叽喳喳的碎语在看到车门打开的刹那噤声了。
修长的手指掀开了车帘,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位沉静文雅的公子模样的人,跃下马车之后便转身看向大门,注视了片刻后像是放心一般地松了口气,然后便对两个来接应他的弟子低声嘱咐了些什么,语调轻缓低慢,外人竟无法听清他的声音。待到两个弟子先进得门去了,他又向车夫行了个礼以表谢意,随后才抬脚走进医馆。身正步稳,整个人虽体态略显纤细却直若一丛修竹,令人入目便觉大家风范。看得旁边路人皆是交口称赞,又暗道素闻四合医馆馆主除柳清漓之外还有另一位主事,据说是水大夫亲传弟子有如华佗再世的医家女。现下柳公子就已有这般风采,却不知那位佳人芳容如何……
“馆主回来了!”
大门一关,又有另外一位弟子迎上来迎接。素衣公子解下腰间的蛇皮袋递过去,然后径直走向悬有御赐匾额『四合医馆』的正厅,抬手推门——
“亲爱的亲爱的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喔你有没有也想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活力四□□神满满,直截了当迎面炸来——紧接着一玄色袍裾的公子三步并两步冲过来,鼻尖几乎与自己鼻尖相碰,瞳里刹那间映上一张极好看的脸,俊秀清奇,那双黑亮眸子忽闪忽闪有如星曜似是热忱洋溢,静下来看,却又端地千年古井般深不见底。
“出门看诊当然要心念药理,哪有这许多无聊工夫。”似是已经习以为常,素衣的公子抬手将近在咫尺的笑颜拨开,一开口却是婉转女子腔调——随后走到偏厅整理衣饰,换了日常短装,解开了束发的玉簪,一头乌瀑垂泻而下,贴身的短装更突然显出其身材与男子不一样的玲珑有致——
常以男装打扮抛头露面出门看诊,因而常被江湖中人市井百姓认作水迭澜之子,却其实是不折不扣女儿身的医家女。
水氏兄妹唯一亲传十数年的贴身弟子,现四合馆真·当家。
郝夜。
“夜馆主!拜帖已经整理好了,都放在正厅桌上了。”门外有弟子唤道。
郝夜扎好腰带,走出偏厅,对门口的弟子微微颔首:“辛苦了。”
“亲爱的……”方入正厅,便见刚才扑来迎接自己的公子坐在桌边,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一边笑着看她,“不过去朔门一天而已,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暂时歇诊?就算担心碰上疑难杂症弟子们应付不来,不是还有我在嘛~?”
“正是因为你在才必须闭馆。”郝夜毫不客气地丢回一句,“你的能耐我还不知道?在我回来之前治死个把人然后毁尸灭迹销金封口一点痕迹不留,简直就是易如反掌。我还不想四合馆的招牌这么早便遭雷劈。”
“亲爱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呜呜呜我太伤心了~”黑衣的公子故作心碎地抬手掩面,“我们四合馆那般门庭若市,闭了馆该耽误多少生意啊……”
“柳,清,漓。”似是被他玩世不恭的口气激得怒了,少女突然以指节用力叩桌,待到对方戛然而止,便一字一顿地,冷言而训:
“这世上何事都可耽误,唯有人命,决不可耽误。”
听到她如斯严镇的话语,四合馆的挂名馆主肩膀不易觉察地颤动一下,随后将手放下来,露出一张笑容灿烂的爽朗面庞,眯眼注视着面前散发出淡淡英气的女子:“亲爱的何必这么认真呢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嘛~不过,我果然是最喜欢你这一点啊~”
“是是,只要你喜欢,全柳都的姑娘都是你家亲爱的。”郝夜对此类说辞全不动心,从容不迫地回了一句,然后在桌旁坐下。自小一道长大早知道该如何应对柳清漓的浑水摸鱼,既然对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却依旧打算我行我素,就没必要再多费口舌去劝导什么。郝夜伸手将桌前的一叠拜帖拿过来,又揽了一叠空白纸笺,开始翻阅。
四合医馆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每逢夜馆主出诊,便闭馆谢客直至她回来为止。在此期间若有急病需要问诊,便将详细症状写于拜帖之上送交弟子,待夜馆主回来之后再依帖写方送回病人府邸,或者直接附四合馆入令让病人上门再看。拜帖由四合馆资历较老的弟子掌管,绝不经由柳清漓的手。原因?怕是也只能去问柳公子本人。
“红斑生于左足踝处,形如冬枣,微肿发亮,手触无感,一旦行走便痛如抽筋,足不能动。”读完拜帖上所写病状推敲片刻,郝夜抬眼看向柳清漓:“去神农阁那边帮我把第三排第二十五列格子的药粉称上二两包过来。”
“亲爱的还真是会使唤人……”挂名馆主兼真跑腿顶了朵乌云郁闷地走出了门。郝夜望着他背影轻笑一声,随即恢复肃穆神色,拿过小笺执笔而写:“所附药粉每次用钱币大小调冷水敷于红斑之上,每日更换一次。十日后红肿退去,便可减少一半用量,直至痊愈。用药期间忌生食、忌辣食、忌酒。”写罢,蘸些茶水将小笺和翻看的那张拜帖粘在一处,待柳清漓拿来药包,便折进纸包里,遣弟子按拜帖地址送回。然后再拿过第二张,读帖,推敲,抓药,写方,一系列动作已经极为习惯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井井有条。
“柳清漓,”不知处理了多久,柳清漓已经百无聊赖到趴在桌上开始打瞌睡,郝夜似是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你不觉得近来求诊四合医馆的患者和过往大不相同?……”
“嗯,是啊。”埋首胳臂上的黑发挂名馆主闷闷作答,“病少伤多,且例例伤于刀剑锐器,显然全是卷入争斗的江湖中人——甚至还有不少人伤得格外蹊跷,最近亲爱的你不是没少为他们费神么?清减得让我都心疼了~~”
还没等郝夜嗔怒拍打上来,他便立刻换了腔调一本正经道:“虽说医者百无禁忌一视同仁,但近日来求医的江湖客却是越来越多,显然现在武林开始风生水起处处生变。每每碰上重伤濒死的人物,便不能弃之不顾,因而寻常百姓的小痛小疾反倒被搁置其后了——亲爱的,你是担心如此下去会深陷江湖纷杂之中,再无心力为民医病吧?”
写方子的手顿了一顿,然后继续缓缓地挥毫下去。郝夜抬眼看了看依旧趴在那里没有抬头的男子,在心里了然地笑了。
“天色晚了,吩咐下去厨房那边,准备开饭吧。”没有回答柳清漓的反问,郝夜将最后一张拜帖塞入药包,递给身边的弟子并低声命令。微微活动了一下酸累的肩膀,看柳清漓还趴在那里像是已经睡着,便伸手过去在他肋下一记猛掐:“不要犯懒,赶快起来去布置桌子!”
虽然看似游手好闲,但郝夜也知道,柳清漓对四合医馆所联系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医务缠身的自己不通达人情世故,因此,这方面的琐事,便都一律交给他打点。医馆开到现在,柳清漓的手段,从未让她失望过——虽然,期间一顿提心吊胆也总免不了。
毕竟……前六扇门主簿的儿子,柳清氏的后代……并不仅仅只是挂名馆主那样的简单。
傍晚时分,落日余辉铺满柳都大街小巷。此时正好是柳都百姓歇工回家吃饭的时候,而在朱龙大道尽头的一家小店铺的门口,排起了长长的人龙。嘈杂的声音里,有人在热切地高喊:“老板!给我来两个萝卜丝肉馅烧饼,要刚出炉的!”
这家店铺专卖烧饼,在柳都已经做了好几年生意,一直经久不衰。店面不大,也不精致,甚至不挂牌匾写店铺名字,却别有用心地在门两侧贴了副对联:
『此地无饼三百个,隔壁王二不曾卖』。
一时间,这“只卖三百个”的烧饼铺连带那叫做王二的店老板,都家喻户晓人尽皆知,光顾他店铺的食客也越来越多。有趣的是无论生意多么兴隆,这家烧饼铺都只卖三百个烧饼,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卖完打烊,绝不加班。晚去的人吃不到烧饼,只好等第二天再来买。
店主王二一直独自经营这个烧饼铺,手艺很好,做起饼来像表演,让人连等待烧饼出炉的间隙都不愿分神。
“哎呀……”看着面团在王二微胖的手里转得让人眼花缭乱,排在前面的一个人情不自禁脱口赞道,“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谁道卖烧饼便没出息了?要是能做得像王老板这么老练,那可比高中探花还让人羡慕呢!”
“兄台说得极是。这世道,确实为官不吃香啦……你没看现在柳都里,到处都是舞刀弄剑的侠客,整天劫富济贫,要是当官的稍稍不小心,可就……”身边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一边附和些闲言,一边在说到最后的时候用手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记。
“这位客人您的萝卜丝烧饼。小心烫口。”新一炉烧饼端出来,热气扑面,王二用熟练的手法抓起两个烧饼塞入纸袋,递给最近的客人。然后抬眼看了看后面那位客人,眼皮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问:“这位客人还是老样子么?”
“……是的。两个蟹黄烧饼,不加姜末。”
拿过烧饼付钱道了谢,安白带着和善的微笑走出人群。
他微微抬头来看了看天空,有几朵厚密的红云正缓缓逼向太阳,益发显得天色黯淡下来。
这天象是……?!
捏着纸袋的手指突然紧了紧,安白嘴角的弧度转瞬即逝。
山雨欲来,风满城。
天边乌云扩散的速度超出人所能想,转瞬便覆盖数里方圆的苍穹,有湿重气味散发出来,林里草丛,走兽惊慌蹦走鸦雀纷纷离巢,和平时暴风雨之前的动静不同。这番奇异景象让原本在山道上赶路的叶玖也不免诧异了起来,放慢脚步将视线转向一分分阴沉下来的天幕。
“寰魍,我的伞在哪里?”下意识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叶玖有点烦闷地抖弄着衣带,转身看向身后的跟班。
“叶护法……你忘了么?先前和征圣公子分开的时候,他道天色不好,你便将伞送与他了。”寰魍无奈地轻笑一声,“我当时还出言阻止过,但似乎你并未听到……”
与其说没听到,不如说是彻底被无视了比较恰当。
经他这么提点,叶玖也想起来了,不禁一拍脑门:的确——那伞,还是自己亲手递给征圣的。
……
“这就要走了吗?”青发的男子靠着一棵矮松,侧过头去看着正在收整行装的叶玖和寰魍,“……不应该在这里稍微等一等,以防万一?”
“善后的工作我们另有人处理。”叶玖将包袱扎好,然后侧头微笑,“这次收获颇丰,入手很多妖物内丹……多谢你,征圣。”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征圣眯起眼睛也笑了起来,他肩上的银狐听闻此言,似乎是吃味般地低头用力咬了一下他的青色发丝,然后被征圣修长的手指轻轻戳了戳脑门。
静默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征圣像是觉察到什么一样抬起头,随即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看样子,似是要变天了……”
声音很轻,却不知为何在话说出口的瞬间,有几只飞鸟扑啦啦地从他身旁的几棵树中惊飞开来,顿时增添几分诡谲气息。
“变天?是指要下雨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天,并未觉出雨意,但叶玖还是随手将腰间的一把油纸伞解了下来,丢向征圣,“带着吧~你们不方便进城住客栈,万一当真下雨,有点遮挡总是好的。”
“呃?!护法,我们只有一把伞啊……”旁边寰魍见状愣了,还没来得及进一步阻挡,却已经看到征圣一把接住了叶玖丢去的伞,他低头细细打量了一下那伞,然后抬起头来向叶玖颔首而笑:“好,如此便承你情了。日后相见必当完璧归赵。”
“一把伞而已,不用太计较。”叶玖眯起眼睛,觉得这个孤立世外的友人着实有趣,先前尚道无须和他见外,转眼又对自己说出如此客套言辞。征圣也没再回答他什么,只是浅浅地笑了一笑,然后便将伞和腰间那把剑挂在一起,转到树后不见了踪影。
“护法,你对征圣公子未免太过于温存关照了。”
回忆结束,身旁的寰魍还在嘀嘀咕咕,“虽然说每次我们出任务他都会出面帮忙,但那不过是为了报偿你对他的救命之恩而已,你又何必对他那么在意?若要教主知道,回头找你麻烦岂不糟糕……”
“言多必失,莫要再提。”叶玖抬手重重在寰魍额头上叩了一指节,趁他抱头惨叫的时候将目光转开,移向征圣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天虞至毒秘宝•千魂蛛丝,无色无形,细若蚊喙,早在方才便严严密密缠满了那油纸伞的伞柄,甫一入手便必会顺掌心纹缘侵入体内,一个时辰之后毒发暴毙。从教主第一次注意到征圣的存在时,便严令他每遇必杀。因而虽然被他协助,叶玖仍不得不在分别之际对其下以死手。
……他那样的表情,应是早就知道伞上被下毒的。即使如此,他依然把伞留在身边。正如以前几次相遇那样,帮助自己的同时毫不迟疑地接受足以毙命的毒物,然后再在数日之后安然无恙地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而再再而三,仿佛乐此不疲。
究竟,意欲何为?
一道雪亮的光芒突然划过眼前,让叶玖回过神来。随即耳边传来阵阵轰鸣,雷声接踵而至,空气益发潮湿粘腻,叶玖情不自禁地皱紧了眉,招呼寰魍加快步程。毕竟宁河山是朔门的地盘,在这里不便停留太久。
然而没走几步,就感到有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濡湿肩膀——再一抬头,顿时脸上都湿漉漉的了。云层厚得几近昏天黑地,时而有闪电在其间隐隐发光,照亮一点脚下的泥泞痕迹。瓢泼的势头眼看越来越大,叶玖叹了口气,拨开树叶转了个方向。
“护法,你要去哪里?”寰魍差点跑错路,连忙拐回来继续追上。
叶玖回头看看他,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么大的雨肯定没法下山了……我记得在咱们上山来的路旁有个洞穴,先去那里避雨。”
“……呃,但是护法,我们来的时候走的不是这条路啊?”
“…………”
洞穴不大,入口处长着半人多高的杂草,昏晦的暴雨天里极难寻到。叶玖和寰魍摸进山洞的时候,已经和水里打捞上来的样子没甚区别。寰魍麻利地取出裹在牛皮里的火折子点起来,借着火光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与其说这是个洞穴,不如说是因为未知原因在巨石上破出的石缝。
“虽然不是山洞,但至少能避雨就好。”寰魍一边安慰叶玖,一边在石缝深处拔了些干燥的灌木和杂草,将火堆燃起来烘干衣服。叶玖将衣服放下之后,提着包袱走到洞口,看着外面倾盆而下的雨势,有种微妙的不详感掠过心头。
除了雨声,似乎还能听见什么不同寻常的声响……更加诡异的是,身边的包袱里,那些盛有妖物内丹的瓶子,竟也在应和般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然而叶玖却并没有感到瓶子当真在自行碰撞。
伸手探入包裹,挨个检视所有妖物内丹,突然发现其中有一颗朱红色的小珠子,混在月白色的内丹中间,虽不起眼,却能感到其中灵力非凡。
“……朱蟾内丹?”叶玖一愣,回想今天屠妖取丹的情景,其间并未遭遇朱蟾蜍。而且朱蟾内丹极难孕育,一旦成形便是可解百毒的珍贵宝物。他闭上眼睛忆起和征圣分别的时候看到他那微笑的神情,忽然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瓶子。
“什么人?!”
电光火石之间,叶玖突然收住思绪抬手就是一把毒龙沙甩向洞外——乌色雾瘴散入雨中,洞口原本被雨冲刷得鲜绿的高草顿时枯焦下去,雨水流去哪边,哪边便顿时树草皆烂。然而撒出毒龙沙之后,洞外却并未有其他动静。
“护法……”寰魍紧张地凑到叶玖身边,却见自家护法侧耳倾听片刻,然后蓦地松了口气,带着一点孩子般的赌气表情扯下了鹿皮手套:“什么啊,我以为要冒雨打架了结果居然是自己人,还浪费了一把毒龙沙……”顿了顿,声音抬高了八度:“简微,还不过来?!就这么喜欢淋雨?要我出去揪你进来么?”
话音未落,伴随一声炸雷,突然就有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洞口,像凭空冒出来那样,把寰魍生生吓了一大跳。再定神去看的时候,那人已经闪身入洞,在火堆旁坐下来了。细瘦长身,短衫窄袖,方才侧身立于雨幕,竟端得和道旁树无差。就算是常被主子无视的寰魍,自问也没有这般天生保护色体质,说隐则隐,尤其丢入人海之中便更加轻渺微小如沧海一粟,匿于身侧都几乎难以觉察。
——天虞总坛首席弟子,简氏微。
“简微,这大暴雨天的你怎么会跑到宁河山上来?”叶玖似是习惯了一般,不以为意地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摆出一副拉家常的样子。然而对方刻意地偏了偏身子,和他拉开了距离,随后几乎不见嘴动地听到他低低出了一言:
“教主令我来接应总坛护法及主事,以及请征圣公子入天虞作客。”
听到这句话,叶玖心里咯噔一跳,正在拧衣服的手停住了。他神情复杂地侧目看着简微,后者却依然静静地盯着火焰,再没吐出只字片语。
“下血……下血了!!下血了!!!”
暴雨持续一个时辰之后,柳都突然大乱。上到达官贵族下到市井百姓,全都几近陷入惊恐癫狂深渊,瞠目结舌战战兢兢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天空依然在落雨。依然倾盆滂沱不曾停息。然而先前恍若珠帘的透明雨幕,却在落下之时突然改了颜色。原本纯净无色的雨点注入地面水泽的瞬间,便如同化作鲜血般有丝丝殷红散入进去,更有流在屋顶的雨水同样变为血色沿着房檐淋漓而下,不过袋烟工夫,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便有若浸染入炼狱血池,推窗看去满眼尽皆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红,让人直感脊椎发凉。
“这……这是天劫啊……”柳都内,有上了年岁的老人惊骇得面色煞白,被同样脸无人色的儿女们搀扶着颤颤巍巍指着泛起血色迷雾的柳都,“在我年轻的时候……柳都也曾出过逆天的事儿……但……那时候是柳雪庭主……三伏天祈雪救民……哪似今日这般……这般邪门光景……!”
何止邪门,简直一出人间变鬼域的戏码。暴雨化血,流浸全城,虽无一丝一毫血腥气息,却旋出各种不似水波的扭曲纹路,伴随着越来越大的雨声和雷声,恍若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厉鬼幽灵潜伏于血水之中亟待索命——饶是资历再深的朝廷高官江湖中人见了都不免肝颤,更何况那些从未看过如此多血水纵横流淌的平凡百姓。一时间邻里街坊各家各户,惊声尖叫的有,抱头痛哭的有,抓墙捶门的有,预备逃命的有,嘈杂的人声伴随雨声,响彻柳都。
早已没人敢再出门了,连淋湿的衣服和雨伞都被人如同避瘟般丢出房门,在血河湍流的街道上漂游。皇宫内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年迈的御灵帝呆若木鸡地坐在龙椅之上,一言不发。
“……到底出了什么事……”
窗外隐隐有红光投上纸窗,四合馆主郝夜走到门口,轻轻吸上一口气,并未觉出风里气息有何异样,同一般暴雨天气没有差别。但是,这一路凄艳流淌的猩红雨水,又是怎么回事?初见之时,连自己都不禁骇然失色。是有好事者存心制造如此骚乱,还是……
“夜、夜馆主,这究竟……”身后怯怯飘来声音,郝夜回头,见馆内弟子齐齐立在身后,面带惧色。虽说医家弟子对鲜血早该见怪不怪,但并不妨碍对此非常情景产生恐慌之心。微微叹了口气,郝夜将视线在弟子群中扫视一圈,不出意外地发现少了个人。
“你们柳清馆主跑到哪里去了?”
“啊,柳清馆主的话,用过晚膳就出门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旁一人上前作答,随即窥探到夜馆主眉宇之间闪过忧虑神色,便不敢再妄自揣度那位挂名馆主的安危,惴惴退下。
“偏生赶这时候不在馆……”有点焦躁地随手抓过案上镇纸攥在掌心,秀眉微蹙,再度瞥向门外,依旧是满道的血色蔓延,未有丝毫停歇打算。
定定注视了一会儿,脑海里突然闪过几点灵光。四合馆主匆忙转身跑向神农阁,扶梯上架,于最高处药格取出一只匣子,小心翼翼捧至前厅来。
掀开泛着不明药香气味的木盖,内里的黑色丝垫上安静躺着一束花儿。
“咦?夜馆主,这莫不是……红花石蒜?”一旁药理最好的弟子眼尖认出,却见女馆主神色冷峻,登时乖乖闭嘴。若是普通的红花石蒜,才不会这般小心谨慎藏于万草匣中。但此时此刻把它拿出来,又是作何用处?
将横陈盒中的龙爪形花束轻轻慢慢地捏出来,入手的瞬间便觉脑中一阵晕眩。咬咬牙定了定神,郝夜鼓足力量转身面对门外血雨汪洋。微微抬手,衬着流泻的血红水流,那束红花竟好似溶于其中一般,恍恍然就要从指间消失。耳边随即传来暧昧模糊的歌谣,听不真切韵调,甚至连字句都无从分辨,却像在眼前心上都刻下了血痕斑斑,再无法抹去半分。
“彼岸相望……血漂千行……”
“承彼过往……赴君仇伤……”
“花开两忘……生死茫茫……”
“天地玄黄……人殒归苍……”
天地玄黄,人殒归苍。
——果然是……这样么。
结论立时笃定,却蓦地精疲力尽,郝夜一个踉跄扶住桌边,差点连站立的气力都被什么东西突然抽掉。
“馆主?!夜馆主!”几个弟子慌了手脚,正要抢上前来扶,却突然眼前一暗,早有一人站在他们身前,稳住摇摇欲坠的四合馆主。
“亲爱的,你总是这么喜欢乱来。没有灵力资质的人,怎可能轻易破解这种弥天幻象?”
熟悉的声音飘下来,郝夜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着黑发如墨的男子带着似笑非笑的面容凝视着自己。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却奇怪地没有沾到一星半点的雨滴,连足下都不曾有湿印留在地面上。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没有答话,只是勉力将那束红花石蒜收入匣中,然后和柳清漓一起在桌边坐下。疲惫地闭上眼睛,郝夜淡淡开了口:“这场血雨……是凶兆。”
“嗯,我知道。”递过一杯茶,换回了那个木匣子,柳清漓一边把玩一边笑得眉眼弯弯,“在它开始下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喔。”
“啊,果然下了。”
刷一声撑开雨伞,然后听见头顶噼噼啪啪地响。站在山尖待了很久,然后向柳都方向远远望过去,果然,城门那里红光涌动,乌云翻滚间或霹雳阵阵,不用想就知道必然是哀鸿遍野。毕竟——这血色的水现在宁河山也积了一地都是,几乎漫过脚背。虽然,自己完全没有任何湿冷感觉,鞋子和衣摆也不曾沾湿一点就是了。
肩头那只银白色的狐狸还在忙碌地爬上爬下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征圣微微转了转眼珠,将它拎到自己面前,然后看到它有点恼火地冲自己龇牙咧嘴。
“你还在介意我拿了这把伞?”青发的男子将狐狸托在掌心,像是给小孩子讲道理般放软了口气,“我不是之前就和你说过么。这是必要的——无论是给天虞制造迷雾弹,还是为自己尽量少地摆脱麻烦,都是……唔——咳咳!”
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征圣勉力托稳着手中的银狐,另一只手却已经握不住轻飘飘的油纸伞,指节一滑伞便坠落到地上,然后随着流动的血水缓缓漂向了山下。
“小圣?!”
随着惊骇的女声响起,征圣手中的狐狸已经变回了人形——慌乱无措地凑近弯下身子咳得几乎破肺的征圣,也清楚地看到有鲜血顺着他捂着嘴的手掌边缘渗出来,冰棠吓得声音都快变了调:“我……我早就说千魂蛛丝不是你能承受得了的,你偏不听!这下……这下可怎么好,万一蛛毒扩散,你……”
“这……这正是我必须要的结果……咳咳……”因为毒发而导致的剧烈咳喘让征圣连说话都困难了许多,“小棠……你不用怕,千魂蛛丝……还杀不了我。但不用它压抑我自身灵力……现在情况怕是……会更麻烦也说……不定……咳咳咳!!!”
还没解释完,又是一顿让人心惊肉跳的猛咳,只差没有直接吐血给她看。
冰棠整张脸都快皱在一起了:“每次每次都这样——这些都是毒物啊!怎么可能吃下去以后什么事都没有?而且,那天虞护法分明要置你于死地,你这次却偷偷把朱蟾珠混在内丹里送给他,没了可以压制毒性的宝物,我看你要怎么忍过今天晚上!”
“是啊。我是……自作自受,对么……?”征圣苦笑着打断了冰棠的话,金色的眸子因为毒气泛上而显出一层灰膜,“小棠,麻烦你……替我把那雨伞捡回来。我……咳咳,我答应过叶玖,要把伞完璧归赵的。”
“……你!……算了,摊上你这倔脾气我真是倒霉死了!”冰棠气呼呼地转身跑去追赶那把油纸伞,待到捡回伞来,看到青发男子依然靠在树上断断续续地轻喘,声音湿润绵软仿佛和血而咳,立时也心疼起来,上前帮他拍背:“小圣,好小圣,你不要再忍了——我们现在赶快下山去,找个大夫给你吃服药就会好些了……”
“现在柳都怎还会有人开门迎客?”征圣摇摇头,“不过小棠,你若不嫌辛苦,我们现在也确实要下山去,我需要拜访一个人,而且我们也许能在那边留宿也说不定。”
“拜访一个人?”冰棠有点不解地看着他,“小圣你在江湖上除了天虞那边之外还有别的朋友吗?我怎么都没有听说过……”
“不,他并非我的友人,但若相处得当,比友人助力更大。”征圣向下山道走去,脚步略有点虚浮却一刻不停,“今日这一场雨,想必会惊动天下——乱世之中,若无个强力靠山,着实处境堪忧。”“那……你不打算依靠天虞教?”冰棠追在他身边,不解地眨眨眼。
出山以来,征圣唯一用心对待的江湖之人,怕是也只有天虞护法叶玖。但却又不打算依靠天虞,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似是想起什么,征圣的脸色微微一变,手中的油纸伞猛地颤抖一记,有细碎的雨滴打湿了他的发。
“走吧,小棠……改道——西陵山庄。”
那血雨依然瓢泼而下。
◇朔天·妖篇·血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