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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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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06〗
春水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见我过来后被吓了一大跳。
“你脸色怎么那么吓人,撞鬼了?”
他手边又多了瓶新开的龙舌兰。
“等了许久也不见你来,最后还是我自己去酒保那儿要了瓶。”
他如此解释,然后帮我把我的那一杯也倒满。
“你跑哪儿去了?那么久?”他问。
我轻轻摩挲玻璃杯的边缘,猛然腾起一股想要将眼前的一切统统碾碎的冲动:酒杯、酒瓶、闪闪发亮的玻璃桌面、欢笑着举酒交杯的人群…打破、全部打破,打碎,最好连残渣也不留。
酒液顺着食道熊熊燃烧,直烧到喉口。最终我还是很没出息的选择了更为平和的渲泄方式。但春水却看着我指出:“你喝的实在太猛了。”
“有么?你不也是那么喝的么?”我凝视他目光中平添的忧愁,万分不解。
他一把抢过我的酒杯:“你那哪是在喝?你那分明是在灌!你把嘴当什么了?漏斗?”
我没有给自己辩解,也没有试图从他的手里夺回酒杯,只是一味的静静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座椅上,连多说一句话也突然觉得疲倦。
周遭的嘈杂被一下子拉远,我依然在那里,在喧闹的中心,但是大脑却好像在某个瞬间被关上了一道门。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在那个瞬间以后变得不再同我有关,我谛听着环境中的种种喧哗,就好比潜在三千万米的深海里捕捉阳光,那样的模糊那样的遥不可及。我望见身旁春水的嘴张开又合拢,一个个单字腔正音圆,却失去了去理解的能力,也压根就不想去理解。大脑的门扉被上了锁,‘喀哒’一声,清脆响亮。在所有逐渐模糊的声波中,唯独这一声显得尤为清晰而易于明白。
它在说:满了,所有的一切。满了、满了,都满了。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我默默站起。
“你上哪儿去?”
身后有什么人那样问。似乎问了,也似乎没有,但保险起见还是回答一下比较好。
“回家。”
我其实压根没打算回家,但不回家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大脑落锁,拒绝工作。我急需换个更宽敞的地方透气,这里实在太过狭窄了。我抬起腿向外走,身后人拉住了我。
“我送你。”那人说。
“不,谢谢。我很好,我能自己回去。”
我回答,态度平静。
最终,我走出了酒吧。然后…醒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的躺在床上,并且穿着睡衣也洗过了澡。
靠着枕头,我努力回忆昨夜从酒吧出来后的那一大段空白,未果。观察家中也没有第二人到往过的迹象,从而得出结论:我最终是独自平静的出了酒吧;独自平静的走回家中;独自平静的洗过澡、换上睡衣;而后,独自平静的躺倒在床进入睡眠。
如此结果令我不住发笑,好一个‘独自平静’,我真该为此鼓掌。
春水打来电话慰问,我接起。电话那头他一个劲的叨叨我昨夜的一反常态,大惑不解。
“…照理说那么点酒平时根本放不倒你啊,怎么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最后还一再坚持独自回家,拒绝我的好心接送。不过幸好,你总算是平安到家了,白白担心了我一宿…”
经过好一通长篇大论,他以一个叹词结束了此次慰问,并在末了再三叮嘱我好好休息。
挂上电话,我翻了个身继续白日大梦。宝贵的休假日被我连绵不绝的沉睡挥霍了个干净。等到再去上班时,已是一周的第二个工作日,下午正逢化学社的活动时间。
少年没有出现。
我站在讲台,望着角落边那个空空荡荡的座位,嘴角扬起完美的弧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但我的确是笑了。少年的无故缺席本不含有任何诱人发笑的因素,我本应大义凛然的冲到他的教室,或者倘若他不在教室我就应该翻遍全校上下也要把他找出来,拽出来,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缺席的原因。如果他是生病了,那么我更有理由那么做,因为除了社团的指导老师以外,我更是这个学校的保健医生,全校3527名学生包括教职员工在内的健康都同我息息相关。但正如三天前的那个夜晚,我答应过他的那样:我会就此离开他,离得他远远的,只要他不乐意,那我就绝对不会再朝他的方向行进半步。我答应了,所以我要做到,我应当做到,也必须做到。所以我没有去询问,没有去寻找,而是像现在这样直挺挺的好似一尊泥塑般的立在讲台,冲底下的每一位学生发出微笑。当别人问起‘老师为什么阿近同学会缺席’时,我就会扩大笑容然后持续平静的口吻回答他们:哦~事假,请不用担心。
之后有几次,我们在课后喧闹的走廊中擦肩而过,彼此间目不斜视。每一次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都会刻意放慢步速,因为我知道他必定会加快,加快前进的脚步,在同我眼神相接之前在我的身侧带起一股小小的旋风,而后绝尘远去。
中午的时候我依旧会前往楼顶的天台睡午觉,但每次都是瞪大了眼睛对覆在脸孔上的报纸吹气。太阳兜头泼下,灼得我发间滚烫,耳后的那一小块皮肤每每烧起来一般的疼痛。
有时,我也会光顾化学实验室前方五米不到的走廊拐角,那里的大理石地面像鳞片一样反射着室外光:一块黑、一块白,没有灰,没有妥协;爱恨分明界限清晰。我蹲在被照的亮晶晶的地砖上,光晕下的灰尘一粒粒看的分明,它们簇拥在一道,围绕着光晕打圈,好像手拉着手正在跳舞。
县内大赛的名次公布了,那个孩子果然不负众望,拨得头筹。说头筹或许不够准确,事实是,他获得了比头筹更为高尚的殊荣:全县唯一的一枚特等奖奖杯。
全校上下都沉醉在这个额外的惊喜里,理事长室的确是藏奖无数,但若要论到特等奖杯却也是寥寥无几。
只不过在这一点上,有些小讽刺。我们共同的英雄在领奖当日未能顺利到场——前一日放学的时候,他因贪图近便不小心在翻墙时被藤蔓缠住了腿,最终摔落墙角导致左腿的不完全性骨折。
当日在医护室当班的是春水,事后他向我详细的描述了当时的经过。
“小家伙被送过来的时候,疼的脸都青了,居然还能忍住不喊一声痛。我都佩服他~啧啧。”说完转而看着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奖状送到他那儿去?
“还是说你不知道医院地址,我这里有~”他边说边翻箱倒柜。我突然有些意外:“怎么?难道不是浅间大学的附属病院么?”
“不是……”翻捣了好半天,春水才终于从他那堆垃圾山一般的抽屉里把皱巴巴的地址给掏了出来,递到我手中。
“喏~这个…什么……UKAK综合病院,1203室02号床位。”
“写的可真详细……”
“没办法啊……”春水啧了声,“你那小家伙还真是不好搞,当初大学部的救护车都快开到了,他却坚持说不要去那里,人都已经那样了还这么固执,当时真是急出我一身汗。”
“更正!什么我的你的。”
春水笑,笑容贱的我只想一拳打上去:“怎么?和你的小家伙吵架了?”
我不理会他的调笑,直接说:“奖状…你替我送吧,我不去。”
他立马不笑了,改为一脸严肃看着我。
“不是吧……还真吵架了?”
“没有。”我无力的辩解,听上去仿佛十足的借口,苍白而缺乏说服力,“我最近很忙,没空。”
“忙?忙什么,我看你这些天每天上下班规律的不得了,天天窝在家里都能长蘑菇了。”
我无计可施,编了个最不像样的谎话给他:“整理房间,房间很久没打扫了。脏~”
春水要是当真,也就不再是春水。故而他满不在乎的撇撇嘴,丢下一句:“要送自己送,我才不替你跑腿。房间打扫不了,可以打电话让我和阿竹帮忙,我们会为你请来最好的清洁公司,你就放宽心,只管去吧。”说罢拍拍我肩,大摇大摆地走了。
UKAK综合病院我很熟悉,有一回在同他闲聊的时候曾经说起。
“那里大楼的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夏天看过去的时候绿幽幽连成一片。”
他蹙眉:“老师,你确定你这是在说病院?病院的楼房再好看也是病房,用来看病治疗,怎么被你说的好像旅行观光?”
“我曾在那里开过阑尾。”我说,“刚开始没放在心上,以为慢性阑尾养一养就好,就不怎么注意,最后发作起来只能送医院。”
“一样送医院,为什么不去大学部的附属病院?那里条件好,医生也比较熟悉吧?”
我笑:“才不要,那多奇怪。帮自己动刀的都是熟人,躺在手术台的时候,我看你你看我,万一笑出来导致血崩怎么办?还有,告诉你个秘密……”
少年把头凑近来,衣领上的皂角香气混合淡淡的汗液的气味挠的我鼻孔发痒:“什么?”
“别以为我们这种保健医生就不会去医院玩玩练个手,有一回我帮忙参加了切瘤手术,最后人推进来一看,差点没笑死,居然是山本总理事。你说我这样,万一哪天春水他们一个想不开去那里玩,我躺在手术台上被推进去该有多尴尬?而且…………”
1203室。
少年的02号床位靠着窗,一个转身就能望到对面楼郁郁葱葱爬满墙的爬山虎,只是现已入秋,墙上爬山虎都枯萎得差不多了。稀稀拉拉的枝叶泛着黄,瘦骨嶙峋的攀在粗糙的墙面上,瞧着很是可怜。
12楼是这个医院最高的一楼,再往上就是露台。我推门而入的时候,少年正盯着窗外对墙发呆。
时近正午,医院的中午饭普遍结束的早。许多病人享用完午饭都三三两两:要么挤在中间的大堂里看电视,要么去楼下的花园中散步消食。1203室里除去我的少年,别无他人。
我站在门边,突然一阵局促。
左手的公文包里躺着他的荣誉奖状,右手的竹篮中堆满了可口水果。但这些都只是慰问,我是个校方派来的最地道不过的慰问者。
没有礼物。
我是慰问者,不是客人,没有邀请。自然也就没有礼物。
“好久不见~”我冲他打招呼,“感觉怎么样?”
“还好~”少年说。
直到他开口,我才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医生怎么说?严不严重?”
少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道:“老师怎么想到要来?”
我从包里取出奖状,把原因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坐在那里默默听,听完了便下逐客令:“那东西送到了,老师您还有别的事么?”
如果我识相,那么现在就应该微笑着站起,然后整理一下衣摆的褶皱摇手道别。但病房的空气暖融融的,窗台上摆放了一盆双瓣茉莉,熏的房内芬芳四溢,我突然就想这样一直坐下去,坐在他的身边,不再起来。
阿近见我坐在位子上迟迟不动,也没有再催促。只说:“那能不能帮我倒杯水,我站起来不方便。”
我去桌旁蓄了一杯清水过来端给他。他没有接:“热的…有没有凉的?”
“温的。”我修正,“天气越来越冷,继续喝凉水对胃不好。”
他不再做声,接过去一口饮尽。
“还要添么?”我问。
他摇头:“我现在尽量减少喝水次数,不然上厕所太麻烦。”
我蹙眉:“难道治疗的时候医生没有关照过你么?”
“关照什么?”
“养护7原则,其中就有一条,不要刻意减少饮水量。”
“这个啊……”他满不在乎,“知道啊,但一次次跑厕所实在太麻烦了,而且吃饭的时候也能多喝汤摄取水分,不会因过度缺水形成便秘的。”
“谨遵医嘱是做病人的责任,不然可是要倒大霉的。”我说。
“谨遵医嘱……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那么说。”
我疑惑。如果我的记性还好的话,我们初次交谈时我所说的应该并不是这一句才对。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我就知道……你果然是不记得了。”
说着,少年突然笑起来。
笑容极度灿烂,充满了跳跃性,与他素来平稳的气质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少年接下来所要叙述的故事很简单:
曾几何时,有个学生。学生新入校,什么也不懂,什么都好奇。看到学校化学实验室里器材满目,琳琅陈列。就跑进去摸摸这样,碰碰那样。铁架台的螺丝很好玩,圆滚滚的烧瓶很好玩,酒精灯里的棉线更好玩,拔出来塞回去,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傻的可以。”少年评价。
拔出来棉线有的塞回去了,有的塞不回去。塞回去的继续摆在桌上,塞不回的就藏起来,等以后再说。但是一根小小的火柴掉落在上面,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火灾扑灭了,学生的手却烧起了泡。他惧怕老师来追究,于是闷声不响。偷偷的买来药,偷偷的敷上去。最终却发了炎,伤处小型溃烂。学生一个人坐在僻静的角落,疼得呲牙咧嘴。被路过的保健老师看到,拖进了医护室。
“啧啧,怎么照料的呢,真是~”保健老师一面感叹一面替少年打理伤口,“肯定是自己胡弄乱搞搞出来的。受伤了就要谨遵医嘱啊,知道么?谨遵医嘱,这可是病人的责任。”
“我早就认识你了,”我的少年说,“知道你是学校里的医护老师,名字叫做浦原喜助,而且还是个臭名昭著的私生活不检点的gay。
“你跑来当化学社指导老师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还想着将来这个社团完了,由你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菜鸟当指导,化学社必定早早解散。”
“所以就故意在我的课上睡觉捣乱?”我笑,“因为觉得我上课的内容不值得一听?”
他摸摸鼻子,“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没想到你肚子里还有点货色。”
“有点货色还依然故我的睡觉,完全不给我面子啊。”
我突然又想敲他头,但手边一时抓不到书。
“我也没办法,早养成习惯了。”少年继续大言不惭,“只要你一讲课,一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想睡觉。跟催眠曲似的。”
我无奈,说得头头是道,仿佛错都在我。
“好吧好吧……都是我不好,引起了你的睡眠欲……”
说不过,我索性放弃,平白担下所有错责,少年却突然打断了我。
“呐……老师。”
“嗯?”
“为什么吻我?”
一字一句,冲破耳膜敲打在心上。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可以回答我不知道么。
不能。
我只是想,突然想吻而已。单纯的欲望,需要什么理由?
“好吧,我知道了。”少年点点头,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我突然想扳住他脸庞,给他看看我的眼睛。他的问题我回答不出,但是他可以透过我的眼睛寻找答案,它们会告诉他我为什么那么做,少年很聪明,他不应该看不得到。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阖上双目,左眼睫毛触到了我的右边脸颊,微微瘙痒。他的手指插进了我后脑勺乱蓬蓬的发丛里,抓住了我的一簇发根,抓得很紧,微微疼痛。还有舌,或许我不应该提到这个,但他的确是伸出了他的舌,在我口腔里灵活的打转,舌苔相互摩挲的感觉异常良好,我不得不克制一下自己当时激动的情绪,以防失控。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当我们彼此离开对方的时候,他嘴唇红肿,滑稽得好像一个狂欢节里的小丑。
“不准笑。”他恶狠狠的瞪我,“有什么好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透过镜子看了看,的确如此。
两个狂欢节里的小丑。
一直等到我最终离开那个病房的时候,少年依然没有说多余的话。
他只是平静的靠坐在床头望着我说:“老师再见,下次来记得带礼物。”
我也就很平静的回应说:“放心,一定带上七彩的水果硬糖,顺便绑上五色的缎带。”
没有庸长的告诉,没有乏味的表白。但我知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他的心里,他说了。然后通过那个吻,完整无缺的传达到我这里。
他把自己的整个心意铺平,熨烫好,再晒过温暖宜人的日光以后,恭恭敬敬的端到我面前,呈现给我看。
我又怎么能够继续漠视不见呢?再也无法继续漠视不见,特别是,在我也拥有近乎相同的心意的前提下。
于是就像你们每一个所看到的那样,从那天开始,我彻底的堕入进了爱情的陷阱,心甘情愿的一头栽进,并且再也没有爬出来,直至现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