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黄金年代》北地胭脂

16、第十六回

　　第十六回兄弟隙郡王伤颓情结发意颜玉觐太后

　　自从那夜修罗示人之后，慕泠却再没见过林瑞嵩，尽管从沈庭筠那得知他伤势已大好，然而诸多政事缠身，晃眼间，这再见时节便从深秋拖过了祭天。
　　再进孝亲王府的时候，个中滋味难以言表。原先的莺歌燕舞，却经那夜的大火焚烧、之后的内禁抄查，因摄政王的追封而所有东西封箱再堆在旧址，如今留下的是一片断井残垣。王府三分之二的院子已是杂草萋萋，仅仅留下后花园中几进楼阁，倒映在浑浊的流觞曲水间。

　　慕泠步步惊心，想起年少时两人在这处嬉戏无间的光景，心中凄然一片。正因为孝亲王的追封，令瑞嵩蒙上了无法洗脱的不孝罪名，若不去王陵守孝三年，以后的瑞嵩将无法立于朝政。
　　然而，瑞嵩能洞察自己的苦心吗？

　　恐怕不能。慕泠从曹公公那里得知瑞嵩接旨时的震惊，得知他的日趋颓然，得知他从御赐新府中搬出，住回这伤心之地，而更不用说自己居然这么久后才能来探望这生死好友一眼。
　　亭台楼阁上断续传来丝竹之声，似有女子嬉笑晏晏，慕泠眉头一皱，这服孝期间，瑞嵩居然做出这样的行径。然而他还未有动作，忽见假山后一行女眷往亭台而去。为首的鹅黄女子，恰是宁国公沈贺的重孙女阮儿。

　　慕泠心中大奇，这阮儿何时与瑞嵩走得如此接近，自己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他立刻与几个侍从隐在花木之后，不让那二人察觉。
　　不多时，听闻一声破浆弦断，几名女子尖叫声响，让慕泠心头一紧，忙抬头望去，见几名妖艳歌姬花容尽失地从楼阁上跑出来。心里惦记着瑞嵩，慕泠也顾不得被他们发现，忙奔上前去一探究竟。
　　待他即将破门而入之时，忽然听得阮儿在屋里道：“合川郡王，至此之后，你我情意，有如此发！”
　　只听长剑掷在地上叮当一声，门被砰然打开，慕泠不提防与阮儿撞了个满怀。

　　阮儿柳眉怒提，猛然抬首，见了慕泠却面露惊恐之色，只啊了一声，直往后退。瑞嵩闻声望去，见是慕泠，才丢了手中酒盏，懒懒地行了一个礼：“臣恭迎圣驾。”
　　那阮儿愣住了，半晌方说：“原来是你……”转而缄口，深深行了一个大礼，便扭头告辞。

　　慕泠见她左侧辫发被削了一截，便猜中七八分，只是挥挥手道：“瑞嵩伤势可大好？”
　　瑞嵩冷笑一声：“承蒙圣上惦记，臣已伤势大好，即日便可启程。”
　　慕泠听得他话中有话，不免心情烦躁，又见他饮酒作乐，不禁责怪道：“服孝期间饮酒作乐，传出去你郡王之面尽失！”
　　瑞嵩弹弹身上的灰尘，不屑道：“我有何脸面尚存？无非是罪加一等，自食其果。”
　　“我自问无愧于你，你若是这样说，岂不是弃你我多年情谊不顾？”慕泠心中一急，抛开礼仪不顾，以你我相称。

　　瑞嵩听闻却火冒三丈，声音也不由大了很多：“对，你无愧，那便是我有愧于你！”他捡起阮儿掷下来的剑，一把割破前襟掷于地上道：“你我有如此袍。”刚说完，不等慕泠有反应，他仰面长笑道：“这般我便将不忠不义不孝都占全了！”

　　慕泠见他醉酒闹事，只把这些话当做他一时气话，不再多说，扭头便走。只听得身后那人肆意叫嚣着，“枉我不顾一切，到临了竟烹狗藏弓，发配远方。”慕泠只觉有人在心口锤上一锤，痛得身形欲坠，眼泪竟不争气地在眼眶打转。

　　回宫一路无话，只待那帘子放下后，眼泪无声地流满面庞，滚落在绛紫色常服上的五彩刺绣，浸染成一朵朵泣血杜鹃。而帘子再次撩开的时候，这方尊贵面容上依然绽着毫无畏惧的坚毅神情。

　　沈庭筠一如既往地每日端来药汤，看慕泠微蹙着眉头喝下去，微微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神情。那日祭天慕泠血染冕服，疑是初癸，但沐浴更衣后竟不见一点血丝。木棉道说不好是何原因，却是对沈庭筠是否已经知晓秘密疑心半天。

　　其实慕泠何曾没有疑心沈庭筠已经知道，然而她却不愿意说破，只是心甘情愿相信沈庭筠对自己的忠心。似乎自那以后，她更爱装一点小伤风，咳嗽，然后传来太医诊脉开方。那冰凉指尖触及手腕时的躁动，像罂粟一样妖娆美丽，迎风肆意。

　　“喝了这一贴药便好。”他细长的手指在她雪白肌肤上划过，然后在纸上落下风华万千。既然便去煎药，端来，吹散滚烫。
　　慕泠爱极了他垂眼吹散热气时，睫毛的微颤；也爱极了他见她猫一般舔去苦涩汤药时忍俊不禁的神情；她苦的时候五官皱成一团，怒嗔道：“这是什么药！”看他故作慌乱，却悄悄在下味药中多加了甘草。
　　似乎那个秘密在彼此心里长成一株摇曳的草，谁也不提，却谁也不愿绕开……

　　春日盎然，草长莺飞，洛太后的身体也好似一天，慕泠每日退朝后，便去寿宁宫请安，将朝中诸事说与洛太后听闻。每每与滇王、贞王以及宁国公冲突之后，慕泠总要说上一句“等朕亲政了……”，洛太后却是笑眯眯地望着他日渐长开的面容。

　　“泠儿，欲速而不达。”洛太后端起开春进贡的新茶，仔细品着，这几个月过后，她面容更加清瘦苍白，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阴影晕染开。她放下茶杯，突然道，“听说泠儿最近与一个叫沈庭筠的御医走得比较近？”

　　慕泠心中一紧，随即道：“沈庭筠在政变中帮助过泠儿。”
　　“可我听说他是贞王的人。”洛太后抬起眼帘，若有所思地望着慕泠，“泠儿可要长一个心眼。”
　　“母后教训得是。”慕泠垂手答道。
　　“不要忘记你曾立下的誓言。”洛太后若重若轻一句，足够让慕泠心坠入冰窖。
　　两人沉默半晌，慕泠正欲告退，忽得见洛太后头上簪着一枚梅花镶玉金簪，正是那夜青龙会响箭射上来的式样。然而那一支响箭系着的金簪，还在慕泠宫中。种种过往，涌上心头，慕泠忍不住问道：“舅舅近日可曾来请安？”
　　洛太后微微一笑道；“鸿雁难渡关山，自那之后便两不相见。”
　　慕泠听得其中凄然，便不再相问。

　　过了一日，慕泠退朝去寿宁宫请安，却听得洛太后正笑着与一人说道：“你我这一别，居然有近二十年未曾见面。”帷幔后那女子笑着道：“时光不饶人啊，别过前你我正待嫁闺中，再见时你我独守佛堂，是劫？是缘？”

　　慕泠心道这女子真是能言敢说，一时起了兴子，入了内室请安。方见那妇人与母后一样的岁数，削肩柳腰，仪态轻盈，面若桃花。洛太后打趣道：“泠儿，这是母后出阁前的好友董泽抚，后来嫁给宁国公的长孙，人称‘温玉公子’的沈敬。”

　　董氏道了一声万福，洛太后又笑着说；“这便是沈敬之女沈阮儿，今儿也是我一并叫进来见见的。”慕泠一震，这才发现董氏身后垂手站着的阮儿，青衫玉带，衬着与董氏相像的妩媚面容，一笑万木春。阮儿低着头行礼，似乎不愿让慕泠看去了笑话。可洛太后却不依不饶道：“阮儿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阮儿这才稍稍抬起头来，明亮如溪的双眼快速地扫过慕泠与洛太后，微微一笑，便低了下去。洛太后哈哈笑道：“果然如市井所言，是个绝世佳人啊！”

　　阮儿脸上染上一抹绯红，董氏却接着道：“这孩子深宅大院里野惯了，怎么来了宫里，倒一句伶俐话也不会说了。”

　　““这后宫少不了伶俐的嘴巴，我看呐，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的女子，最惹人疼。”洛太后饶有意味地说，“不知阮儿可曾有婚约？”

　　董氏面上有些难堪：“唉，说来不怕太后笑话，先前本想给许给孝亲王家，可还未下聘，就遇到……可怜我家阮儿……”

　　“这未曾下聘的事情，可不算数。我看阮儿知书达理，懂得分寸，喜欢得不行。”洛太后饶有深意得望了慕泠一眼，“泠儿你说是不是啊？”

　　慕泠明白母后心里算计着什么，却故意问道：“阮儿可曾识字读书？”
　　阮儿不明就里，只得点点头，轻声说道：“只不过识得一些字，读了一些诗书礼乐。”
　　慕泠又问：“那《长门》、《女诫》可曾读过？”

　　“恩……”阮儿心知有鬼，却又不敢多说，只得瞪圆了双眼死盯着慕泠，腮帮子有气而变得稍稍鼓起。

　　慕泠冷笑道：“那便是了，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读多了书怕是命运也遭了变故。”
　　“你！”阮儿气急，知他暗讽自己如长门之卓文君，女诫之班昭一样，不得善终。洛太后见慕泠转性说这番话，心里直道他是小孩心性，又见阮儿气急眼框红了，倒似梨花带雨般娇艳动人，更是欢喜得不得了。

　　慕泠逞了嘴舌之快，心中暗爽。他第一气在阮儿那日与瑞嵩绝交，令瑞嵩本来就精神颓废的日子，更加灰暗失色。第二气在阮儿此刻又突然出现在母后这里，似乎在配合母后演出一场与自己初识初遇的戏份，让人心里暗生不爽。

　　不料洛太后倒不以为然，又接着与董氏说道：“宁国公如今摄政，沈家再次门庭耀辉，可喜可贺。”
　　董氏淡淡一笑：“夫君去后，这沈家这代便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说什么门庭，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洛太后却笑着说：“这么看来，沈家旁支倒是开枝散叶，茂盛一片啊。沈家二公子倒是升上了太医院院使。”

　　慕泠听得眼皮一跳，忙抬头见母后眉眼里含着深意，便竖起耳朵仔细听来。
　　董氏倒挺直率地说道：“夫君过世后，我才第一次见过这位沈二公子。那时公公丧子心痛，方想起这段与庶族的孽缘，将他认祖归宗。宁国公碍于脸面，一直在外院里置了屋子，不让他进府。倒如今，沈二公子倒令人刮目相看。”

　　两人又唏嘘了半天温玉公子的过世，而慕泠却一直思索着沈庭筠的身世，原来他竟是庶出，难怪一直对自己身世缄口不提。不知为何心里居然有了一丝心疼，他那么冷漠的外表下面，藏着是一颗在世俗间受了多少伤痛的心。

　　叨叨转转回到了寝宫，木棉见慕泠一样不发，闷闷地靠在美人榻上翻书，刚想问什么，见沈庭筠却端了汤药过来，慕泠接了过去，一口喝完。
　　想到刚才听的事情，慕泠忍不住多望了他两眼，却不妨沈庭筠嘴角上扬道：“苦吗？”
　　慕泠一愣，只感觉到冰凉的指尖再次触及自己的手心，展开一看，几颗裹着晶莹色泽糖霜的绛红小球躺在掌心之上，撷了一颗放进嘴中，散开的是甜甜的山楂味，丝丝入心。

　　不妨的，眼泪竟然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