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星夜行》一七得夕

10、命运之鸟

　　回去之后，薇薇安先给我红肿的脚踝敷上草药。

　　“睡一觉，明天就能好了。”她拍拍手，将手里的魔药递给我，“今晚份的药。”

　　我一愣：“什么药？”

　　“变形魔药，”薇薇安回答道，好像想起了什么，“哦，你回来之后一直在晕，我都没找到机会和你解释。”

　　……我晕倒不就是因为喝了你的汤吗。我幽怨地想。

　　但我不敢说话，只能听她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你还记得自己在露台上的时候吧？”

　　“那个时候你身体的变化很快，我猜，你应该是服用了一种非常烈性、用以激发兽人血统的显形毒药。。

　　“你也应该知道，对普通人而言，魔药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她们的体内魔力稀薄，缺少没有自身魔力的缓和，魔药的药性就会在在体内肆虐，损伤脏器。”

　　“而兽人的体质，情况还要更糟糕一点。你或许听说过？兽人完全没有魔力。所以，一旦他们服用烈性的魔药，药效就会作用得特别快，迅速引发身体的崩溃，然后死亡。”

　　我点点头，轻声说：“神殿把这称之为神罚。”

　　薇薇安继续说：“所以呢，我给你喂的药是为了抵消你体内显形魔药的药效。”

　　“在这之前，你应该是一直隐藏着你半兽人的血统吧？让我猜猜，你的母亲应该也是一位狐狸血统的女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光明教好像一直对兽人种族不太待见呀。”

　　岂止是不太待见，我心中苦笑，面上却依旧平淡地应了一声：“嗯。毕竟在圣典中，兽人是背叛了光明神的种族，因此，他们将永运受到神的厌弃。”

　　母亲的兽人身份在宫廷中也是一个禁忌。除了我，只有她贴身的侍女知道。

　　为了掩盖这个秘密，她也需要长期服用特殊调配的变形魔药，薇薇安说得没错，再精心调配的魔药，对兽人而言也是一种剧毒。我难以忘记她一日日消瘦的样子，在她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几乎成为一具骷髅。

　　所以我恨我的父亲，也恨母亲她自己。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折磨人的关系。

　　当然我的母亲也不喜欢我就是了。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察觉出，她讨厌看见我的脸。所以在她清醒的时候，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都会躲起来，尽量不出现在她面前。

　　想到这里，我又陷入了沉默。薇薇安她靠在椅子上，微微蹙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最后还是薇薇安拍了拍手，转变了话题方向：“好了！说完了之前的事情，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之后的打算吧！”

　　“后续的打算？”我一愣。

　　“嗯，”她轻快地点头，“你要不要成为我的学生？”

　　“什么？”这个转折太突然，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你刚才说什么？不是在开玩笑吧？”

　　“很遗憾，这是一个认真的提议，”薇薇安摊了摊手，“你应该也有意识到，昨晚我给你喝了不少药，你的后续反应很严重，比如短暂失明、四肢无力。”

　　“那是因为事出突然，为了迅速压制你体内魔药的毒性，我给你配了几种同样烈性的药剂去作为缓冲。这是一个很冒险的招数。”

　　“但我别无他法。或许你没有感觉，但实际上，现在你的体内有好几种魔力正在角力，一旦这个角力的平衡被打破，你的身体很快就会因为魔力冲撞而崩溃。”

　　薇薇安拨了拨头发，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哪怕你只是误食了某种带魔力的水果、闻到了某种带有魔力的熏香——最极端的情况下，很有可能空气中有魔力的微弱波动，都会导致平衡被打破——这也是之前路上我要你把我的血吐出来的原因。”

　　“我的血很危险。这不是一句自夸。”

　　“但我没想到，你的身体已经脆弱到不能服用普通的食物，”她低声说，“比如那碗蘑菇汤，我确认过里面没有毒物的。”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我还能说什么呢？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半兽人的血液在流动，所以早就接受了我没有魔力的事实，却不曾想到如今我竟然连身体都成为一座脆弱的沙塔。随时随地有可能因为风吹草动就溃散。

　　想起母亲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几乎不敢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

　　这让我我几乎要相信，或许兽人，千真万确就是被神明所深厌的种族，倘若神的眼睛当真无处不在，那么此刻祂或许已经因为诅咒的实现而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一只手忽然落在了我的头顶，毫无章法地乱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和耳朵。

　　“喂！”我终于无法忍受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在干什么！”

　　“好啦，小狐狸，”薇薇安笑了起来，“你的耳朵都耷拉下去了。我还没说完呢，不知道是昨晚的魔药药效相冲产生的影响，还是半兽人终归与兽人有不同之处，总之，恭喜你，你昨晚魔力觉醒了。”

　　“你说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可以使用魔法了？”

　　“嗯……正确的说，是有了使用魔法的前提条件。这么说吧，拥有魔力只是基础，我见过不少体内拥有丰沛魔力，却终其一生都无法使用魔法的人。所以你想使用魔法的话，还必须经过大量的学习和尝试，以及一点上天眷顾的幸运。”

　　薇薇安向我解释着，我发现当她把那吊儿郎当的笑容收起来的时候，她的注视便有锐利之感。

　　我情不自禁地做出了听讲的认真姿态，听她继续往下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成为你的老师，指导你如何控制魔力。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要明确地告诉你，学习魔法对你而言只有两条分岔路，一条是一眼望到头的死路，另一条路则是一条你必须闭眼走到黑的、没有尽头的路。”

　　“没有尽头的路，有时代表希望，有时也给人绝望。”她说。

　　“我知道，你现在在王宫内的处境艰难。只不过是一个宴会，皇室与神殿就已经暗流汹涌。而你在其中试图保持中立，当一个一无是处的私生子，毫无任何可取之处，祈祷自己能混日子到成年，就发配到自己的领地去过小日子。”

　　我的脸骤然一红，尽管她猜的没错，但是我这种混日子的想法被她毫不客气地挑明，依旧还是令我耳热。

　　“别紧张，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想告诉你的是，一旦你决定学习魔法，那么你中立的状态势必会被打破。

　　“在光明神殿的眼中，光明教与魔法师是势不两立的。魔法系的贵族现在已经被赶尽杀绝了吧？”她笑，“所以我这宫廷魔法师才当得那么轻松。”

　　“因为在神殿眼里，我只是一个弄臣，一个耍点小花样的小丑。”

　　“但是，”她严肃地说，“你不一样。你身上终归代表王室的身份。”

　　“只要你成为我的学生，那么一定会被划入魔法师的范畴，而我只是一个流浪者，在拉维诺没有法师塔，没有自己的势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想要在王宫中自保，唯有依靠自己的力量。”

　　薇薇安继续说道：“但是，显而易见，力量越强，你将越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遭受忌惮与猜忌，所以，你要做好准备，要么一步也不迈出。”

　　“要么永不回头。”

　　“此外，我还要告诉你，你的魔力其实并不强，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如果说普通魔法师体内的魔力量是一条河，普通人体内的魔力是一杯水。那么，你体内的魔力量可以说是——”

　　她举起手，轻轻弹之间：“一滴水。”

　　“很有可能，即使你学习了充分的理论知识，最后在魔法这方面的建树依旧寥寥，不过是白白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其实不是我要求你一定要做我的学生，应该是你‘请求’我成为你的老师才对。但是，我讨厌让人在对未来一无所觉的时候就做出选择，所以我将我所能提供的选择都摆在你的面前。”

　　“如果你想到普通人的生活，那么这段时间，我也会为你调制逆行效果的魔药，”黑袍法师薇薇安向我微笑，“所以，你要怎么选呢？”

　　理智告诉我，最后一条路是最适合的选择。既然有方法可以让我过上与从前无二的生活，那我完全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成为魔法师？这句话念起来都带着痴心妄想自寻死路的味道。

　　但是，“平静”真的是我所想要的生活么？

　　我忽然想起前夜的宴会，当眼前这个蓝眼睛的魔法师忽然闯入的时候，我看见她眉眼间飞扬的神色，让我想起那些在书籍中描绘的，跨越海洋与大陆的飞鸟，它拥有锐利闪亮的双眼，每一片羽毛都带着雨水和洋流风尘仆仆的气息。

　　我承认，薇薇安没说错。那种气息确实叫我讨厌。因为那一瞬间，那种跋涉千里的自由气息几乎令我着了迷。

　　我太渴望变数了，在这一成不变、平淡乏味、勾心斗角、如死水般用尽一切形容词也无法描述其中窒息的生活中，薇薇安的出现，就像是一个意外的裂口。

　　我渴望意外。

　　但是，我能够拥有这一切吗？我能够成为这样的人？这仿佛就像是一场命运的豪赌，轮.盘一旦转动不会停下，直到最后分出胜负。

　　但我并非是能够放手一搏的人啊，我一无所有，多年来如履薄冰，所求的不过是能够自保——安慰的人生这才是我应该追求的，不是吗？

　　可是我不甘心。

　　我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不甘心，强烈的不甘从我心中涌出。

　　为什么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呢？为什么我一定要背负谎言去战战兢兢地过一生呢？

　　为什么我要因为天生的血统而东躲西藏呢？

　　为什么我要屈服于命运呢？为什么？

　　我不甘心。

　　倘若世界上真的有命运存在，那我笃定冥冥中一定有某种存在降临于此刻。

　　屋子里很静，日光已经西斜，木屋窗棂透出的阳光中有透明的微尘在飞舞，我望着薇薇安的眼睛，那双平静、幽深的蓝眼睛，那一瞬间，我确信自己听见了轮.盘转动的声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称呼您为老师，薇薇安阁下。”

　　来吧，如果这注定是一场豪赌，那么就让我看看，命运这只盲眼的鸟儿要落在天平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