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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原罪无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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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对着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膛目结舌,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你的尾巴呀,”维安面上挂着微笑,似乎看戏得很开心的样子,“你不会现在才发现吧?你在马车上尖牙利齿,咬我可是咬的很得心应手噢?”
……就该把这家伙咬死。
我愣在原地,竟然不知道是伸手摸自己的耳朵好,还是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好。
抑或是,和自己身后那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火红火红的大尾巴面面相觑。
好奇怪啊啊!
我甚至怀疑维安刚才对我说的那几句话不是话,而是某种石化魔法,不然为什么每个字拆开我都能听得明白,合起来却让我浑身僵硬呢?
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维安扑哧笑出了声,在我警惕的目光中,端着托盘坐到了我床边:“别急,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被卸下来又复原的下巴还隐隐作痛,我警惕地看了维安一眼,默默地往床里面窝了一点:“你又要给我灌什么药?“
“空腹不宜喝药。”
法师煞有介事地说,然后把托盘往床边上一放:“虽然我看起来不大靠谱,但我姑且还算是一个负责任的好医生噢?我知道你要问的事情很多,但在提问之前,我建议你先吃点东西。”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靠谱啊。我沉默地瞥维安一眼,随即向后一靠,再次拉开一些距离:“我还有很多问题。在这之前,维安阁下,先让我们把它解决了吧。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应该是有人在宴会上对我的食物动了手脚,对吗?”
维安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不错嘛,你不算特别笨。”
……该谢谢夸奖吗。我假装没听见:“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了。我猜应该是有人在我喝的酒里下了药,促使我原本潜藏的兽人血统被激发,对吧?”
“嗯哼。”
“所幸那时你在我身边,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但总之,你救了我。”
记忆慢慢回来了,我想起在露天昏迷的时候,的确有人遮住了我的脸。现在想来,大概就是维安。
我忍不住还是说:“谢谢你。”
维安却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敢当,说不定我就是那个给你下药的歹徒,趁人之危将你绑架到郊外,然后借此敲诈你、勒索你、让你成为被我控制的傀儡永远都陷入黑暗之中,你说呢?”
还没有忘记之前的事情!这么记仇啊!
我一下涨红了脸:“那、那是因为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我回想了一下,直到我在露台遇见你之前,我和你并没有什么接触,除了——嗯,你抛给我的那一束花。”
虽然花被我仍了。我有些心虚地继续说:“但在那之前,我们也不过是舞会上的一面之缘,没有利益交集,应该不值得你这样费心。”
坐在床边的维安依旧表情懒散地支着下巴,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这时我才发现,对方的手上缠着绷带,雪白的布条上隐隐渗出殷红血迹,看来之前在马车上,我下口并不算太轻。
愧疚感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的脸烧得越来越厉害,低下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维安久久没有回复。
不会真的生气了吧?我心里忐忑不安,正想抬头看看,忽然有一双柔软的手落在了我的头顶。
然后狠狠地揉了揉我的耳朵。
我被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你刚才在说什么?”维安毫无愧色地道歉。“刚刚看你的耳朵转来转起的,我看走神了。”
什么人啊!我涨红了脸:“我可是再和你道歉啊!”
“你自己想明白就好,”维安却说,“道不道歉的,我不在乎。”
……好惹人讨厌的家伙。我憋屈地咬了咬牙,却也无话可说,只能依言低头扫了一眼托盘,发现上头盛了一个小小的木碗。
里面汤汤水水乱七八糟,不知道煮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盯了半天,姑且辨认出了一点蘑菇切片的痕迹。但看起来好像不是很能入口的样子……这蘑菇真的没有毒吗?
我忽然觉得这饭还是不吃为好,正想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却偏偏感受到一道亮晶晶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似乎很期待的样子。
“啊……嗯……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在这样期盼的眼神中,我硬着头皮问道。
维安点头,眼睛依旧亮闪闪地看着我,长睫毛一眨,一缕没被束好的黑发滑落,柔软地垂落在白皙的脸颊边。
我的压力一下子就大了起来。好奇怪啊,这人明明性格恶劣得很,但有些时候,却偏偏没有那种惹人厌烦的男性气质。
难道是脸长得太好看了?实在是有种超越性别的美丽,在模糊中兀然显出纯净的气质。让本人的请求颇为难以拒绝。
终归还是我欠了维安人情的。
好吧,我深呼吸一口气,在维安期待而专注的目光中端起了碗,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
然后差点吐到了床上。
好难喝啊!太难喝了!世界上这么会这种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味道,我甚至觉得在路上根本不用那么费劲心思压着我催吐,直接给我灌这么一口蘑菇汤,就能让我把整个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了!
我整个人都在这怪味的余韵中颤抖。
但维安偏偏还很期待地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我果然是做饭的天才”,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好美的一张脸,好毒辣的一双手。我绝望地看着维安,对着这个人漂亮的眼睛,我一时竟然说不出话,只好默默地压抑住反胃的冲动,虚弱地说:“挺……挺好的……”
下一秒,我眼前一黑,又直挺挺地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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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已经是傍晚。
维安不在了,桌面上留了一张纸条,说要出去一趟。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出门,原本显得有些杂乱拥挤的小屋,忽然显得有些空荡荡,我坐在房间里,总觉得浑身不对劲,终于忍不住放下它,走到门边,轻轻地推了推门。
门没有锁,也没有什么看不见的魔法禁制,我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他的确没有将我锁在这儿的打算。
出去呢?还是不出去?
盯着那扇小木门,我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实在是太想洗澡了……我实在是无法忍受自己这么久都洗不了澡——就算有清洁咒也不行!
毕竟我还没忘记自己在不久前还在宴会上喝酒,然后晕倒,醒来就开始在车厢里和人灰头土脸互殴,最转头又吐得天翻地覆的事。
哦对,最后还喝了一碗毒蘑菇。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吐了还是没吐——受不了了!我要去洗澡!哪怕找一捧水,能洗一把脸也好啊!
我决定向外走。这当然也不全然是鲁莽,毕竟这里还是是皇城近郊,不会有什么太危险的动物。
说不定最危险的就是维安了。
这样想着,我下定决心,回头拿起墙上挂着的一把废弃弓箭,向森林深处走去。
森林的夜晚嘈杂而安静。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月光从树影间落下,斑斑驳驳地洒在面前的这条小道上。道旁树干上有做标记,使人不至于迷路。我猜测这大概是以前的守林人常走的一条路,要么通向大道,要么通向水源。
我动了动耳朵,或绵长或急促的虫鸣随着脚步在草丛里一声声地响着,这让我的内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书上说,有野兽出没的地带,夏虫不会叫得如此安宁。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我比对着树干上的标记,心中犹豫是否要就此放弃的时候,我忽然在那一声声虫鸣里听见了水流潺潺的声音。
我一下子兴奋地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分辨着混杂在虫鸣中的声音——或许是因为觉醒了兽人血统,我的听力从未如此敏锐过。在幽深的夜色中,我仿佛与森林融为一体,一线幽微水声从不远处蔓延到我的身边。
如同传说中那个循着线轴穿越迷宫的人一般,我追寻着那道丝线一般的水声,一直向前走着。
沙、沙,拨开草叶,跨过横生的巨大树根,林间阴生植物湿润清苦的气息弥漫上了我的鼻尖,带着溪水微凉的气味和夜间花朵若有似无的芳香。
野兽天然对水源有着感知,我的尾巴已经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摇动了起来,带着一种对清洁的渴求和向往,我激动又小心地拨开了眼前植物宽大的叶片。
然后,我愣在了原地。
原本暗淡的月光似乎一瞬间变得明亮,毫不吝啬地洒落在那道清澈的溪流中,满溪都是摇曳晃动的银白碎光,但是那些细碎的光华似乎也不如站在溪水中的人夺目。她夜色一般的长发柔柔地飘荡在水中,水面上露出的肩与背却洁白得连月光都要羞惭。
有人在水中沐浴。
我本该回避的。毕竟,这实在是一种冒犯。
但是在那一瞬间,我被定住了步伐。心中并没有绮念,只有一种全然的惊讶。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除我以外的、毫无遮挡的、女性的躯体。仿佛一面镜子,让我完完全全呆滞在原地。
在十五年的生命中,我曾一度在内心厌恶过我身为女性的身体。
这也是很正常吧?哪怕我学习这个世界中不允许女人学习的事物,看这个世界不容许女人看的书。但我的身体终究与真的男性不同。
马鞍是为男人造的,弓箭的长度、长剑的重量,是根据男人的力量确定的。所以,在同龄人里,无论是骑马、击剑还是箭术,我都比别人逊色一筹。
更不要提我每个月都会流一周的血。虚弱总让我备受耻笑。
孱弱,这是就是女人的原罪,男性的书本这样解释。神造人时,恶魔将罪恶的果实埋入了女人的体内,使她们天生柔软、充满甜言蜜语的诱惑,以使男人成为罪恶的俘虏。
为了偿还这份充满诱惑的原罪,神令女人必须保守贞洁、遵从父亲与丈夫,承受月经、怀孕、分娩的血腥与疼痛,以抵御恶魔的污染。
至于我,为了掩盖这成长中日复一日明显的差距,不让这弥天大谎被发现。我不得不远离骑马与箭术,成日将自己锁在书房中寸步不出。
我必须承认,在那些时刻,我曾厌恶过自己的身体,厌恶过“她”带给我的枷锁。
毕竟,是“她”让我十五年来,时时刻刻在无穷无尽的恐惧与煎熬中挣扎,如同鬼魅提心吊胆地活在英雄中。
——然而,面前这具女性的身体却是这样的美。
她坦然站在月色之间,背影的曲线仿佛是一条宁静的河流。
谁能将河流的流淌称之为罪恶?
谎言在此间被击破,我忽然意识到,意义是后天定下的罪名,而在教条规训被发明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存在于此地。
如果她能够问心无愧。那我当然也可以。
空气中弥漫着芳香。我愣愣地看着她,与其说是我凝望她,不如说是我在凝望我自己。
而她伸了个懒腰,慢慢地转过了头,随着她的动作,水中的长发柔柔地曼开,一颗晶莹的水珠从那洁净而优美的下颌线滑落,顺着匀停的肌骨一路蜿蜒,落入水中。
滴答。
一道尖锐的爆鸣骤然划破宁静的夜色。
某种危险的气息一瞬间攫住了我,我头皮发麻,动作却快于意识,本能地举起手中的弓箭格挡,明明面前空无一物,高速旋转的气流却仿佛无形的利刃,瞬间将那柄弓箭斩成数段。
借着这一空挡,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想要与之拉开距离,却不料一脚踩空,就这样仰面向后倒去——
草叶纷飞,天旋地转,在夏虫惊恐而杂乱的鸣叫声声中,响起了令我心中一紧的一声脆响。
“咔。”
关节清脆的错位声响起,我灰头土脸地躺在草丛中,脚踝处传来无比清晰的、脱臼的疼痛。
我疼得直哆嗦,正想伸手查看伤势,却忽然听见空气中又是一阵尖啸的破空声!
我就地一滚,一道风刃正正斩在方才我躺着的地方,气流消散,被斩断的草叶四散纷飞。
“好看吗?”精灵轻盈地落在那荒草狼藉的地方,声音比风刃还要冷,“那么,为了公平起见,也让我看一看你的脸吧?”
我狼狈地侧过脸,从这个角度上看,我只能看见她黑色长袍的下摆。大概衣服也披得匆忙,晶莹的水珠仍滴滴答答地往下。
等等,黑色的长袍?
一个荒谬的念头滑过了我的脑海,我难以置信地缓缓抬头,一张熟悉到让我仿佛在做梦的脸映入我的眼帘。
夜一般黑的长发,月亮一般白的肌肤,还有比湖泊和海更蓝的眼睛——她仿佛林中精灵,是所有吟游诗人琴声中被歌颂的遥不可及的一场梦。
然而她眼下却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根本就不是什么精灵,我曾经讨厌的不速之客,一个曾经叫做维安的“男人”,此刻她正一手拽着长袍的领口,一手别着湿漉漉的长发,居高临下地蹙眉看我。
而那些从她发间脸颊滴落的水珠,就顺着她的下颌与脖颈的曲线缓缓滑入她的衣袍深处,甚至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脸上。
然后,她忽然笑起来问我:“我好看吗?”
但我刚才其实都在思考人生,一下子答不上来她的话,只会傻不愣登地张开嘴,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节:“啊?”
这让她发出了轻轻的笑声,一切冰冷都冰消雪融:“不错的回答。”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如果刚刚我真的是故意,那她毫无疑问会杀了我。
但我没有什么能辩解的。不小心的冒犯也是冒犯。一想到这点,我就愧疚得脸烧得像开水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