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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先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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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直开阔的宫道上刚被扫过,角落堆积的薄薄一层积雪凝结成冰,逐渐消融后雪水几乎打湿整个路面。
宫门口,庆安静静地待在路旁,等他家主子。身边站着的同样是京内诸多高官家的下属小厮,他们三五人凑成一堆小声说笑,倒没人凑近庆安这边来,只是时不时朝这边看上一眼,眼底惊讶之余还带着深深的忌惮。
庆安对身后莫名的眼神视若无睹,他抱着两只手不经意踱着步,一脚不留神恰好踩进一个水坑。
庆安皱眉瞥着染上几滴泥点子的衣角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还没等抬头,耳边忽然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待声音渐近,宫道上余下的宫人一语不发地齐刷刷跪地。
庆安一边暗骂了一句“倒了大霉”,一边后退几步缩到门扇的阴影里,看也不看地与其他人行了一样的礼。
眼角瞥见一抹明晃晃的尊贵颜色。
他心里一惊。
先帝故去半月有余,如今能大咧咧用上这颜色还不怕诛九族的,想来只有新帝。
——真奶奶的背时。
想来也是,现下这时辰,群臣大人们早都聚集在殿上了,除了那寥寥几人,谁有闲工夫还在宫里瞎逛。
庆安闷声叫苦,顶着手背的额头逐渐开始发烫。
逛就逛吧,怎么……
怎么偏偏就在今天?
听着那步撵声逐渐接近,庆安压着跳得越来越快的脉搏,越发把自己藏在角落,尽自己所能地往后缩,其实他恨不得盼着躲进后边的那堆雪里更好。
只希望这位新皇不要注意到自己。
他胆战心惊地默默等新皇的步撵过去,呼吸声都不由放轻。
“等等。”
步撵忽然上传来道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就在不远处稳稳停了。
与此同时庆安心里电光石火般的一凉。
鬓边汗涔涔地濡湿一片。。
心里一阵乱七八糟的,然而事实上他一动都没动。
那阵平缓的脚步声走近。
庆安不用抬头都能察觉到有道目光将他上下扫视了一番。
数息过后,一道非常年轻的清朗声音出现在他头顶。
“朕记得,你衣服上的纹样似乎是靖远将军府上的?”
庆安呼吸放轻的同时,低低应了声是。
新帝周容瞧着眼前黑乎乎的后脑勺,面上神色仿佛刹那间变换许多,在近侍走近后,他慢慢收回视线,最终停在一个还算温和欣悦的表情上。
语气也较为随意:“噢,罢朝数日,看样子薛将军总算决定来见见朕了?”
庆安静默着,新帝自顾自念叨了一句,又问:“薛将军现下应当是在和武殿?”
庆安:“是。”
新帝似乎笑了一声:“那朕去见他前,还真得好好准备一番。”周容年轻,嗓音亦带着少年人的清嫩感,说这句话是语气轻松,还隐隐给人调笑嬉闹的意味,十分平易近人。
旁边近侍缓声接了句:“陛下说笑了,薛将军也定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见您呢。”
周容眼底显出笑,竟隐约透着怀稔。
“送了那么几道旨过去,总算把他盼来了。”
“只怕他见了我,别提剑把我劈了才好。”
靖远将军薛淮锦天生体弱,自幼时起便泡在药碗中,大小病症接连不断。偏将军府树敌颇多,多的是人在惦记他那条命,老将军夫妇故去后,先帝感其不易,特赐长剑一柄,出入宫门皆可佩戴,用以震慑宵小。
满朝皆知,薛淮锦的那把剑从不离身。
……
因此,这话没人敢接。
好在周容说完,便微一抬手,直接与近侍离开。
他一走,庆安周围低议声渐起。
“陛下是什么意思?”
“顺嘴一说,还是……”
“薛将军自新皇继位后就从未踏入过朝堂,早朝更是称病罢了两月有余。”
“不过,也怪不得……”
庆安停在原处,虚握住的手心隐隐汗湿。
今早他踹了张瑞福,又依着圣旨所言,跟着自家将军进宫。一进来,站在这宫道旁,耳边来来去去的闲话听了好几番,才知道这谣言如今都传成了什么模样。
嘀嘀咕咕说来说去,都在说薛将军心中藏着反意,想把看不顺眼的新帝从龙椅上掀翻。
还传得有鼻子有眼。
难怪张瑞福不要命了都要把那道旨意送进将军府来。
……
不过就是——
庆安回想着方才见到的新帝,心里总觉得怪异,又一时摸不着头脑。
新帝怎么对将军府里下人衣料上的纹样那么清楚,语气笃定得像是绝对不会认错。
他跪在这里,也不算近。
再就是庆安觉得吧。
觉得这新帝话里的语气,听起来和他们将军……还挺亲近的?
说句话出来,连自称都忘了改。
不对呀。
庆安蹙了蹙眉。
新帝是当年陛下从皇室宗族里抱来的一个婴孩,虽说也算亲手养大,但他与将军从来都未见过,哪来的亲近。
庆安想着想着,皱起的眉间愈发紧了些。
旁人不知,他跟在他家主子十几年,他能不知吗?
对这位新皇,他家将军是无半点喜欢。
新皇还不是新皇时,薛将军从先帝口中一时听见他的名字,都会忍不住在先帝面前沉了脸色。
不冷不淡地说上一句:“臣不喜他。”
听着耳边乱糟糟的动静,庆安心里默默念着:希望将军今日在朝上能平安无事。
嗯。
旁人平安,将军无事。
·
殿上,文武百官齐齐俯身站着,黑压压一片。
殿内安静异常。
薛淮锦换了身颜色发沉的褚色朝服,正立在群臣右侧最前方。
腰间佩剑,面上神色冷淡。
无数道目光自他身侧朝着这边有意无意扫过来。
奇了。
众臣在心里想。
今日是怎么了,这位居然出了府。
许多人有心去搭话问问,目光瞧见将军腰间挂着的长剑,心里默默地打了退堂鼓。
薛淮锦对面,文官那侧的最前方,一位眉清须长的中年男子正与身旁人说了几句话。言毕,他掀了掀眼皮,目光侧过来,对薛淮锦笑道:“薛将军,许久未在朝上见过你了。”
“看样子,将军的病算是好全了?”
薛淮锦闻言视线微动,似乎并不想搭理。
神情清淡发冷。
“好不好,纪相不清楚吗?”
不等纪甚平再道,薛淮锦侧过头去,正对着那人。
“听闻本将军不在朝堂后,大人您对我府上近况很是关心,故而想着该亲自来见一见。”
纪甚平听了薛淮锦的话并不在意,按下似有不满之色的身旁人,随即笑道:“将军为国为民,您身有不适,任谁都会关心一番。”
薛淮锦冷哼,侧过身去。
纪相眉眼弯弯,叫了他一声。
“薛将军,别动气。”
“新皇继位,你身为我朝肱股之臣,自然应该好好与我等一道辅佐新皇。如今你身体大好,朝中众人无一不欣喜,这是好事。”
见薛淮锦仿若未闻、又无动于衷。
纪甚平捏着胡子,悠悠换了个称呼。
“王爷。”
他这次话音还未落,薛淮锦的目光霎时便盯了过来,视线阴沉冰冷。
慢慢的一字一顿开了口,话里挟着剑锋般的寒意。
“别叫这个。”
薛淮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眼底阴翳。
“否则,信不信我让你血溅当场。”
他话一出,似乎惊了殿内许多人。
大殿里顿时压抑起来,哗然过后,所有人一时噤声。
他们看着站在那的薛淮锦,都不敢再去触怒。
薛淮锦为人狠厉,战场腥风血雨披身,对外从不留手。在这朝堂上,还真有几个他手底下的亡魂,均是被他一剑刺死的。
先帝在时,有人能按住他。
如今没人拘束着,坊间传闻,都说他更有病不少。
撞在这么个人的剑下,嗯……不值当不值当。
远处一片人鹌鹑一般低着头。
而就正对着薛淮锦的纪相,却似乎毫无惧色,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
“将军切勿动怒。”
纪甚平轻飘飘开口,瞧见薛淮锦冷然锐利的目光,想着,几步走到薛淮锦的近处。
没等薛淮锦手下剑锋一动。
纪甚平眼风留意着余下旁人,一边低低对着薛淮锦开口。
“本官昨夜接到一则消息,想必是将军会关心的。今早将军被急召进宫,估计也是因为这事。”
薛淮锦侧目看他一眼,冷声道:“有话快说。”
纪甚平轻轻笑了一笑,低低说了几个字。
“有信传来,说是昨夜子时,皇陵似有异动。”
迎上薛淮锦怔住的神情,纪甚平捻着胡子:“将军,您要不然猜猜看,是具体那座皇陵。”
说完,不看薛淮锦陡然冷沉到极致的眼神,纪甚平撇着眼,状似无异地回到原处。
他身后,薛淮锦站在那里,阴沉沉的面容之下,指尖慢慢抚上挂着的剑身。
眼眸眯起瞬间。
这时,站在殿前的大太监总算姗姗来迟,浮尘提在手里,高喊:“皇上驾到——”
随着这声音落下,群臣纷纷俯身。
堂上,一道明黄的身影后携几位侍卫,不急不缓来到正位坐下。
周容坐定后,目光最先看见的,就是右手边最前方的薛淮锦。
他唇角在谁也没注意的时候向上扬了扬。
清朗的声音响起。
“——众卿平身。”
如若薛淮锦此时视线稍稍往上一移,都用不了多费力,便能立刻与新帝暗含着柔和笑意的眼睛触上。
周容低望着直起身的众臣子,望着一身暗沉绯色,周身带着冰凉冷意的薛淮锦,心下一片柔软,忍不住地静静叹道。
朕与你许久未见了,薛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