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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解惑 ...

  •   直至夜间,长街灯火一盏盏挑落之际,白纸伞突然腾空而起,转至房间中央缓缓张开,熟悉的黑红身影从阴翳中出现。

      君回的脸色有些苍白,墨发披散,衬着一身极深极沉的寿衣,显得有些可怖。但他身姿笔挺,宛如松竹一般,又将那阵违和感堪堪压了下去。

      他视线径自掠过了守在一侧的明烛,略带歉意地停在江瑶身上,低声道:“抱歉。”

      此时君回眼神已然是一片清明,没有半分浊色,先前在他额前眼中蔓延的红色暗纹也全无痕迹,就好像山上的种种经历,只是一场梦魇。但在场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烛火明灭,纸窗上的两道剪影微微晃动。

      江瑶单手支颌,看到君回的一瞬,便下意识地感觉自己手腕脖颈在隐隐作痛,她不着痕迹地收了下手,细长的衣袖掩住腕上疤痕,满腹疑问只化作一句:“你现在没事了吧?”

      “入魔的痕迹居然完全消弭了?”明烛讶道,眼神直直地盯着君回。

      闻言君回侧目看了眼明烛,眼神有些发冷,但他却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走到江瑶面前,尾指挑起她项间系着的红绳,端详玉龙。

      “无碍。这次是我疏忽了,本是跟你说玉龙能够保你无虞,却还是让你受伤。”他右手二指并拢,竖直于胸前,眼眸微阖,许是在默念什么。不久,一缕黑色的雾气从他指尖分离出来,没入进玉龙当中。

      江瑶感到玉龙微微发烫,“这是?”

      “分魂?这倒是舍得。”却是明烛答道,“玉龙未能护主,那只可能是你受到的危险还没到达灵器判定的‘危急’标准,又或者是它的能力还没完全能释放出来。不过既然有厉鬼的分神融进里面,那想必作为防身灵器的话,这玉龙就能灵多了。至少道行没他高的精怪鬼魅对你下手的时候,他的分神能够震慑一二。”

      江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追问,“那天在山里,你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那天……”君回开口,一句未完便就微微停顿。

      那天晚上在山路上,他确实是失控了。

      本来进山之前,他就感觉到疫气聚拢,当时便判断出来是有疫鬼盘踞于此地。但他掂量了一下,自己于墓中吸食天地灵气和众生怨气修行多年,后来又在玉龙之中,在一个个宿主的人气滋养中修行,千年积累实力自然非同小可,那些疫鬼他并不放在眼里。

      可是真的到走进山里时,那就不一样了。

      他一直是跟在江瑶身后,不断释放着自己的鬼气威压,用以震慑周边疫鬼,毕竟在踏进山路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暗处的一双双怨毒眼睛,但他并未开口提醒江瑶,只是无声震慑着。

      但走到半路,面前的少女突然不见,这时他才震愕地发现自己居然着了道。

      一阵迷雾悄然包裹住这里,茫茫白雾之中,仅有一条小道是清晰可见的。他心中有些异样,却还是顺着那条小路走下去,端看看那布阵小鬼到底是何居心。

      他认定有血玉护身,江瑶必然不会被那些小鬼怎么欺负,因而也没有第一时间强硬地破开这层迷障。

      可随着小道渐渐深入,他感到周边蛰伏的怨气恨意越来越深,厉鬼之躯在下意识地吸收这些怨气——这是魂体自然而然就有的动作,他并不能刻意去阻止。

      青红交加的怨气缠绕着他,他只能阖起眼眸去将之吸收转化,好在这些怨气也能为他所用,增加自身修为。毕竟自己是一只,被诅咒过的鬼。但想到此处时,他又有些疑惑,对自己突然萌生的念头有些不解。

      就在此时,他突然在怨气之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而异样的感觉,随即心底猛然掀起一阵强烈的不甘和怨怼,杀意和暴戾在心中酝酿成型,直冲上脑的怒恨让他几乎难以维持住理智。

      随后就是视线慢慢被血色侵染,他辨不清自己是谁、在作甚,只能盲目地发泄,释放自己的杀戮和毁灭欲。

      直到刻骨的痛楚传来,他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有某种存在正强硬地凌迟着他,透顶的痛感几乎要让他忍不住浑身痉挛,他视线中才出现了红以外的颜色。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己操控,而是由另一种相伴多年的、他自己都痛恨的东西,完全掌控。

      那是与他伴生的怨气,是来自他自己的恨。
      是他作为一只厉鬼,最不可少的东西。

      君回全程脸色平淡、没有半分起伏地将始末说完,若非脸色惨白,又加以红黑寿衣,外形诡诞,此时的他就神态气质而言,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平常的凡人。

      “你说你在怨气中感应到了什么熟悉的感觉,那是什么?”江瑶发问。或许真正让君回失控的东西,就在那个“熟悉”的事物上。

      君回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我知道它,但我想不起来。”

      “难道是你活了上千年,给忘了?”江瑶缩了缩脖子。

      “也不一定。”明烛发话,他站起身来,吸引过两人的目光,“也许我们该问的,应该是君回你,结这血契到底是为了什么执念?”

      虽然这个问题江瑶也很想知道,但……这又跟君回失控有什么关系?

      君回慢慢沉下眸子,黑红衣饰显得他此时尤为阴郁,锋利的长眉之下,是抹不去的冷肃。

      “我想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发涩,“我是为何而死。”

      什么?

      江瑶一惊,猛地支起了身子,“你……没有死前的记忆?”

      明烛露出了个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能够让厉鬼快速丧失理智的东西,多半是与执念有关。而能支撑厉鬼立下血契的,千年至今,又大多是冤仇。”

      “没有记忆这很正常,不过到底是怎么没的,是自己下意识不想记住,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事故,又或者被人人为抹掉?这可都不是一个概念的东西。”

      江瑶紧跟着问到:“之前一直不好意思问……那你对你生前的事情还记得多少?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君回沉默下来,似乎对此有些抗拒,他偏过头,将视线转向窗外。

      千年时光飞逝,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哪怕是生前也曾来过的樟树市,也不见得有曾经的熟悉之状。

      他似讥似嘲,兀自笑了一声,“我有记忆,但不全。”

      “我本为大景皇子,不论文武皆有一定造诣,甚受父皇器重。但昔年巫蛊之术盛行,父皇醉心于此,接连提拔了许多巫师巫女入朝,钻研鬼神之道。兄弟们为博得父皇宠爱,谄媚于妖僧妖道。”

      “我向来不信这些东西。”君回张开手,凝视自己手掌,如玉般的指节白得过分,在阴影之中,似乎随时都要被吞噬消湮,“但现在我也成了鬼魅之一,甚至还得益于以前耳濡目染的一些巫术,才得以修炼。”

      “唔……”江瑶单手撑着下巴,问到,“那你的记忆的缺了哪部分?”

      “二十之后,”君回话音微冷,“我只记得二十那年举朝前往东岳大祭,父皇似乎迎了什么人入朝,但每次细想时脑子里总如针锥般痛,想不起来了。”

      “那看来,这人是关键。”江瑶道。

      明烛却说,“是泰阳天师吧?我曾在师父那本捂得严严实实的古籍里看到过,大景末帝宝华十二年,昭帝亲迎什么天师入朝,具体名字被划花了。后来师父知道我偷看之后,我还被骂了一顿,整整被罚抄了六遍经书。”明烛耸耸肩。

      “泰……阳?”君回闻言眉峰一皱,眼底突然窜进两丝血红,身上的寿衣边缘都化作茫茫黑雾,维持不住其形。

      “君回!”看到他眼底的血色,江瑶猛地攥紧玉龙,扬声叫道。随后看向明烛,话音中有几分后怕,“若再想下去,看君回这个样子可能很快又要像之前那样丧失理智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先镇住他?等见到舅舅之后,我再问问具体情况,看能不能查到玉龙的来历。”

      “这样也好。”明烛正色道,他对着君回双手掐诀,念叨着静心咒,“别再想了,不然要是这会又疯了,我可镇压不住。”

      君回深吸一口气,阖眸半晌,“我刚为厉鬼之事,脑子里唯有混沌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很恨,想要把外头的人杀空。但我又不知道是谁的仇,什么怨。”
      “直到两百年前,我才逐渐有了清醒的意识,慢慢想起来生前之事,但关于我身死之故,却一无所知。只能想办法看了。”

      “据说泰阳天师法力高深,掌握颇多今已失传的禁术,当年景朝举国的妖邪之事,多数是由他和他门下弟子镇压的。大小法事祭坛,也都由他一手操持。”明烛两指抵于颚下摩挲着,似自语,“玉龙由来江家定然知晓,只是要看,这玉龙来历背后,到底是不是有泰阳的痕迹,君回的墓中又有些什么。”

      “看来还是要到江家才能解惑了。”他倏然微笑。

      桌上蜡烛已渐渐燃到底,烛光愈发暗淡。

      “时间也不早了,”江瑶说道,“先休息吧,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去舅舅家看看。”

      “好。”明烛伸了个懒腰,自桌上一把抄起自己的零碎物件,“那我先回去睡了,明早再过来叫你。哦对了,符水别忘了喝了。”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桌面小碗,那是在刚才谈话之时,明烛又弄的。
      见江瑶看向桌面,明烛便兀自开门离开了。

      “……符水?”君回皱眉,走到案前,拿起那小碗,手指碰触到碗边水渍之时,一阵如被烈火灼烧的沙沙细响响起,听到就让人头皮发麻,但君回却像是一无所觉,问到,“为何要喝这个?”

      语罢一顿,他眼里出现了几分震愕之态,“你被疫鬼感染了?”

      “嗯。”聊到深夜,身体也难免有些疲累,加之头顶的烫意,江瑶不自觉地感到有些困倦,小小声应道,“明烛说它们是靠疫气害人,那天我被疫鬼拉进它们的幻境里,应该是这样被疫气入体了。”

      君回沉吟片刻,执起江瑶右手,无名指与其相抵。须臾,一丝黑线从他指尖钻出,缠绕着江瑶手指,往上逐寸攀爬。

      看到黑线的瞬间,那日被其割伤的记忆又不由自主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君回安抚道:“别怕。”

      眼前人此刻状态平稳,也不像是入魔之状,江瑶强提起神,“你有办法?可是不是得寻医求药么?”

      “那是一种法子。”黑线缠至她手腕之处就不再动弹,君回垂下眼眸,眸中眼白部分也逐渐被黑色沁染,许多丝黑线在他眼中狂舞,甚至从眼眶中钻了出来。

      “啊!”视觉冲击实在太大,江瑶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往后靠。

      “……你知道阴庙么。”似是想要安抚少女情绪,男人缓声开口,眼睛里却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看着黑线绕紧少女纤腕,吸附出些许青黑之气。

      “好、好像听娘亲说过,据说很灵……”江瑶不敢睁开眼睛,手腕像是被阴冷粘腻的毒蛇缠住,凉意如冰,她好像渐渐失去腕上知觉。

      在她所看不到的地方,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白皙的皮肤之下,青黑色在飞快窜动,她的右手开始发肿,原来皓白的腕子也变成了诡异的青黑色。

      君回以鬼气为引,将疫气吸到她右手处,随后松开她无名指,手掌微微往下一沉,黑线倏然钻进她皮肤中,与疫气相融,随后凝成一团黑血,冲破手腕洒出。

      “阴庙里多供野鬼精怪,它们听人祈求,帮人求财求健康,只不过不似寻常正祠里的神佛,收人香火,”君回的声音有些模糊,“而是要收‘等价交换’之物。”

      江瑶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君回语中之意,睁开眼,“因为血契的关系,所以你会像那些阴庙侍奉的鬼一样,也能帮我治病?血契就等于是那个要交换的东西?”

      “不。”君回失笑,“只是民间阴庙的野鬼尚且可以救人,那作为修行了千年的厉鬼,自然也有这个能力。”

      他用手接住滴落下来的黑血,嘴唇微张,黑血骤然散作一团黑雾,尽数被他吸进口中。

      “睡吧。”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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