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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一语惊醒梦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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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快的脚力,走到城里时也到了日落。
堂堂的祁家大少爷,此刻还真想不到投奔谁,从前的狐朋狗友铁定是不能再见了,三两知己也各奔天涯。
要不说人生是一场缘分,他走路回来了,而薛红玉也赶着那辆慢吞吞的牛车,正往搭棚的地方去。
“薛姑娘!”祁遇叫住她。
“吁——”薛红玉拉住黄牛,从敞篷里探出头来一看,当即笑了出来,“阿七哥,又是你,这次简直不是巧了。”
祁遇也笑:“不是巧是什么,难道是我诚心不放过你吗?”
“谁不放过谁还说不定呢!”
“我不同你贫嘴了,我叫住你,其实是有一件事相求的。”
“请讲,凡是我能办到的,一定为你办。”
祁遇便将自己无处落脚的困难一一讲明。
薛红玉没有多问,道:“阿七哥,原来你竟是这样的坎坷。要是不嫌弃的话,请你今晚暂且在车棚子里睡一宿,等明日班主演出回来,看他老人家能否为你介绍个工作,你看好吗?”
祁遇感激道:“薛姑娘,你帮我大忙了。”
薛红玉的身上自有一股江湖游侠的气质,她把祁遇拉到车上,向小师弟做了正式的介绍。
江湖人交朋友是很轻易的,有道是“天下人帮天下人”,点头之交便足以患难与共,于是三人一齐赶着车跑到外滩广场,那里是马戏团的扎营地。
薛红玉把车停在一个避风的地方。
下个星期在兰香大剧院的演出,班主十分看重,容不得出半点差错。
薛红玉和小师弟赶着去夜习,车蓬子里就只剩下祁遇,还有那只饿得瘦骨嶙峋的猴子。
旁边紧挨着赌场,沸反盈天的。
祁遇听着麻烦,紧捂着耳朵,那只猴倒是格外的平静,他和猴对视良久,意外地也平静了下来,漫天的星光洒在一人一猴的身上。
猴吱吱叫了两声,毛茸茸的脑袋垂下来,竟对他深深作了一揖。
翌日,班主有事未能如时归来。
祁遇不想再给薛红玉添麻烦,只是突然变了天。
大风呼呼地刮着,他虽然窝在车蓬子里,但那终归不是一个避风的去处,受了一日的寒凉,又把咳嗽病引了出来。
他咳红了脸,起身想到赌场里避一避。
只是那地方是个销金窟,口袋空空,迟早要被人赶出来,可他实在难受,能避一时是一时吧。
他牵着猴兄,往赌场的方向走。
快要走近时,赌场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少女,双手捂着半边脸。
祁遇半天想不起她的名字,余光中桃树的枯枝在风中飘摇,他才想起来道:“桃子姑娘!”
少女犹如枯木逢春,一双盈盈泪眼猝然抬起,恍惚叫道:“大少爷!”
“是啊,我记得你在燕子州做事,怎么……”
话没讲完,少女扑通跪在他的身前。
祁遇这才看见她脸上的伤,那是属于一个男性的掌印
她看出他眼底的震惊,羞愧埋下了头,嘶哑着念着:“我不要被卖走,我不要被卖走!大少爷,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啊!”
追打她的男人冲过来,伸手便要抓女孩的头发。
干枯的头发连着头皮带着血被扯了下来,她痛苦地大叫,在地上翻滚爬行。
“你这个贱人,给我起来吧你!”
眼前男人握起拳头又要动手,祁遇随手抓起什么,往男人的脑袋上砸去,扔出去了才发现是猴兄。
猴兄不辱使命,威武地在男人的额头上抓出三道血痕,随后跳到一旁观战。
男人摸着额头上的血,舔舔嘴唇:“哟,我说这小贱人打死也都不让我碰,原来是自己搞了姘头啊,真他娘的够贱的。”
祁遇不理他,转身去扶桃子。
男人是这一块的皮条客,买卖人口不成正要对祁遇动手,他兄弟突然把他拦下,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行了,消消气。”
男人果然停住拳头,怀疑地乜着祁遇:“就他?”
“相信我的眼力,东西是没错的。”
“既然东西没错,那就是他偷的了!”男人抓住祁遇的手臂,撸起他的袖管,“来,给爷爷摘下来瞧瞧,让我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男人想抢祁遇腕上的翡翠镯子。
祁遇只当是碰到了见财起意的无赖,旁的什么还好,只是这翡翠镯子于自己而言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是决计不能让的。他挣道:“镯子不能给你们,要钱,我口袋里还有一些,随意拿!”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由分说把他暴打一顿。
谁知他都奄奄一息了,还死命护着腕上的手镯。
两人骂了一声“要财不要命的玩意儿”,只好拿着麻袋把人一罩,连人带镯带走了。
“你的意思是,金公子的东西被人偷了?”
“一根绿镯子,我哥们做玉石生意的,更何况那是件好东西,他不可能会认错。”
“公子是丢了个镯子,东西在哪?”
“就在这小偷手上戴着呢,他胆儿也真大,金公子的东西都敢戴,也不怕折了寿!”
“好,要是真的,少不得你们的好处。”
“假不了,假不了。”
耳边是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一盆冷水泼来,祁遇猛然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天花板上开了一扇小窗,射进一束凛冽的星光。
他也分辨不清自己被绑架到了何处。
张口想要说话,发出的却是咳。
旁边审问的人立刻嫌弃地离他远了一步,自言自语道:“别是个痨子。”
祁遇趴在地上,缓了半天问:“这是,哪里?”
“哎呀,你还敢问这是哪吗,你知道你手上的翡翠镯子是谁的吗你就偷,你也是够死相的,被打成这样了还当个宝贝似的不松手,赶紧的,摘下来!说不定这条手还能留住!不至于死无全尸!”当差的恶狠狠道。
“不摘。”祁遇握紧镯子,温吞道,“这是我的。”
熟悉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祁遇心头一惊,怔怔地往那边望。
赌场的老板赔着笑:“金公子,您瞧瞧这东西是不是您的?”
“自然,是我的。”
金烙把抽着的半根烟灭了,一步步走到祁遇的身前。
他被打得不成样子,鼻青脸肿,可以说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见此,赌场老板洋洋得意道:“金公子,我手底下的人办事,您百分百的放心。”又皱了皱眉,“就是这家伙握着镯子不肯松手,要不,干脆拿刀把他手砍下来!”
金烙没说话,只是低眉看着祁遇。
祁遇护着镯子的手更紧了。
金烙问:“为什么?”
“没,没偷。”
“撒谎。”
金烙蹲下身,祁遇也彻底看清了他脸上的冷漠。
一个镯子而已,当初本就是留作纪念才带走的,祁遇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执拗着不肯放,早知会惹出事端,他一定干干净净地走。
现在正主来要,本应该给他的,可瞧着这副从未有过的冷冰冰态度,想必他对自己的不告而别感到失望至极了。
又或许,他本就是这样。
为了哄他,才有了诸多的体贴温存。
祁遇怎么想怎么难受,咬着牙,眼底满是倔强:“我没,偷。”
赌场老板阅历丰富,瞧着这十分古怪的情景,小心翼翼问:“金公子,您认识这位——先生啊?”
祁遇道:“我不认识!”
赌场老板心惊胆战地看着金烙。
半晌,金烙轻飘飘地说:“是啊,你没听他说么,不认识。”
赌场老板悬着的心落下来,连连擦汗道:“我就说,您怎么会认识一个偷您东西的贼呢。依我看,这人就是个疯子,根本不必劳驾公子您动手,来人啊,给我把他手上的镯子给取下来!”
那两个男人候着等赏呢,闻言,忙一左一右把祁遇按死。
“放开我!我不给,就不给!”
祁遇不知哪来的疯劲,金烙伸手来取的时候,竟一口咬在了他的虎口上,唇齿间顿时溢满了血腥味。
金烙发出一声闷哼。
空气中一片死寂。
金烙没有生气,反而像欣赏佳作一样欣赏着手上的齿印,眸光暗了稍许:“真不给啊?”
祁遇颤声道:“要不,你就把我手砍下来。”
他身上破了皮,金烙都得心疼好久的,哪怕现在是因爱生恨,他想不也不至于要了他一只手的地步。
金烙冷笑:“你以为我不敢么?”
祁遇虚白的脸上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金烙根本不在意他似的,一个眼神都不曾瞥去,转身向老板要了匕首。
赌场里的刀最是锋利,刀尖贴住祁遇的青细的脉搏,扬手蓄力——狠狠地刺了下去。
没有血喷射出来。
刀尖擦着皮肉,深深入地。
祁遇是真以为要死了——
他像是死过了一次,看看那把冲自己刺来的刀,又看看要自己死的那个人,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彻底地哭了出来,可以称得上是嚎啕大哭了:
“不用你动手,我不要了!我再也不要了,再也不敢要了!”
镯子戴久了,没有东西润滑,很难脱下来。
他没什么技巧,就是生拉硬扯,抠得手腕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于是绿得透亮的翡翠镯子上很快就染上了他的血。
终于扒拉下来,重重抛了出去。
祁遇不想哭,却止不住,就猛地咬住自己的虎口,疼得一抽一抽的,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涌,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口中含糊着哭道:“我不该拿你东西,我就是想着以后不见面了,留个念想的……你不喜欢我戴你的东西,你不喜欢我戴这个镯子,好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金烙没管那镯子,默声望着发疯的祁遇。
他吓坏了,又哭得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抑制不住地响起,脸色也随着胀成了青紫。
金烙惦记着他的旧疾,连忙俯下身想帮他顺气。
祁遇忽然道:“我真后悔认识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
金烙的手堪堪的收回,虎口深可见骨的牙印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
祁遇哭的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或者说,为了伤害到眼前的这个人,口不择言什么违心的话都说得出了:
“我就应该娶妻生子,过平平常常的日子,也好过于和你——”
金烙的身体完全僵住了:“哥哥。”
祁遇的哭声淹没了这声“哥哥”。
除了金烙,谁都没有听到。
祁遇没料到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话,他从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攒了不少的委屈,心里又怕又气的,倒现在破罐子破摔,只是一味的埋怨发泄:
“以前我什么东西不给你用,衣裳都是分给你穿的,一个镯子你就不给我戴了——是了,你之前就打我,你打我——你居然打我——还要砍我的手!那多麻烦,你开枪杀了我吧,你现在不是很能耐了吗?你身边那么多漂亮小姐呢,你还院子里养了别的男人呢,我为了你我他妈连家都不要了!我想家,我好像回家,我没有家了……”
祁遇语速太急来不及喘气,其实仔细听,就知道他说的都是气话。
但是金烙是听不出的。
他被迫经历了太多次的失而复得,对他们的感情已然丧失了信心,而祁遇这时所言,都是这些年他心底隐隐担心的。
他伸出去的手又僵硬地收回。
耳边是祁遇近乎崩溃的哭嚷。
就这么一直胶着到一个人哭昏了过去,另一个人才卸掉枷锁一般,默默地站起身。
月光把他的影子照得又矮又小,好像重返了那年炽热不宁的夏。
他转过身来。
“金公子,嘿嘿您的镯子。”
赌场老板很有眼力劲地拾起地上的镯子,擦了擦灰,恭恭敬敬地递给金烙。
金烙接过镯子,没有说话。
老板讪笑道:“没机会和您说,这个贼人还有一个同伙正在外边,是我手底下一个花姑娘,性子倔了些,不肯□□。正好有个外地来的商人看中了他,出了高价钱,要把她买去。这贼人不知和她有什么勾当,横叉一脚,把这桩买卖给破坏了,您看……”
“他身上的这些伤,都是你手下做的?”
“……是。”
“你说得对,他偷了我的东西,是该好好惩罚,你们帮我把东西找了回来,也应当好好地奖励。”
赌场老板难掩喜色,嘴上仍说道:“这不算什么!”
金烙捏着镯子,深吸了口气:“可是老板你有所不知,这连人带镯子,都是我的。我宝贝的不得了的人,一个镯子和他比又算得了什么。 ”
手中的翡翠镯子射出莹润的光辉,赌场的老板的脸上更是死一样的惨绿,慌张地解释道:“我以为您和他有过节。”
金烙垂下眼帘:“我和他是有过节,我是想叫他吃吃苦头,可是——说心里话,看到他伤成这样,我一点都不高兴。”
何止不高兴。
简直要死了。
都知道赌场出了事暂时歇业,夜半三更,一个粉衣旗袍的少女鬼魂似的在门口守着,泪已经风干了。
她想,要是大少爷再不出来,她就告到警察局去,可是这世道官官相护,谁又帮得了她。
她抱着手来回踱步,忧心忡忡的,看着楼上黑不溜秋的窗户,很长时间了,都没什么反应。
也许是有过动静的,可是太急促,她回过闷来时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冷汗顺着鬓角唰唰地往下流。
她想到了可以向一个人求救。
对于祁少爷,这个人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但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是害怕和他再见——
平生初见,足以改变她的一生。
和金烙吃完那顿至关紧要的饭后,她就被姐姐扫地出门了,从此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以至于日后常常做噩梦,梦见她和祁少爷大婚,上一秒还花好月圆,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子弹打穿。
醒来之后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手腕莫名地疼。
思量间,门居然开了。
一道黑影从中走了出来,她跑上前想要问些什么,可是刚一看清了,便刹住了步子。
那人也在看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暖意。
她屏住呼吸,等人擦身而过走远了,才浑身松了下来,大口地喘息着。
她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她这才想起祁遇来,一边大声喊着祁少爷,一面连高跟鞋都蹬掉了,小小的身躯没入赌场漆黑的大门里。
不一会,女人的尖叫声急促地响起,太快了,或许并没有这声音。
又过了一会,她走了出来,肩膀上还背着一个人。
她艰难地向前走着,口中呢喃:“祁少爷,你坚持住啊,你坚持住啊,你这样好的人,千万不要为了这样一个我,死在这里啊。千万,坚持住啊。”
天可真黑啊,天上的星子都变得无比沉重,掉落下来,砸碎了,变成眼泪飘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