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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竹杖芒鞋轻胜马 ...

  •   一对青年手牵手走在街道上。

      下雨天,一柄黑漆漆的打伞把他们紧密的身形罩在了下面。

      是雾是雨又是风的,路人们匆匆忙忙地赶路,没人注意到世界上有这对青年。

      他们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起初浓浓的忐忑被雨水化开了,接来是的隐秘的窃喜。

      他们的五指紧紧地握着,好像对方是自己无法抛弃的拐杖。

      “我要到家了。”祁遇低声道。

      他没说出口的是,其实早就到家了,平白多绕了一圈,小腿紧绷绷的。

      白色洋楼在灰蓝的雨幕中矗立,街上十分清静,风吹来的紫薇花香的淡淡忧愁。

      金烙的声音发闷:“真想就这么永远走下去。”

      就在要分别的时候,一辆大声鸣笛的汽车疾驰飞来,金烙眼疾手快,转身把祁遇抱在了怀里。

      伞跌落在地,他们一块淋着雨。

      雨滴渗进眼角,涩涩的。

      二人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像是约定好了似的,一个仰头,一个低头,两张俊美的脸庞毫无间隙地触碰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身边的路灯啪的一下亮出暖融融的光。

      这一刻,头脑发热,没人在乎会不会被看到了。

      冰凉的、湿漉漉的嘴唇相贴,有什么欲言又止的话,全部都在此时此刻无声而又有声的诉说着了。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舌尖热切地寻觅着,舔着上颚,轻轻的,痒痒的,如同在枕边吹着悄悄话。

      祁遇又掉了眼泪,却是幸福的。

      下一秒,他们进了家门,直奔卧室。

      祁遇的身体摔在了柔软的床上,他这次没有像埃及古董似的干躺着,他解着衣衫扣子,怎么解都不如金烙一手撕扯开了,绷开线的纽扣滚到了床底。

      鞋也被踢掉了。

      就看着雪白的棉袜一会在天上晃,一会在地上摇。

      〔水声渐渐大了〕,两个人的身上也是被浇的愈来愈湿。

      祁遇觉得自己就像是打扫干净了同学,请他进来做一做,烧好了火,备好了茶,有一夜的时光用来舒舒服服地慢品。

      越品,越有味道。

      等到他抽身想走的时候,祁遇按住他,小声地恳求:“抱着我睡,好吗?”

      刚离开学历的他,又转身回来。

      下过一场雨,泥泞而温热。

      金烙从背后抱着他,下巴枕在他的肩头。

      祁遇闭着眼睛道:“该刮胡子了,磨到我了。”

      金烙张口啃了啃,瞧见雪白的肌肤上印上了痕迹,才转移到他通红的耳垂上来。

      他累得不行,转头想批评几句,正好触碰到了唇,于是又湿湿黏黏地吻在了一起。

      金烙抱着他,突然躺平了身。

      祁遇没反应过来,背对着他叫了一声,两片薄薄的蝴蝶骨展品似的展开,又夹住,包括他修长紧致,曲起来的腿。

      “深吗?”

      “啊?”

      “我说夜色。”

      有过上一场雨的铺垫,夜色自然是深极了,金烙的内心竟然也有一种被包裹住了的温暖,他硬着腰肌坐起来,鼻尖在祁遇的颈窝处轻嗅。

      外面,野猫咿呀地叫个不停。

      过了好一阵,墙壁上的人影单调地颤动着。

      等到外面的野猫终于不叫了的时候,祁遇精疲力竭地靠在他的胸膛前,一切都安静了。

      “深,很深。”

      金烙低头:“嗯?”

      “我是说夜色。”

      “那,现在还深吗?”

      夜色,深得人头皮发麻,祁遇看什么都看的晕乎乎的,想起来,又被重重地按下去。这一夜是没个完了。

      “金烙,我要你抱着我睡。”

      “嗯。”

      “因为,那一夜你没抱着我睡。”

      “……”

      “我很难过。”

      天快要亮了,祁遇茫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很难过。”

      金烙抱着他,声音沙哑:“哥哥啊……”

      “去年,我不慎跌入河流,河水把我送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对菜农父女救了我。我隐姓埋名,跟着王老爹浇地种菜,四五月的油菜花真美,黄灿灿的一簇簇,配着墨绿的叶子,我就坐在田垄间,感觉身体渐渐和土地融为了一起。好像我本身就来自那里似的。”

      “哥哥,你不属于那里。”

      “是,所以我现在又回来了。”祁遇道,“我听说,你养了人,你先别急着解释,他们都这么说,你找了一伙和我长得像的人。我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那刘姐说,要给你下药,让我这个‘冒牌货’抓住机会伺候好你,好像你金公子看上了谁,谁才是祁遇。那么祁遇究竟是谁,我也想不明白了。”

      这事,责任却也不在金烙,他不去碰,免不了有心之人往跟前凑,祁遇也曾身在高位,不是不知道这些门道。

      “哥哥,你就是你,我只要你。”

      金烙缠缠绵绵地抱紧了他:“那天在白小姐的生日宴会上,我看到了你,要不是侦探提前打过招呼,还以为是我自己看花了眼。我不敢动,不敢叫你,只怕把你惊扰了去——我以为,你此生此世,是不肯见我了。”

      “我也以为,我不会再见你了。”祁遇的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他颤声道,“可是我心里有你,我有什么办法?”

      金烙震惊着:“哥哥……”

      “我现在哪还有什么大少爷的样子呢,从前我就是行尸走肉地活着,现在我是踩到了泥土上,我活过来了。人家嫌弃我这双脚娇气,我只好忍着痛走啊走,以为自己终于走过了这个坎儿,又怕你嫌弃它,怕你嫌弃我。”

      祁遇流泪道,“我心里想着,你但凡嫌我,我绝不纠缠着你,但你——你的每一次反应都叫我出乎意料。”

      两具身体在一个被窝里,却丝毫没有感到拥挤。

      祁遇抱着一种藏拙的心态,忸怩地吐露出千回百转的心意。

      金烙只消听到那一句“我心里有你”,便足以暗暗狂喜。

      他低低地笑:“哥哥,你说你心里有我,我高兴的不知说些什么好了,纵然你我名不能嫁娶,注定一生一世做一对野鸳鸯,也是够了,够了。”

      你我名不得嫁娶,注定一生一世做一对野鸳鸯。

      这话说正到了祁遇的伤心处,他转过身,面对面地抱紧了金烙,遏制不住地放声哭了起来。

      金烙一动不动,怔怔的,竟也随之落下泪来。

      良久,等到他的哭声低了,金烙苦笑着道:“从前,我以为你不爱我,我最伤心,现在才知道,我们明明相爱,却不能和寻常相爱的男女一般体味生命,才是最大的伤心。”

      “戏班子里的银先生表演时,不知怎地,就叫我想起了台上的你,你拨弄着琵琶,看向我的眼神……和那孩子一模一样。我才想起来,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呢。”祁遇抬起头望着他,忍痛道,“我只怕是我误了你,你后悔么,你会后悔么?”

      “后悔,我怎么会后悔,我挖到了宝,我高兴都来不及。”

      祁遇红了脸:“也只有你把我当个宝。”

      金烙吻去他脸颊上的泪痕,宝贝宝贝上瘾似的叫着,二人如今把话说开了,恨不得把心肝剖出来给对方看上一看。

      窃窃私语了好一阵,房间里才安静下来。

      不知不觉中熬到了天光大亮,祁遇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地掰开金烙缠抱在腰间的手。

      瞧着他要醒了,心里吓了一跳,好在是虚惊一场。他难得像婴儿般睡得酣甜。

      祁遇穿好衣裳,往前走了一步,骤地又回过身来,扑在床前轻轻地落下一吻,随后慢慢地起身,一步步地朝门外退。

      余光中瞥见一只熟悉的翡翠镯子,来不及想为什么会在这儿,伸手拿了去,只当作一个留念。

      清早的风吹来了,他也扭身走了。

      薄雾微暝,卖早点的摊贩在街道两边吆喝着,到处都是烟火气。

      祁遇在一个油墩子摊前停住了脚,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咬着吃,这时远远的有声音在背后喊他另一个名字,夹杂着点惊喜:“阿七哥!”

      祁遇心中诧异,顺着声音回过头看。

      黄牛老了,拉车的动作也慢吞吞的,急得那姑娘甩了两下鞭子,后来干脆把鞭子扔给身边的师弟,自己先一步跳下车来,奔跑到祁遇的跟前。

      “阿七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戏团的薛红玉,祁遇是认得的。

      在荷花村的时候,祁遇和王月娥常到马戏团的棚里看热闹,里面那个顶大缸的姑娘就叫薛红玉。

      她虽然个头不高,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却能轻轻松松地顶起一只上百斤的大缸来。

      祁遇打心眼里佩服她,有时候她下场了,也会攀谈几句,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一来二去的,彼此就熟悉了。

      祁遇放在哪一堆人都是乍眼的存在,谈吐又与乡野村夫截然不同,很容易赢得姑娘的青睐。

      他和薛红玉聊得来,也常常引得月娥的嫉妒。

      当时为了缓和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他没少费心思,现在月娥离开他选择了嫁人,反倒是薛红玉又和他遇上了。

      祁遇没说为什么会来到城里,只是道:“好巧,我正要回荷花村去。”

      “确实巧得很,戏团有一阵子不能回村棚表演了,师父吩咐我和师弟回去取点东西,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你这身打扮,真像个少爷,我都有点不敢认呢。”

      祁遇扬了扬手里的油墩子:“你见谁家的少爷吃这个?”

      “是了,少爷早晨只吃吐司面包的,”薛红玉邀请道,“反正也顺道,你上车吧!”

      “那多不好意思。”

      “朋友不讲这些。”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车上还坐着薛红玉的小师弟,二人不便说什么。

      小师弟是驯虎的,满身的腱子肉,他连虎都驯得,却驭不好一头年老体衰的老黄牛。

      薛红玉上场了,她哼着陕北的调子,哼着哼着突然来了兴致,大声的唱了出来,歌声回荡在辽阔的草野间。

      这头牛大概是陕北来的,听得懂陕北话。

      小师弟卸了赶牛的重任,窝在敞篷里打盹,祁遇则默默地望着途径的风景,穿过河流就是田垄,满眼的翠意浓,但依旧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薛红玉没有多问,把祁遇放在了村口,道别时说道:“下个星期一我在兰香大剧院演出,这次我会挑战顶两个缸,有空的话可以来看。”
      祁遇微笑:“演出顺利。”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往往就是这么的奇妙,薛红玉载了他一程后,转身赶牛走了,就好像天上的白云一般,风吹来风吹去,不由己。

      祁遇想着,既然月娥嫁了人,那么她以后就要在城里生活了,乡下的房子想必暂时空着,月娥留给他的信里也是这个意思,还告知了他备用钥匙藏在哪个角落。

      他熟门熟路地走回去,迎面的,却是一张封条。

      月娥的家也被封了,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独眼的老头子站在河岸边,对着祁遇说道:“年轻人,不要再张望了。”

      邻里邻居的,祁遇和他打过照面,也听王老爹说起过,独眼龙是个古怪的人,七八年前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荷花村安居,却不肯让孩子们接受教育。

      老头子向他招手:“过来,过来吧。”

      家门被封,祁遇当下也无处可去,便走到老头子的身边问道:“您见过我妹子了吗?”

      “你妹子?那个水灵灵的姑娘,没见过,你们一起走了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老头子沉思道,“忽然来了一大群人,手里还握着枪,骂骂咧咧的把你家包围住了,这不,贴上了封条。危险得很,你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祁遇心头一冷。

      老头子问:“你惹了谁么?”

      祁遇口中干涩:“或许,或许是他吧。”

      老头子掏出烟袋抽了一口,独眼有神道:“你还是离开这里吧,不然会为这个安宁的地方带来灾祸的,虽说灾祸迟早有一日降临,但是谁都希望晚一点。”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

      老头子烟袋杆所指的方向,是城里。

      祁遇忽然对他平空产生了一种亲切,就像人天生对土地感到亲切似的,他轻声问:“你不想进城看看吗?”

      老头子回答得干脆:“不,我只会种地。”

      祁遇皱眉:“那你的孩子呢,我听说你不想让他们上学。”

      “你说孩子,”老头子笑道,“他们过得很好,我明白种地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不明白上学是怎么一回事。我把我明白的告诉了他们,他们就得到了真正的东西,也不算白活,不过我也没觉得活着非得学些什么,因为对这人间来说,一切都是无常的。”

      “我,我不明白。”

      “都说年轻人没有朝气,难道受了教育,拿着本子站在高台上喊口号,就光芒万丈了吗?他们本该骄傲,本该拼搏的时候,又为什么一蹶不振,当一个人的特殊情况演变为一种社会现象的时候,就不该怪种子为什么不发芽,而是抬头问问老天爷了。”

      老头子说了冗长的一段话,祁遇似懂非懂。

      他也是年轻人,他虽然不太明白,但也觉得这老头挺有意思的,于是笑道:“您好像是在为年轻人辩护。”

      “人和植物一样,靠天吃饭。”

      “有句话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又笑了:“世界上本没有天,说着说着,就有了一个天,有人认,有人不认,你只管去想,为什么那些愿意认这个天呢。我们再来讲斗争问题,你敢和天斗争,你能和天斗争吗?”

      “人定胜天。”

      他叹了口气:“人定胜人。”

      祁遇这时才真的听了进去,揪心道:“是啊,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世道乱起来了,英雄频出,士农工商齐心协力,反观盛世,贪官污吏,叫那些清白的人不敢反抗。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只是人们缺乏与恶势力当面斗争的勇气,才扯了那些没用的当幌子!”

      老头子赞许地点点头。

      有了这番对谈,祁遇忽然对独眼龙好奇起来,问道:“可是功名利禄,你也不曾想过吗?”

      “功名利禄,万两黄金,我享过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然后又突然笑了起来,“人这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原是脱离了禽兽道的,偏偏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又造出了什么房子车子,美酒美人,多么自由的人,这么的也就不自由了。一生劳碌,死不带去。”

      一生劳碌,死不带去。

      这一句犹如当头棒喝,把乌托邦的美妙幻想全部击碎,祁遇目露茫然,苦笑:“如此说来,活着当真没有意义了。”

      老头子安慰他道:“年轻时,我也常感茫然,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干,凭什么享受着锦衣玉食的一切,而那些穷人,没日没夜地为我家工作,得到的工钱却少的可怜,你不觉得奇怪么?”

      “真惭愧,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想想也不迟。”

      祁遇感到苦恼:“其实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遭受苦难,就如这片大地上的花儿和种子一样,经历着风霜雨雪。你可以思考为什么,但是不要陷入太久,因为很多事情的复杂程度超乎想象,有限的实践,未知的一切,只管斗争就好了!

      这样的拼搏精神如果能够延续下去,那么人类之光将永不腐烂,不要害怕孤军奋战,在斗争的过程中,你将会遇到真正的伙伴!”

      忽然间,一阵不同寻常的狂风袭来。

      祁遇正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奈何风沙强烈,他只好抬起手臂挡住,可还是迷了眼,泪水止不住地哗哗往下落。

      等到风烟俱净,潮湿的眼前翻滚着金灿灿的稻浪,那位老人却不见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天光刺眼,无法直视。

      一个扛着铁锹的庄稼汉经过,拍拍祁遇的肩膀,热心肠地说道:“喂小兄弟,我看你一个人杵在这好一阵了,赶快回家去吧,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回家吃一个窝窝头就好了。”

      祁遇闻言,又是呆立良久。

      庄稼汉见状叹道:“傻了,真傻了。”

      祁遇再一次抬头仰望高高的太阳,感受着当下风和日丽的天气,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他弯下腰,把脚上的高级皮鞋脱了,一手一只丢了出去,脚底凉快,脚步也轻便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竹杖芒鞋轻胜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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