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承古

1、菁菁

　　“一条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又哪堪配得，那飒飒少年郎。”

　　天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酒楼里头的说书人换了一个又一个，那些过往的人或事，都成为先生肚子里的故事，着了浓墨，又在重彩里头滚了一遭。一盏茶的功夫，便能从壮士断腕讲到伯牙摔琴，从高山流水再讲到十面埋伏。
　　几文钱买一碗热酒，换一个故事，或是英雄救美，又或是烈女缠郎，都是人们百听不腻的桥段。

　　冷青舟却不爱喝酒，不是因为不喜欢，而实在是因为身子不大好。他此番来到岷都，是为了寻一个人。
　　那是他幼时结识的朋友，他却不知道大名，只知道她小名唤做菁菁。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信物，是一块玉佩，那玉佩倒是稀罕，他拿去当铺一问，便知道这块玉佩出自城东李家，可他赶到李宅，却发现那宅子朱门紧闭，门上交叉贴了两道封条。

　　原来李家得罪了朝中的某位大官，早就被抄了家。
　　他四下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这家的两个苦命的女儿被她们那杀千刀的哥哥卖到了回雁堂去。
　　他找了个路边的算命先生，给了些钱，让他帮自己算算姻缘，顺便问了他，这回雁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算命的先生神秘兮兮的笑了会儿，口水差点淌到地上，扯了袖子擦了擦嘴，才与他说了四个字——天上人间。

　　而那人给自己所算的姻缘却只有一句话。
　　“良人犹在等，君须细细寻。”
　　冷青舟不懂其中含义，只当他是个江湖骗子，说话做事，也不过是谋些钱财罢了。

　　回雁堂白日里不开门，冷清舟寻了个茶楼，看起来是新开张的茶楼，牌坊上写着“闲散”两个个大字，似乎十分有特色。他选了二楼雅座，又要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还未凉，便闻一声惊堂。
　　冷青舟向下一看，只见那二尺高的台子上，一人一桌，长衫薄扇，还未出声，脑袋倒是率先晃了起来。
　　堂下不知谁率先叫了声“好！”，其他人顿时也跟着开始起哄。他们中大多数都是这茶楼酒肆的常客，专爱听这些茶余饭后的八卦故事。
　　那说书先生正值中年，一张嘴，却露出来一口熏黄了的牙齿来。没有人知道他肚子里的那些看起来陈芝麻烂谷子，听起来却格外带劲的破事都是从哪儿搜刮来的。
　　人们总说，你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儿，与其千辛万苦去寻那所谓江湖百事通，不如花些钱，来问问这“闲散”的说书人。

　　可今日的故事，却没有那么的俗套，今日讲的是一个女子沦落青楼，却宁死不屈的故事。
　　话说那女子姓李，单名一个婉字，她本是被家人卖到青楼抵债，可不论那老鸨用什么阴狠毒辣的法子，她都抵死不从。
　　青楼训人的规矩，本是不能留疤，尤其是不能毁了人的容貌。他们常用一种极细的小鞭子，抽人只会在皮肤上留下红痕，两日便消，消了再继续打。那鞭子看起来不可怕，抽在人身上却是极疼。
　　而那青楼的妈妈们，据说手上都有那么些“功夫”，抽的地方也极有讲究，一般的女人撑不过两轮，便乖乖听话，哀声求饶了。
　　性子稍烈一些的，来来回回打了四五轮都不肯乖乖听话，便会给灌一种叫“醉生”的药，那药喝起来甜甜的，可只要沾一滴，便会让人上瘾，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从没有一个女人能熬过“醉生”的折磨，李婉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个。
　　不论灌了多少药，挨了多少鞭子，她都抵死不从，结果有一日，还真就给她跑了。

　　“我去，这娘们真烈啊，玩起来一定够劲儿！”
　　“这种娘们你都敢玩儿，你可当心她在床上咬死你哈哈哈哈哈……”

　　冷清舟坐在二楼，听着一楼的茶客们议论纷纷，只觉得人情凉薄，却又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来他要寻的那位故人来。
　　他想起来他们幼时相遇，那丫头正与家人吵架，跑出来却没带银钱，站在包子铺前发呆，馋的口水都要掉下来。
　　那模样在他看来十分可爱，倒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可菁菁的性格却要强得很，你说上一句，她偏要顶你十句，你若不认她说的对，她便要找各种方式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即使她真的是错的，那也只需她心里头明白就好，万万不可再提，若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那可又要没道理的挨上一顿训叨。

　　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冷青舟想着，抿了口茶，不由的就笑了。

　　那会儿菁菁不过十二岁，而自己也只大她三岁，两人都懵懵懂懂，亦不知情为何物，只拉了个勾，便算是私定终身。
　　此事如今想来，着实是有些荒唐。

　　“舟哥哥，你放心，以后如果我爹娘逼我嫁人，我一定抵死不从！”
　　那时候她说的话犹在耳边，却也不知她自己是否还记得。

　　“就你这泼皮性子，除了我谁还能要你啊？”
　　冷青舟还记得，当初自己下意识的打趣说了这句话，然后就被菁菁揪着耳朵教训了一顿。

　　思及此处，他不仅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那股子疼劲。

　　冷青舟有时候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找那丫头，或许是因为他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又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来那小丫头亮晶晶的双眼，他便不由自主的开心。

　　于是他想，这个故事里的李婉姑娘，她是不是也在等着什么人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这么有福气，能被一个姑娘如此挂念。

　　“那这姑娘跑了，那青楼里的人能善罢甘休吗？”堂下又有人发问。
　　那说书先生抬起手，装模作样的捋了捋他很本就不存在的长须，摇头晃脑，嘿嘿一笑。
　　“各位看官，莫急，莫急。”

　　按理说，青楼里头跑了一个女人，这本不是什么奇事，可此事奇就奇在，被派出去寻的打手，最后却都空着手跑了回来。不论再给多少钱，他们都不肯去了。
　　问起原因，几个七尺壮汉都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复追问，才知其中缘由。

　　说是，他们找了许久，终于在城外的一间破庙里头，找到了那逃走的李婉姑娘。
　　可找到她的时候，那个女人却已经死了。
　　她的血流了一地，脑袋无力的耷拉着，双手垂在身侧，一只手里握着一根金簪，另一只手里则是握着一颗眼珠子，有一条小青蛇，缠在她苍白的手臂上，正在低头啃着那颗眼珠子。
　　那是她自己的眼珠，她挖了自己的眼睛。

　　李婉靠在一尊佛像脚下，那尊佛像几乎褪光了颜色，脑袋上缺了一大块，也少了一只眼睛。
　　破佛不详，青蛇不详，从此，无人再敢踏入那尊破庙一步。

　　冷清舟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那茶不知何时已经凉了。于是他将那茶倒掉，又重新换了一杯新的。
　　他想，这李婉姑娘何苦性烈如此，等不等得到另说，只是不知她那意中人，最后究竟有没有来找她。
　　若是有，那她这一生也算是值得。
　　若是没有……

　　“然后呢然后呢？”堂下有人迫不及待的问。

　　却只见那说书人又将手边的惊堂木一拍，手中折扇一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切……”
　　“没劲没劲……”

　　堂中顿时嘈杂起伏，冷青舟转头望了望窗外，不知不觉原来以近黄昏了。

　　夕阳透过花窗照进来，像是金色的碎屑，落到杯中的茶水里，泛起粼粼的光。

　　冷青舟沾了些茶水在手上，简单的理了理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干净整齐一些，下楼结了茶钱，出了楼。又向人打听了回雁堂的位置，匆匆往那边去了。

　　他不知道他的菁菁小姑娘是不是还在等着他，但如果她还在的话……

　　他要去娶他的心上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