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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翡翠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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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雁堂是岷都里头最大的青楼,冷青舟不明白为什么这青楼的主人要将名字起的像个医馆。
管事儿的姑娘花名唤做“桔梗”,这名字听起来倒是朴素,可她本人看上去却实在与这名字不搭。她已经不年轻了,却依然涂脂抹粉,大约是在这烟花地呆的久了,一颦一笑里都带了点习惯性的媚态。
她收了钱,又想调戏一番这位年轻的公子,可见他只是礼貌的退步拒绝,一时间也失了兴趣,扭着腰头也不回便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带了个年轻的丫头又走了过来,那丫头抱着把琵琶,怯生生抬起头,眉眼与他记忆力的菁菁竟有八分相似。
“李姑娘?”冷青舟开口。
“哎哟公子,您开口可仔细着点儿。”桔梗一听这三个字,登时抬手捂了口鼻,一脸的嫌弃。
“我们这回雁堂啊,有王姑娘,刘姑娘,可偏就没有什么李姑娘,这三个字可不吉利,公子万万不可再提呢。”她说着,给身后那丫头递了个眼神。
那丫头似是被吓到了,抱着琵琶的手微微颤着,急急忙忙上前了两步,也不敢抬头,就熟练的跪了下去,道了声:“二娘见过公子。”
冷青舟听着,那声音竟也与菁菁有九分相近,唯一的那一分不同,是在言语间的卑微与胆怯。
于是他问她:“你可认得我?”
那姑娘抖得厉害,她张了张嘴,说了个“我”字,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冷青舟觉得奇怪,他的菁菁性子泼辣,伶牙俐齿,活脱脱就是从小被娇养着的刁蛮大小姐。可眼前这人,虽然容貌,身形,声音,都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却实在太过温柔。
桔梗见冷青舟面露不善,轻轻踢了那丫头一下:“你可没听见公子问你话呢?”
她的声音绵软却也冷漠,那丫头似乎更紧张了些,又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道:
“包子铺前,一面之缘,不知舟哥哥是否还记得?”
冷青舟听她这么说,才松了口气,笑着扶她起来。他说:“我自然记得,我们何止一面之缘,我正是来寻你的。”
他想,或许是因为身陷青楼,屡被打骂,从前要强的性子便被慢慢磨掉了;或许,她改了名字唤作二娘,只是不想再想起来过去那段日子再徒增悲伤。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还在等他,重要的是她终于等到了他。
“二娘,我带你回家。”
他们未来还会有无数漫长的岁月,他可以帮菁菁找回从前的那个自己,即使找不回来了也没有关系,他会护着她,天长地久。
结草为誓,结发为妻。
一院一井,一厅一室,可作栖息。
一鸡一鸭,一菜一饭,便为生活。
李二娘怀孕了,冷青舟惊喜之余,又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他并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从何而来。他低头轻轻抚摸妻子的肚子,感受到里头的动静,才稍稍安心了些。
自怀孕来,二娘晚上常常睡不安稳,如今喝了药,终于有片刻好眠,冬日里山间寒气更甚,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梅香从院子里飘进来,沁人心脾。
冷青舟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二娘,她本不会洗衣做饭,却笨手笨脚的学,竟也能做的有模有样;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爬树捉了虫子来吓他,反而开始喜欢弹琴和看书这样安静的事情。
她虽性情大变,却更加温柔如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可她却还记得他们过去的事情,或许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
“不论灌了多少药,挨了多少鞭子,她都抵死不从,结果有一日,还真就给她跑了。”
……
“从没有一个女人能熬过“醉生”的折磨,李婉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个。”
……
不知怎么的,朦胧间他又想起说书人口中说的那位姑娘,她或许是真的存在过的,又或许,她真的已经死了。
她终归是个令人钦佩的女人,可命都没了,故事流传到茶楼酒肆里,又有什么用呢。
他突然就有些莫名其妙的好奇,那李婉姑娘会是什么模样。她明知只要自己服一下软,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有后半身享不尽的富贵,可她却还是抵死不从。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会不会也曾和她的菁菁一样,明明饿极了,却强撑着就是不肯回家;虽然从来都不肯承认错误,却还是会用别扭的方式向别人道歉。
“冷哥?”
冷青舟想得出神,却没注意到二娘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有些无措的看着自己。
“嗯?”冷青舟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丢远了,冲着李二娘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来。
李二娘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冷哥,你想好我们的孩子叫什么了吗?”
冷青舟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只想好了个男孩儿名。”
“叫什么?”
“州羽,冷州羽。九州的州,羽毛的羽。我希望他来日羽翼丰满,能翱翔九州之上。”
李二娘望了他一会儿,才微笑着点了点头说:“这名字真好听。”
“如果是个女孩的话,就叫她冷菁菁可好?”
“嗯?”
李二娘正色看冷青舟,她的眼睛里似乎还多了些恳求。
“我想把菁菁还给你。”
冷青舟只当她是在愧疚于自己再回不去的性格,他站起身,又给她将被子盖好,安抚道:“没事,别多想。”
他拿了钱袋子,又套了外衣,想这世间最平常的丈夫一样,在妻子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出了门去采购今天的晚饭。
到了城里,时间还早,冷州羽又进了那名为“闲散”的茶楼,自那日之后,他便爱上了来这里听那位说书人讲故事。他还记得先生那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他是在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再听到那位李婉姑娘的故事。
可如今的“闲散”却不比从前,楼中挤满了人,更抢不到二楼的雅座,冷青舟寻了许久,却没找到座位,只能找了个柱子靠着。等了没一会儿,那说书先生便执着扇子,摇摇晃晃的登场了。
他依旧穿着从前那件长衫,那衣服被反反复复的洗过,褪色的厉害。手中的扇子倒是又换了一把,裂开嘴,牙齿似乎又黄了几分,牙根出还有些发黑。
他坐在那桌前,吊儿郎当,可惊堂木一响,满座都静了。
今日讲的,又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没有名字,江湖上的人都叫她翡翠娘子。
翡翠娘子只有一只眼睛。
翡翠娘子年轻的时候是有两只眼睛的,那个时候她还有名字,但是早就已经没有人记得了,记得的人也都死了。
翡翠娘子爱蛇,爱养蛇。她有一条青色的小蛇,起了个名字,叫翡翠,后来她挖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用自己的眼眶子养它。
小青蛇喜欢啃眼窝子里的腐肉,把翡翠娘子的眼眶子啃的圆圆的,日子久了就成了一个黑洞。
翡翠娘子喜欢眼睛,自己的眼睛没了,就格外喜欢收集别人的眼睛。她想尽办法装饰那只完好的左眼,又用翡翠点了一颗泪痣,于是江湖上的人就都喊她翡翠娘子。
“竟真有人能狠心挖了自己的眼睛?”
“他娘的真恶心……”
茶楼酒肆里多是看客,那些江湖传闻,志怪故事,当下听了感叹不已,三两日过去便抛之脑后,再想不起来。
那些事情,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便能高高挂起,这就是冷眼旁观的好处。
冷青舟没有见过这位传闻中的翡翠娘子,可那说书人讲的绘声绘色,每到动情处,还会手舞足蹈,宛如疯魔,一场下来,他竟也能在心里头勾勒出一个绿衣女人的形象来。
奇怪的是,虽然这位翡翠娘子在她人口中是养蛇挖眼的恶人,可他心里头画出来的那个人,却总是在冲着自己甜甜的笑,他并不怕她,反而有些向往,有朝一日能见到她。
出了茶楼,街道上又开始人多了起来,冷青舟向来喜欢这样的热闹,他喜欢和各种人打交道,混在这样嘈杂的市井里,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真是假,可真假之间,方为人生。
他买了一只老母鸡,要了几根葱,又拿了根削好了的莴苣,哼着小曲,出了城。
两个青衣女人站在林中,看起来已经等了他许久了。
冷青舟的面色冷了下来,他停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女人扭着腰肢向他走过来。
“冷公子,我家主人要见您。”
这二人语气听起来还算恭敬,可却来者不善。
冷青舟虽出身江湖大家,可他本人自幼体弱,在武学方面也无造诣,行走江湖,大多数人都忌惮他家势力,鲜少有人找他麻烦,像这位“主人”这样明目张胆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在下家中尚有妻子,可否容在下先回去与妻子交代一声,免得……”
“不可。”其中一个女人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话。
冷青舟忍下心中的不满,他心知抵抗总是无用,不如让自己少吃一点苦头。
于是他问:“你家主人是谁?”
那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
“我家主人,名翡翠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