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剑》钟岳

14、花月春风（四）

　　尹夫人徐徐道：“我在这幽谷绝境之地，生活了数十载，若是世人永不踏入此处，又怎么会落进我的手中？也罢，既然这蝶恋花对你无用，我不伤你性命，不过嘛，看你还算是温煦有礼，就罚你留下服侍我。至于小丫头，快快走吧！”

　　林枫染听她所言，显然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正要出言相讥，却见方旭遥向她使个眼色：“阿染，你走吧！既然尹夫人想要留我，我留下便是了。”

　　林枫染正欲再问，方旭遥向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林枫染心下会意：方大哥是想要拖住这老太婆，我要尽快找到宁穆，无论是死是活……

　　一想到“死”，她心中觉得空落落的，不敢再想下去，只得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待林枫染消失在视线中，方旭遥回过头来道：“前辈既然如此说，晚辈本该遵从，只是，晚辈实在好奇，想要向前辈高人领教一二招。”

　　尹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手中正拿着几株蝶恋花，低头嗅了嗅，说道：“拿你们这些小子练练筋骨，倒是很合我意。”说着，摆摆手，让丫鬟退下。

　　方旭遥长袖一挥，袖中之物尽数向尹夫人身上大穴打去。却见她此时仍是低头嗅花，对这凌厉的来势好似浑不在意，眼看那些棋子即将打中，她将手中蝶恋花轻轻一拂，那些棋子被轻轻拨转，力道卸去大半，她又像是弹落灰尘一般掸了掸。

　　方旭遥袖中嗖嗖有声，将一枚枚棋子激出，又飞身递掌而来。他的棋子快，掌风更快，棋子缠绕之时，再加上发掌连绵不断，饶是江湖中的成名高手，被这天雨散花般的打法围住，也难脱身。但见尹夫人笑容不减，掌间花叶轻飞，翻掌下腰，推掌斜身，身子柔软如花枝一般。待方旭遥近到身前，她忽而后退，忽而纵前，轻飘飘的，像是脚不着地一般。他掌力越发猛烈，但始终落不到实处。

　　方旭遥不禁一惊，他自少时在江湖行游，见惯了三教九流，有名的武学渊源，他一眼便识。当世武林，以“三阳三阴”最负盛名，这“三阳”数阳刚之功，除少林之纯阳功法以外，西有“漠上飞沙”，北有“乌啼萧马”，至于这“三阴”，当数采药、飞花、春怨三家。这六家功夫均是武学上乘，但地处南境的九鼎山采药派因门中弟子众多，算得上天下第一大派。

　　方旭遥见尹夫人，闪避中身法轻灵，虽然驼背，但万不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妪，只见她的路数，隐隐兼有飞花、春怨的影子。他心想：飞花派虽属阴柔一路，但门中所收皆是男子，绝不会收女流之辈，况且尹夫人年龄远在飞花派掌门李均儒之上，不知她何以习得。至于这春怨一门，最初为思妇所习，以遣闺中寂寞，后来渐渐转向阴狠毒辣，习练之人多是独自一人，因此并未成派，但此功法威力甚大，也颇为神秘。方旭遥除绿绮之外，素来少与女子打交道，因此，他从未见过真正的春怨，只是在书中看过。

　　但见尹夫人步履款款，以手执花，或手打花蕊，或分花拂柳，游走于方旭遥的一盘棋中，神态轻松，口中却叹道：“后生的武功算是不弱了，但比之先夫，却远远不及。”

　　方旭遥全神贯注钻研她的路数，自身已使出十成力，只盼对方能有丝毫破绽，乘隙而入，因此对尹夫人所说的话，全没听见。他此时将一盘棋运用地如流水潺潺，掌劲连绵，双方已经拆了数十招，若不是对方有意相让，他早已败下阵来。忽然心念一动：尹夫人始终以正面相防，她既是个驼子，我何不闪到她身后，说不定后背是她的弱点所在？

　　方旭遥手中棋子不乱，口中忽道：“我想，夫人心中必定另有一桩伤心之事，但却不是关于尹庄主的。”

　　尹夫人被他冷不防一说，不明何意，说道：“后生小子，你有何话可说？”

　　方旭遥手中不停，口中缓缓地道：“我想，尹夫人年轻时比现在美上百倍，再美的美人，若是迟暮，总不免让人伤心。”

　　尹夫人一怔，像是勾起了心底的诸种伤心，眼中浮现黯然之色，手中不禁一顿。方旭遥抓住良机，微微侧身，伸掌向她后背拍去。他此举本是试探，掌中只蓄了三成力，他伸掌拍出，在落到尹夫人驼背之处时，忽然感觉掌心被什么东西硌住了，不觉吃痛。

　　尹夫人猛然抬头，大喝一声，手中蝶恋花被她一掌击出，那些花束打到方旭遥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痛。不待他反应，尹夫人跳起身来，手指直向他双目剜去。方旭遥不知她何以如此暴怒，连忙矮身闪避。尹夫人一击不中，当下伸手狠狠向他肩头插去，但见她双眼血红，仿如嗜血的野兽。

　　方旭遥见她出招阴毒狠辣，知道她动了气，数招之内就能杀了自己，于是不敢恋战，连忙纵跃闪避。这个园子种满了蝶恋花，有数条幽境盘绕其中，他们初时只是在小路上过招，但此时方旭遥性命难保，足下已顾不得许多，只能在花丛中飞来奔去，转眼间竟将一大片蝶恋花踏折了。

　　尹夫人双掌齐发，猛戳向他后心，她的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方旭遥本欲再闪，却哪里躲闪的过？只听一声闷响，方旭遥一大口鲜血猛地喷出，洒入花丛之中，那些蓝色的蝶恋花，在浸染的鲜血中，看着诡异奇丽。他不禁腿下一软，再也站立不住，倒在花丛之中，意识也渐渐模糊。

　　尹夫人在一旁恨恨地道：“这些小崽子，越发没规矩，毁了我满园的花。”

　　只见她手轻轻一挥，□□中突然闪出一人，从背影看，是个女子。尹夫人缓缓道：“我累了，把这混小子拖下去，我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女子抱拳道：“是。”

　　却说在方旭遥和尹夫人周旋之时，林枫染出得园外，此时山庄寂静，她虽在路上看到几个丫鬟老仆，但许是因为尹夫人默许自己离开之故，一路上并无人阻拦。

　　她寻到宁穆落水的那处荷塘，但见水面平静，荷叶连绵。她想：若是宁穆死了，无论如何也能见到尸首，偌大的水中，那些男仆找他不到，这就说明，他还活着。可他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若是逃了出来，定会被男仆发觉，难道，他还在这水中？

　　林枫染纵身跃入水里，在荷枝中穿梭许久，水中忽明忽暗，却找不到丝毫踪影。她游了一阵，浮出水面喘了口气，又运气发声，轻轻喊道：“宁二哥，宁二哥……”

　　她此时在荷塘之中，将声音压下，若是岸边有人经过，不仔细听，便听不分明，但她的声息向下，在水中却传的开来，在水底中，人反而听得更加清晰。

　　她在水中游了半晌，又喊了很久，仍然没有回应，心中有些郁郁，心一沉，向池底淤泥处游去。她只觉手中所触黏滑，满手污泥，将暗淡无光的水底搅动地越发浑浊。

　　她不以为意，仍是细细地摸索了去。又过了不知多久，仍然一无所获。她踩在淤泥上，正欲向水面浮去，忽然左脚不知怎么陷进了淤泥里，她连忙用力去拔，但左脚陷得深了，却是拔不出来。于是，她用手去拨左脚处的淤泥，想要将它们清理干净。

　　正自摸索中，双手突然碰到一小块坚硬的石头，方方正正，她以为是修建荷塘时，丢入的鹅卵石之类，用手按去，突然，脚下开了个口子，不待她反应，身子直直下坠。

　　她下落时，荷塘中的水灌入少许，应是淤泥较深，水渗入不多。那洞口初时在她脚下方位，等她落入时，洞的方向却是与地面平行，因为是在水底，洞中漆黑一片。

　　那洞口很窄，只容一人经过，她摸索着，在黑暗中一点点前行。洞中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林枫染心想，说不定，宁穆来到了这里。

　　她在洞中行了一阵，渐觉四周宽阔了些，但还是漆黑难辨，随身带的火镰火绒又早已浸湿，此时像盲人一般，不禁微微喘了喘气。忽然，黑暗中右手手腕一紧，被身旁一人扣住了。

　　林枫染不禁大吃一惊，正欲劈手向那人砍去，但觉握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忽听有人哑声道：“染染，别怕。”

　　正是宁穆。

　　林枫染一怔，随即大喜，叫道：“宁二哥。”

　　此时，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虽然看不到对方，但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林枫染说道：“你怎么辨得是我？”

　　面前的人似乎顿了顿，说道：“染染自然是知道的。”

　　林枫染心想：我知道什么呢？倘若不是我来，是尹夫人，你也辨得出吗？

　　正欲再问，却听宁穆道：“走，我带你去看看这山庄的秘密。”当即拉起她，向前行去。

　　两人在洞中左行右绕，突然，眼前豁然一明，一束天光竟从山洞上方透了下来。洞中宽敞，摆着石凳、石椅、石床。只是早已蒙了厚厚的灰尘，想是很久很久没人来了。

　　此时，林枫染回过神来，但见宁穆的身影在身前，将她安全地罩在阴影里，仍是紧紧攥着她的手，林枫染不禁僵了僵。身前之人似乎察觉了她的异样，转过身来，在微光中，两人红衣相对，他冲她浅浅一笑，低声道：“染染。”

　　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林枫染眼眸颤了颤。

　　红衣如枫，长身似月。最好的年华，他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