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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幽篁作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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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既弃车骑马,行程快了何止数倍,不几日便来到湖州。先到了湖州城里,简淇在市上买了许多米面油酱,鲜肉菜蔬,只把两匹马背上装得满满,再无一分余地。郦琛看得十分诧异,道:“这是你们那边风俗,上门作客,要送这些礼物?”简淇笑道:“倒不是送礼。关老头子家的东西,我是不敢吃的,所以每次都要自己带来。咱们的马车丢在了江宁,别的也罢了,只可惜了我那些自家炮制的酱汁豉油。”
两人出得城门,又走了几里路,只见迎面一座小山,隔断了路径。简淇道:“到啦。”郦琛四下张望,见周围都是树林,举目见不到半点房舍,不禁纳闷。却见简淇纵身攀上山壁间横生出的一棵小树,从怀中掏出一支香来点燃了,放进了树干上的一个洞里,回头向郦琛道:“咱们在这里歇一会儿罢。等关老头子闻见了这香,自然来给我们开门。”
话音未落,便听得山壁后面当当响了两声。简淇笑道:“今天倒来的好快。”跳了下来,刚刚落地,那一大块山石连着树木便向旁移了开去。郦琛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原来那块山石竟是门户,挪开后便现出一个山洞。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站在洞口,笑眯眯地道:“小竹儿,你今年来得早啊。”
郦琛心想这必是简淇所说的关不忧,忙上前行礼,自道姓名。简淇笑道:“关老头子,我带了个客人来,你招不招待?”那老人关不忧看了郦琛一眼,忽地跳了起来,叫道:“不行!”一面忙忙地转身便走。郦琛正自惊讶,简淇已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了他后心衣衫,道:“好没羞!只我们两个人,哪里就吃穷了你。”关不忧愁眉苦脸,道:“小竹儿你且先放手,我这件衣裳是簇新的,前年才上的身,切莫扯坏了。”
简淇笑道:“你许我们在这里住下,我便放手。”关不忧上下打量郦琛,将头摇得同个拨浪鼓一般,道:“这人年纪轻轻,吃起饭来自然是如狼似虎,我哪里供养得起?不干,不干。”简淇呸了一声,道:“哪一次我来,不是自去买柴米油盐,再做饭给你吃?”关不忧似乎语塞,然而马上又道:“他在这里住,必要动用桌椅床铺和一干器具,我那里都是些好东西,若是用坏了……”简淇截口道:“我便买了新的赔你便是。”关不忧唉声叹气地道:“便用不坏,被他后生家粗手重脚地使过,定然也要磨耗许多。”
简淇不再理他,向郦琛道:“你进来罢。”郦琛依言牵了马,走进山洞,关不忧重将洞门掩好,三人向洞深处走去。郦琛心道:“难道这关老爷子便住这山洞里?”忽地转过一个弯,眼前大亮,原来这山洞一端另有出口。三人走了出来,但见繁花昳艳,绿竹秀荫,竟是别有洞天。
关不忧当前引路,沿着竹林间一条小径走去,百十步后,前方便现出一方池塘,几所竹屋。那竹屋依山而建,建构玲珑,于浑然天成间见得雅致。右首一座竹屋门边挂了一对条幅,书道是:“雨馀江上月,好醉竹间楼。”郦琛心道:“这关老爷子虽然小气,倒是风雅之人。”
关不忧领着两人进了右首的竹屋,向郦琛道:“既然来了,便请这里坐坐罢。”说着自己向内室走去。
简淇在郦琛耳畔轻声道:“待会儿不论他拿甚么出来,你都别吃喝就是。”郦琛笑道:“难道你爷爷还会下毒?”简淇摇头道:“那倒不是……”一语未了,关不忧拿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放在他们面前。盘里是一壶酒,三个杯子,又有一个装了花生的碟子。
关不忧提起壶来,往每个杯子里都倒了一杯,道:“山居无物,请你们喝些酒罢。”郦琛道:“多谢前辈。”拿起酒杯来,却不便饮。关不忧自在椅上坐了,摇头晃脑地道:“这酒有个名目,叫‘蘅露琼酥’。当真是玉液沁芳,名不虚传。我当年自太原府带来,统共也只一小坛五斤酒,收藏到今,一直舍不得喝。偏偏上次有客来,招待多饮了两杯,回头那酒坛没盖得严实,便有许多苍蝇蜜蜂飞了进去。”将鼻子凑近了酒杯,深深吸了口气,道:“实在是这酒甘香浓冽,那些畜生却也晓得。嗯,‘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能得醉死在这‘蘅露琼酥’中,虽是小小虫豸,也不枉了一生。不过你们放心,那些蜂蝇我都已经捞了出来,一个也没漏下。”说着抿了口酒,又向碟中取了个花生来嚼着,道:“咦,你们怎地不吃?”
简淇道:“爷爷,你这花生是哪里来的?我不记得上年给你带了花生来。”关不忧笑道:“那是我上月见得一只田鼠好生肥大,想打了来尝尝肉味,便一直追它到了洞里,得手了不少鼠子鼠孙不说,那鼠洞里一掏,居然还有许多好东西,有花生,豆子,刺枣……”
郦琛听得既惊且笑,悄悄向简淇道:“那年你给我吃的‘无足无牙’,是不是便是老爷子这里来的?”简淇抿嘴笑道:“他哪里舍得拿肉来做零嘴。做了风肉咸肉不算,恨不能便看着咸肉下饭。”
关不忧咳嗽一声,道:“小竹儿说我甚么坏话?我人虽老,耳朵可还没聋呢。”简淇笑道:“爷爷,我带了新鲜食材来,马上下厨去给你做好吃的。”说着走了出去。他前脚刚走,关不忧便将他面前那一杯酒拿了过来,重新倒回酒壶,又向郦琛道:“小娃儿,你喝酒不喝?”
郦琛道:“晚辈……”关不忧皱眉道:“甚么先辈晚辈,我叫你小娃儿,你叫我关老头子便罢。”郦琛笑道:“关老爷子,我不胜酒力,还是不喝了罢。”关不忧喜笑颜开,将郦琛的那杯酒,并自己的半杯都倒进了酒壶,回手拿了水瓶,往三个杯子里都倒了些水,细细荡涤一番,并作一杯,才慢慢啜饮,赞道:“好酒啊好酒!”
简淇烹饪手段伶俐,不多时便做好了四个菜,三人一处吃饭。关不忧吃得几箸,便大赞:“小竹儿的手艺当真是好,比阿鹊那婆娘强多了。”简淇皱眉道:“你说奶奶的长短,小心我告诉她去。”关不忧道:“她做个饭能毒死人,还不许我说了!”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饭菜吃了大半,向后一仰,道:“小竹儿,你又要求我甚么事,这便说了罢。”
简淇一笑,道:“我碰到了个棘手的病人,在落霞谷想不出法子,只好到你这里来碰碰运气。”关不忧大奇,道:“阿鹊都医不活的病人,我哪里就有法子了?”
简淇道:“不是医不活,只是他旧伤沉疴,只能治得同寻常人相仿,却不能练武。所以来看看你有甚么法子。”
关不忧连连点头道:“武学一道,乃是人生最大乐事,不能练武,果然可惜得很。你细说说,究竟是怎生个光景,我好想对策。”
简淇道:“他幼时中了‘伏羲功’,十二正经中六处经脉损伤,旁人以内力相助保命……”关不忧插口道:“中了‘伏羲功’的人还能不死,定是下手的那人没练到家,或者手下容情。”简淇道:“这人自幼练功,以《子午内经》上的内功自疗……”关不忧“哈”地一声,两眼放光,道:“《子午内经》居然不曾失传!”忽地伸手抓起了郦琛的袖子,另一只手便去搭他腕脉。郦琛吃了一惊,却见简淇含笑示意,便不动弹,立时觉得一道内息自腕上透入,温暖绵密,仿佛全身便浸入了一大桶热水之中,甚是舒畅。过了一盅茶工夫,关不忧放脱他手腕,笑道:“果然不错!小娃儿,你的《子午内经》是哪里来的?你给我抄个副本,我拿三十六路柔狐剑法来跟你换,好不好?”郦琛尚未答话,简淇抢着道:“爷爷,那《子午内经》是他家家传的,不能给人。”关不忧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叹了口气,道:“那就算了。你再说下去。”
简淇道:“嗯,在落霞谷我给他服了青冥丸,奶奶用冰魄功为他通穴,一番疗治下来,虽比前好些,但是经脉伤损,终究不能积聚内力。是以练剑总是事倍功半。”关不忧道:“我搭这小娃儿的脉,他内力颇有根基,只是不能存聚起来,用以伤敌。不过剑法练到精处,也可补内力之不足。他练的是甚么剑法?”郦琛道:“ 是‘汴风拂雨剑’和‘驭龙剑’。”
关不忧道:“‘驭龙剑’于你很不相宜。你且把‘汴风拂雨剑’使来我看看。”
郦琛知他要看自己武功深浅,当即起身离座,将“汴风拂雨剑”练了一遍。他家变之前,只背得剑谱,却从未拿过剑,虽也曾得郦文道详细解说其中要旨,究竟是纸上谈兵的多。当真练起剑来,实在困难重重,除了自行揣摩,便是同简淇切磋。因此一套剑法练下来全无自信,看了看关不忧,心中惴惴,不知道他要作何评说。
关不忧道:“你练这套剑多久了?”郦琛道:“三四个月罢。最近手臂受伤,又搁下了一个多月。”关不忧眼睛瞪得大大的,道:“只练了三四个月?”郦琛颇感惭愧,道:“我从前贪玩,从没练过武功。并且我资质不佳,练起来常觉力不从心,总不得法。”
关不忧叫道:“了不起! ‘汴风拂雨剑’这般繁难,只三四个月便能练到这地步。你若是资质不佳,天下就没练武的好胚子了。”郦琛未料到得他这般考语,不由得又惊又喜,道:“那照你说,我要练多久才能够和江湖中的那些好手一较长短?”
关不忧道:“你要跟谁去打架?嗯,你虽然内力不足,但是剑法上悟性极高,既习得‘汴风拂雨剑’这般高明的剑法,再有我这般明师在旁点拨帮衬,大约练上十年,只消你自家身体撑得住,江湖中一般的角色,便都不能是你对手了。”郦琛大是失望,道:“要十年?还只是一般的角色?”关不忧诧异道:“这还不够?多少人练一辈子也不能有此成就,你十年就有了——你道练武是吃仙丹么,顷刻间就能三花聚顶,得道飞升?”
简淇道:“有没有比‘汴风拂雨剑’更精利的剑法?”
关不忧道:“‘汴风拂雨剑’已是一等一的剑法。武林中能同其并肩的剑法,最多也不过七八种罢了。这些剑法互有长短,要论到剑术高下,已不在剑法本身,而是在使剑人的造诣。譬如北冥派的‘秋水斩’,和金乌派的‘阳歌天钧’,剑法要旨大异其趣,不过看谁使得更精,对剑意领悟更深罢了。”
郦琛踌躇道:“可是十年……未免也太久了些。”关不忧笑道:“你若是从小练起,则现下便差不多了。好在你年岁尚轻,再过得十年,也不算老啊。”
郦琛道:“可有法子能快一些练成么?”
关不忧摇头道:“武学正道,有其必经之径,当循序渐进,不能一蹴而就。不顾根基,一味求速成的,便堕入了旁门左道。不过逞一时之利,终归不能登一流之境。”
郦琛心道:“旁门魔道又怎地?只消杀得仇人,不管用甚么法子都罢了,也不必武功非要登一流之境,大雅之堂。”道:“什么剑法是不循正途,却能逞一时之利的?”
关不忧道:“譬如福州鬼母门的通天剑,大理国无量剑派的小须陀剑法,又如从前陆离所使的‘维摩诘剑’……”
郦琛和简淇对视了一眼,几乎便同时叫了出来:“维摩诘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