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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当时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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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郦琛便同简淇在关不忧处住了下来。郦琛每日天明即起,习练那维摩诘剑,往往便一直至日暮西山。有不明白的所在,便去请教关不忧。关不忧平日里言语行事甚少长者之风,但只一说到武功便头头是道,往往片言只语,切中要害,令郦琛茅塞顿开。他练了几个月剑,一直是自己琢磨摸索。如今有这等明师指点,进境自是一日千里。那关不忧爱武成痴,长年独居在这谷中,唯一常来的简淇又对武功不甚热心,从来便觉少了一个谈论切磋的人。如今郦琛来殷勤相问,当真是投其所好,自是知无不言,倾囊相授。一老一少,相处竟大是投缘。
关不忧见郦琛颖悟,极是喜欢,向简淇道:“郦家小娃儿资质既好,又肯用功,单以剑法而论,你现下便颇有不及,再过得些日子,更是连陪他练剑的资格都没了。”简淇听了这话也不懊恼,笑吟吟地道:“我本来就不喜欢武功,练不成上乘剑法,又有甚么要紧?天下不会武功的人千千万万,也不多我一个。”关不忧见他如此,不免暗地里摇头慨叹一番自家孙儿的不成器,回头更是用上了全副心神去指点郦琛。
倏忽夏季过去,秋意渐浓。西风起处,白日里尚是熙暖怡人,夜来那竹屋四下透风,便是寒意峭厉。这日晚间,简淇便向郦琛道:“明日里咱俩起个早,骑马到湖州城里去一趟,买些木炭,厚衣裳和棉被回来。”郦琛笑道:“是啊,再这般下去,早晚有天咱们醒了来,已经变成了冰棍一根,冻牢在榻上。”
郦琛睡到半夜,觉得身上愈来愈冷,寒颤渐渐刺破睡意,终于醒了过来。听到窗外风声呼啸,似乎便有无数冰冷的利箭穿过竹墙,侵肌刺骨,只刺得浑身隐隐作痛。他又在床上待了一刻,益发冻得难耐,悄悄起身,将窗子推开一线,却见黑暗中微光闪烁,竟是正落着细雪,一天一地的纷纷扬扬。
他听到身后动静,知是简淇,转头笑道:“你也醒了?”简淇已经坐了起来,道:“在下雪么?”郦琛道:“是啊,这才是九月底,当真是反常。”望着窗外,又道:“看这样子,一时还不得便停——我可冷得再睡不了了。”
简淇道:“你把我的被子拿去盖罢。”郦琛笑道:“我怕冷,你难道不怕?况且那么薄的被子,再多盖两层也不济事。”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抖个不住。简淇道:“那你过来,咱们一处挤挤罢。横竖过不多久便天亮了。”
郦琛道:“好。”将自己的被子也拿了过来,上了简淇的床。那被褥飞薄,两层同一层也差不了许多。郦琛叹道:“关老头子到底拿甚么作的衬里?别是蜘蛛网罢。”说着往简淇身边挪了挪。觉得他身上甚是暖和,忍不住又挨得近些,不知不觉,将整个身体都贴了上去。
简淇道:“子坚,别闹。”声音有些发颤。郦琛笑道:“你先让我暖一暖。”伸臂搂住了他头颈,又将头埋在他颈窝。正觉温暖适意,简淇忽地抓住了他手臂,拉了下来,随即身子往旁让去,低声道:“别这样。”这一下大是出乎郦琛意外,简淇会得推开自己,那是从来未有之事。心中尚自讶异,身体已然下意识地作出反应,不依不饶地又抱了上去,一面道:“牧谦,我冷。”
简淇一挣未脱,便不再动弹。郦琛赌气也似地牢牢攀住了他肩膀。手臂一搁上他胸膛,忽然觉得有甚么不对。隔着胸前一层肌肤,对方的心跳得那般厉害,清清楚楚地传到他臂上身上。郦琛不由得愣住,只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简淇转过头来,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双眼睛在那里静静地燃烧。
郦琛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胸口涨痛,喉头发干。他想要把手臂抽回来,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眼睁睁地瞧着那个人慢慢靠近,旋即吻了上来。心里只叫着要立刻推开对方,身体却自行其是,只想贴得更近。忽地全身一颤,却是简淇的舌度了进来,温软灵活,在他口中徜徉肆意,几乎将他的呼吸也夺去了。
郦琛手脚酸软,心里仿佛燃着了火,烧得每一寸肌肤都焦灼不已。渴望着更多,又深怕继续。简淇的怀抱原本是那么令人安心,这会儿却教他心慌意乱。那般亲吻带来昏天黑地的晕眩和迷乱,又裹挟着无与伦比的甜美。——然而他心底涌动着一丝丝的不安,仿佛是有一只阴冷的小虫伏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时不时地咬上一口,让他究竟不能完全失神,陷入到那令人战栗的热情里去。
简淇觉得自己陷落在一个狂乱的美梦里。是第一次,然而之前已经默想了太多次,反而觉得一些也不真切。他吻着郦琛的嘴唇,脸颊,脖子,耳朵……能吻的地方都吻到了,仍是不够。
郦琛心底的那点不安像一个水里的气泡,慢慢地自底下升起,愈来愈大。简淇的手在他腰上停了下来,犹疑着,似乎是在征求他的允许。郦琛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虽然黑暗里甚么都看不清。
……那个气泡终于触到了水面,噗地一声,炸将开来。郦琛眼前发黑,身体里仿佛有甚么东西坍塌了,哗啦啦地一直向底下陷去,仿佛便是短短一瞬,又像有一生一世那么久。他回过神来,使足了全身气力,将简淇一推推了开去,跟着一跃而起,跳下床来。心内兀自狂跳不已,胸中作恶,头晕目眩。
简淇叫道:“子坚,子坚。”一面起身,便想去拉他的手。郦琛退了两步,只道:“你别碰我。” 忽地伸手扶住了桌角,弯下腰去,不住干呕。简淇一时茫然无措,只怔怔地瞧着他。郦琛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追问,苦于一时竟不能开口,看着对面的人,心中羞恶交迸,不知从哪一句说起。
两人对面伫立了良久,郦琛忽道:“那天宁前辈说你……说你喜欢我,便是这么个喜欢法?”简淇愣了一愣,对这一句话竟不知该如何作答。郦琛也不等他回答,问道:“你是从甚么时候,起了这样心思?”
简淇沉默了一刻,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
郦琛心中一片冰冷,道:“你一直待我那么好,便是为了对我……做这样的事?”简淇摇头道:“我待你好,因为我喜欢你。”郦琛愤然道:“你喜欢我,还这般对我?”
简淇低声道:“子坚,我知你不愿意,那一次亲过你后,便立意不再碰你,可是你那般抱我,我……只是个寻常的男人,没法子忍耐得住。”
郦琛怒气上涌,愤激难当,道:“寻常男人,便当去娶妻,你这算得了甚么?”
简淇低下了头,旋即又抬了起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娶妻。我喜欢你,这一辈子,只想同你在一起。”郦琛心里一颤,记得他从前便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当时说甚么也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用意。只觉得一生所受的失望无过于此刻,心中酸楚,几乎要流下泪来,道:“可你怎会以为,我会同你做那般下流的勾当……”在他想来,只有荣筝、郑晔那等无耻渣滓,才会行此悖伦苟且之事。这样的事,便是想上一想,也觉得污秽不堪。
简淇默然半晌,道:“我不觉得那是下流的勾当。”郦琛大声道:“这要还不是,世上便没有下作之事了。”
简淇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你要这么想,那也由你。”向郦琛看了一眼,道:“你……披上件衣服罢,当心着凉。”
郦琛被他一语提醒,方自醒觉自己只着单衣,犹自衣襟半敞。当下一言不发地自行披衣系带,穿上了鞋子,跟着便收拾东西。简淇道:“你要到哪里去?”
郦琛咬住嘴唇,好容易才忍住了眼泪不掉下来,道:“我离了这里,到别处去。”实在是他全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只觉说甚么也不能再和简淇同处一室。
简淇道:“你在外面,还有亲友么?”郦琛咬牙道:“没有又怎地,世上这许多失怙孤儿,难道独我一个活不下去不成?”简淇道:“你别走。”停了一停,道:“我走。”
郦琛道:“这里是你家,为甚么要你走?”简淇道:“爷爷既然答允要使你学会维摩诘剑,自然会留你住下。你只不愿见我一个……我这便回落霞谷去。”郦琛欲待拒却,一来并无可去之处,二来这一走了,学不成维摩诘剑,报仇更是无望,不禁沉默下来。简淇又道:“爷爷那里,我自会留书交待,决不令你为难便是。”
郦琛听他这般温柔体贴地说话,忍不住便想说:“你别走,咱们还在一起便是。”然而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地顿住,心中只想:“今天把甚么话都挑明了,同他怎还能像从前那般相处?”他心中纷乱之极,深底下的念头自己也不敢去想,只觉得说不出的恐慌害怕,似乎简淇只要再多留下来一刻,就要有甚么事情发生,而自己这个人便会得分崩离析,再收拾不起来。
简淇见他欲言又止,料知他心意,心下凄悒,只道:“你多保重。——我甚么时候能再见到你?”问到这一句话时,声音止不住地发颤。郦琛转过了头去,不敢看他。简淇等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说着便向外走去,走到门边,到底忍不住,回过头来又看他一眼。
郦琛见他这一眼中柔情无限,胸中便如被大锤重重一击,痛得气也转不过来,只想大叫:“你走罢!你再这样看我,我就要管不住自己了。”幸而简淇只看得他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郦琛一口气松了下来,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屋顶。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面马蹄声响了起来,一路向谷外行去。
他心道:“我方才不肯答他的话,他这一去,只怕再不会来见我了。”想到以后不用再同简淇相对,似乎心中的那等恐惧便去了些。然而胸口的那一处疼痛渐渐满涨起来,凝成一个硬块,哽在喉间,愈来愈重,透不过气来。他下意识地拉过被子,脸方触到被单,便感到那上面似还带着简淇的气息和体温。
郦琛将两条被子团作一团,紧紧地抱住了。方自把头埋在里面,泪水便不可遏止地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