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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灯火阑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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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琛回头看去,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名武官,各出兵刃,架在沈万宗夫妇身上。他深吸了口气,手按长剑,缓缓走进房中。跟着沈万宗夫妇也被推了进来。
赵暄拍手笑道:“幸好我不放心那几个人办事,自己过来了,否则又被你逃了去。——唉,我又不是老虎,怎么见了我就躲!”
郦琛环视屋内众人,见郑晔并不在内,心中略松,又见赵暄言笑晏晏,似无恶意,满腹疑窦却是半分未解。刚要开口,身边的沈万宗夫妇已经扑通跪倒,叫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赵暄向沈万宗道:“我记得从前问到你时,你还说同那伙盗贼全不相识,怎地这会儿他倒来为你劫狱?”沈万宗趴在地下,连连磕头,道:“小人不敢逃狱,全是这盗……这人拿刀逼着的。”
赵暄轻轻笑了一声,旋即转向郦琛,嘟起了嘴,道:“你骗人,说是常去那片林子打猎的,我叫人去天天看着,也没见你来。”
郦琛道:“你为甚么要见我?”赵暄笑道:“咱们不是朋友么?哪有好朋友不见面的?”郦琛蹙起眉头,心道:“我几时同你成了好朋友?”却不便反驳。赵暄道:“今天好容易被我逮住了你,我要请你喝酒吃菜,你可不许推脱。”郦琛道:“你先放了我朋友再说。”
赵暄偏着头,看看沈千兄妹,又看看地下的沈万宗夫妇,道:“这些人也好算是你朋友?你倒是义气得很,肯去救他们出来,你看他方才忙不迭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全推到你头上。”郦琛道:“本来便是我拿刀逼他出来的,他倒也没胡说。”
赵暄笑道:“好罢。既然你说,就放了他们。”向旁作个手势,那几名武官立即收起了刀剑。那小姑娘阿元扑到母亲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郦琛道:“你们走罢。”那沈万宗欲待要走,又不敢走,只看着赵暄。赵暄笑道:“你聋了么?叫你走不走,难道要我亲自动手,大棍子打出去?”沈万宗慌忙答应了一声。那妇人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忽然便向郦琛道:“我那孩子可还活着?”郦琛点头道:“她很好。”正要再说两句,沈万宗拉起了妻子儿女,匆匆忙忙向外便走。那少年沈千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刚刚向郦琛说了一句:“谢谢你。”便给一把拉了出去。
赵暄见他们去了,道:“好啦,现下咱们一处喝酒罢。”一言未毕,立时有人抬上来一张花梨木圆桌来,又有人在郦琛身后放下一张椅子。跟着几名手捧碗碟的使女鱼贯而入,将各式菜肴一一在桌上摆了,斟上酒来。赵暄笑道:“这湖州小地方,大师傅的手艺也难讲究。将来到了京城,我再请你吃好的罢。”
郦琛满心疑惑,在椅上坐了下来,却不动箸,问道:“你怎知我要到这里来?”
赵暄道:“我怎地不知道?你既说时常在那林子里打猎,多半便住在这附近,说不定会到这城里来看上元节的灯会百戏。是以我叫人在城里的酒店客栈等地四下守候留心。你一进了那茶楼,我手下便有人盯上了你,你可知么?”
郦琛心中震动,手心微微出汗,道:“为甚么?”
赵暄笑道:“咦,你年纪轻轻,怎地忘性恁大?我才说了,我要找你,请你喝酒吃菜啊。”郦琛全然不信,道:“你这般大动干戈地来寻我,便是为了这点小事?” 赵暄撇了撇嘴,道:“你觉得是小事,我却觉得要紧得很。哼,你愈是推搪不肯见我,我偏不如你的意。”
郦琛看着他,道:“你是王爷,要有人陪你喝酒,还不容易?只消你说得一声,赶着来的,少说也可以绕上这湖州城墙一圈。”
赵暄道:“一叫就来的,那有甚么趣儿?我偏要那不肯来的。”拿起了面前酒杯,却不便饮,慢慢转动着杯子,似是在端详酒色,过得好一会儿才道:“你叫甚么名字?现下总可以告诉我了罢?”
郦琛道:“你手下的人这般能干,这一点事情,哪里还有打听不出来的?”
赵暄道:“我自然打听得出来,我就想要你亲口跟我说。”
郦琛不想同他较口,便提起筷子来,蘸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了自己名字。赵暄道:“你是从前滁州知事郦文道的儿子,是也不是?”郦琛道:“你既然甚么都知道,又何必来问我?”
赵暄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物来,正是那个青玉佩,道:“这个原是你家的物事,完璧归赵罢。”郦琛摇头道:“我两年前就给了人,现下也不要了。”赵暄笑道:“你果然不要,少不得我收了起来。”说着当真把那个青玉佩结在自己腰带上。
郦琛微感诧异,心想他堂堂郡王之尊,要甚么玉器没有,怎生单单看中了这一个?问道:“你怎知这玉佩同我有关?”
赵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是小王爷啊。这个位子坐着虽然无趣,有时候还是很有用的。譬如我想要做甚么事情,自己不知道的、想不出的,自然有的是人来告知我,给我出主意。” 低头抿了一口酒,道:“好罢,我跟你说。我那天见了你回来,便跟底下人说了你形貌,要他们去找你。正好那沈万宗送这块玉佩到当铺里去。他可说甚么也不像是个有钱人,送这等贵重的东西去当,自然要给人好生盘问一番来历。我手下听说送他玉佩的那人是个年轻公子,脸上又有个酒涡的,便去捉了他来细问,毕竟也没问出来甚么。隔了这些日子,我还道陈知州早放了他去,谁晓得竟关到现在。”
郦琛想到那姓王的节级同钱老五的对话,道:“你不跟那知州交代,他怕你过后又要问起这两个人来,哪里就敢放了?我若不去救他们,只怕他们被关到老死,也未可知。”
赵暄道:“是么?”神色间全不在意。拿起箸来,在每个盘子里都搛了些菜吃了,又道:“你是滁州人,怎地到了这里?”
郦琛到这时候,渐渐相信赵暄别无他意,心内的戒备松了下来。见赵暄将桌上酒菜抢着先吃了一遍,似乎在意示无他,难却其意,便也吃了些酒菜,道:“原来先时那几个人果然是你派了来请我的,我却多疑将他们杀了,可实在对不住。”赵暄道:“那几个奴才办事不力,请不来你,我本来也要杀他们的。”看着郦琛,微微一笑,道:“我手下统领道,你杀人用的剑法凌厉异常,杀七个人,不过用了两招半,都是一剑毙命,可厉害得紧啊。”
郦琛道:“你手下人的眼光,也是厉害得紧。”他想这人居然能从尸身伤处便推断出自己用的招数,则眼光造诣,非同小可。心中忽然一动,道:“你手下这统领,是不是今天彩楼上救了你性命的那人?”赵暄怔了一怔,道:“你说郑晔?不是。那郑晔是信王的心腹,官封明威将军,哪里却轮得到我使唤。”想了一想,道:“原来你当时便在。你这人当真狠心,见着有人要杀我,也不来救。”虽是埋怨,语气中却无半分愠意,倒更像是撒娇。郦琛道:“你手下有的是能人,哪里用得我救。”赵暄道:“上一次可不是你救了我?”说到这里,一双乌溜溜的眼里满是笑意,又道:“郑晔今天是出了手不错,可算不得是救我命。——算了,跟你也说不清!”
郦琛听他这话说了一半,似乎内中颇有隐情,有心要再问两句,又怕着了痕迹,只道:“你说他是信王的人,为甚么这时候会在湖州?”赵暄道:“我也在湖州,为甚么你不问我,只问他?你之前识得他么?”
这时候门上忽地传来轻轻两下剥啄之声,赵暄皱眉道:“又来催了。”站了起来,道:“今晚知州宴客,我这会儿得去了。你要知道郑晔的事,到开封府来找我罢。”郦琛一怔,道:“开封府?”赵暄道:“我明天一早,便要动身赶回京城去过上元节。否则你道这湖州城里为甚么今天便张灯作戏?哼,他们只管赶着拍马屁,也不看我累不累。”拿手挡着口轻轻打了个呵欠,似乎甚是倦怠,道:“你若来开封府,便到王府来寻我好不好?”说着望向郦琛,目光露出殷殷期盼之意。
郦琛心想这小王爷任性妄为,当真拒绝得他狠了,不知道又要作出甚么事来,说不定便连累了简淇、关不忧等人。又想:“郑晔在信王府供差,我要寻他报仇,必要往开封府去。陷害我爹爹的,多半便是郑晔和那信王,只是个中内情到底如何,我到现下也不知,说不定这赵暄便能给我些消息。”便道:“好,等我到了京城,一定来找你。”赵暄喜道:“你甚么时候来?”郦琛道:“我要在此地练一套剑法,等练成了,或许今年明年,就可以去了。”赵暄道:“那太久了。还是我来找你罢。”想了一想,道:“我甚么时候到了湖州,便教人去那树林里,在你射倒野猪的地方找棵树剥了树皮,写个日子,到时候咱们便在那里见面好不好?”郦琛点了点头,道:“好,就这样罢。” 赵暄大喜,登时眉宇间神采飞扬,道:“你答允了,可不许再推脱。”
郦琛道:“我答允你,可你也不许再派人来寻我,作甚么埋伏盯梢的事。”赵暄提起手来,笑道:“一言为定,咱们击掌为誓。”郦琛见那只手掌肌骨晶莹,宛如白玉雕成,忖道:“这孩儿不知道吃甚么长大的,长得这般皮肉娇嫩,好像女孩儿一般。”轻轻与他击了三掌。赵暄喜不自胜,道:“我不久便来找你,咱们一起打大野猪去。”
郦琛出了客栈,去对面茶楼取了寄存的白马,见天色将昏,心道:“我是这就回去呢?还是再去他那里瞧瞧?”他一直打不定主意去见简淇,先时被关不忧一语推动,赶到了湖州,然而寻人不遇,心中好容易鼓起来的这点勇气便也所剩无几。这时候便想:“我见了他,可要说甚么才好?”一边信步往正街过来。
这时候正街上早又热闹非凡,四下里扎的彩灯俱已点亮,五光十色,花团锦簇。众百姓熙来攘往,小孩儿们手持各色花灯,嬉戏打闹,再没人记得白日里的一场血腥变故。
郦琛牵了马缓缓而行,忽见前面一个穿着大红簇新棉袄的小女孩儿,不过两三岁年纪,生的玉雪可爱,手提一个莲花灯笼,蹦蹦跳跳地走来。又听一人含笑道:“琬儿,慢些,看着地下,当心跌了跤去。”
这声音入耳,宛若轰雷电掣。郦琛一怔之下,便快步向道旁走去,待躲进了一家人家房檐的阴影,才敢向那声音来处张望。但见街心走过一个少年男子,身着月白襕衫,风姿夺人,在人群中当真如鹤立鸡群一般,不是简淇是谁?
郦琛一时仿佛身中了魇魔法,不能挪动半分。胸中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团火,突突地冲撞不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简淇走了过去,搀起琬儿的手,一面又回头跟一个女子说话。郦琛认出来那女子正是青姐,心道:“那妇人说的娘子,多半是她。”见他们并肩而行,当真便如是一家三口、融融泄泄的模样,心中诸般滋味杂陈,竟似是痴了。
直到那三人走得影踪不见,又过得良久,郦琛才渐渐回过神来,拉了白马,往城门方向走去。上元节城门驰禁,彻夜开放,没费甚么周折便出了城。但见四下里昏沉沉地,便如罩上了一块重幕,慢慢往下拉得严实。再行得一会儿,便见一轮光华皎洁的满月从云层里探了出来。
郦琛怔怔地瞧着那冷冷的月辉洒落在面前路上,刹那间一股孤独凄凉之意,凛然侵骨,不由自主地便打了个哆嗦。提起缰绳来狠狠地一抽,金睛雪花骢放开四蹄,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