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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故人何在 ...

  •   郦琛回到鉴日湖畔,已是深夜。他只道关不忧已睡,向他竹屋一瞥,却见房内透出烛火,又隐约传来人声,颇感意外,暗道:“关老爷子有客在,是不是便是他从前说的那个程子墨?”走到那竹屋跟前,正要伸手叩门,却听门里一人道:“你这维摩诘剑法有些不对。”郦琛心下一凛,敲门的那只手便生生停在半空。

      却听关不忧的声音道:“这维摩诘经的解法,还是从前你同我说的,哪里又不对了?”先前那人道:“不是解法。我通篇看下来,只觉得这一路剑法最后缺了几招,剑义未及全伸,不够圆满。”他一边说,一边便有纸张窸窣之声,似在翻阅书册,又道:“你这部《毘摩罗诘经》第三卷是重新装裱过的,底下几页纸张破败,勉强粘起,恐怕是缺失了最后一部分。”停了一停,又道:“若是阿覃在这里,以他眼光,当可说出少了多少。”

      郦琛心道:“原来关老爷子那部《毘摩罗诘经》尚不齐全。他曾言道,这《毘摩罗诘经》世上稀有,要再找一部来,可不容易。”

      屋中关不忧沉默一刻,道:“难怪我将这一套剑使下来,总觉得意犹未尽。这剑法若是至此已尽,虽也算得精利,却还及不上陆离当年的本事。”另一人叹道:“陆离那样,又有甚么好了?这套剑法攻敌之际不留分寸余地,一味凌厉好杀,这般戾气,未伤人,先伤己。依我看来,那个郦家的孩子不能练全,反倒是好事。”

      关不忧道:“然而单以剑法而论,这套剑也算得是一等一的天才杰构了。”停了一停,忽道:“你做什么笑得这般得意?啊,我知道了,你那套剑法终于是作成了,自然是不把维摩诘剑放在眼里,是也不是?快些拿来我看!”

      郦琛听了这话,暗暗称奇:“难道这人自行创造了一套剑法,比维摩诘剑还要厉害得多?”便听另一人笑道:“别忙,这个是录的副本,你留着慢慢看罢。”关不忧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那人道:“是上年冬至的时候。”关不忧啧啧赞叹,道:“‘秋水斩’和‘阳歌天钧’两套剑法纯以内力运使,一静一动,截然相反,你竟能合衣无缝,当真了得!”郦琛听得“纯以内力运使”几个字,大失所望,心道:“要用内力,那便不成。”

      那人道:“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八年的工夫,总算能有这点成就。” 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道:“最后那几招,我总觉得若是阿覃还在,当可以更加灵动自如些。以我的能耐,却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关不忧笑道:“你忒也自谦。”过得一会儿,道:“怪道你迟了这些日子才来,原来是上他坟去了。”

      那人道:“不是。是云恬那孩子上年底又添了人丁,我等到孩子出世,才动身过来的。”关不忧呵呵笑道:“大喜!大喜!这一回是男是女?”那人道:“是个女孩。”关不忧道:“好,好,上头有三个哥哥罩着,这娃娃将来定吃不了亏去。”

      两人又说了两句闲话,关不忧忽道:“我师妹上年春天过世了,临去教我把这个给你。” 那人似乎微微一怔,道:“文师妹过世了?”跟着便是轻轻的开柜启屉之声,似是关不忧拿出什么物事来。

      郦琛好奇心起,往门缝里张了一张,见一人背向自己,拿了一卷画轴,在桌上展开,那画上内容便被他脊背挡住,说甚么也看不见。良久,那人道:“文师妹丹青妙笔,当真是出神入化。”声音微微发颤,伸出手去,似欲抚摸图画,又停了下来,道:“‘乙未年秋’,这是三十五……三十六年前了。”他仿佛做梦一般,喃喃地道:“阿覃那时候是三十三岁,我和他在一起,刚刚十年。”

      郦琛心道:“原来画上的人名叫阿覃,听他这口气,不晓得是他的妻子,还是情人?”

      那人叹息道:“阿覃死后,我一直求文师妹给我作一幅画像,以慰念想,她只推说时隔日久,记不得了。却原来……”关不忧恼道:“程子墨,你这人当真笨得可以,我师妹的心思,谁人看不出来?只你一个懵懵懂懂,居然还去求她给你一张像?”那人怔怔出神,半晌才道:“是,原来如此。难怪他那年之后,便处处回避,再没去见文师妹。唉,阿覃总笑我在这般事上迟拙,一点儿也不错。”

      这一番话听得郦琛满头雾水,却知涉及过往儿女情事,心觉自己再听下去,大是不妥。当下蹑手蹑脚,悄悄离了竹屋,自去歇息。

      第二日黄昏时分,郦琛练剑归来,远远便见昨日那人在竹林里舞剑,身不由己地便停下步来。原来那人剑法精奇,吞吐开合之际,亦刚亦柔。郦琛也算得出身武学世家,生平见识过不少高明剑法,可是如这人一般,一把剑竟能同时使得翩跹灵动又沉稳老辣,却是从未见到,忍不住便痴痴凝望。那人舞到要紧处,一声清啸,无数竹叶簌簌而落,被他剑气一逼,又向外激飞出去。

      郦琛心道:“这人剑术高明之极。唉,我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有他剑上造诣的一成。”那人一套剑使完,收起剑来,向他一笑,道:“你是郦家小娃儿么?我是程子墨。”郦琛蓦地醒觉,便欲跪倒行礼,那人轻轻摆手,道:“不必。”袖间一道内力宛若有形有质一般,将郦琛身子一托,平平抬起。

      郦琛笑道:“程老爷子,你好。”这时天光犹亮,仔细打量这人,见他容貌似也不甚老,只是发须皆是雪白,到底多大年岁,可也说不上来。

      程子墨纵身跃起,轻轻跳到一旁一棵大树上,伸手去摘树上挂的一个卷轴。郦琛一瞥之下,见似乎便是前一晚所见的那幅画像,却是反面向着自己。尚未看得分明,程子墨已将画轴卷起,复落下地来。郦琛心道:“原来他是对着画里这人舞剑。”想起了听到的那一番谈话,望向那卷轴的眼光中不自禁地便露出好奇之色。

      程子墨看出他心思,笑道:“你要看看这画么?”将卷轴重又打开。郦琛探头过去一瞧,不由得呆了。他听了程子墨前晚的言语,满道画里的“阿覃”是个女子,孰料竟是一个好看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年轻男人,一双浅碧色的美目盈盈顾盼,夺人心魄,简直便如下一刻就要从画上走下来一般。若非亲眼所见,当真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等丹青妙笔,又有这等人物来入画。

      郦琛瞧得怔怔出神,程子墨轻轻地道:“画得真是好,是不是?”郦琛道:“是。画的这人是谁?”程子墨目光紧随着那画里那线条,似是以目代笔,一分分地将那人全身都勾绘了一遍,方道:“他是我的阿覃,是我这辈子至亲至爱之人。”

      郦琛道:“他是你的亲人么?是你的好朋友么?”程子墨道:“嗯,是亲人,是最亲近的朋友,也是最要好的情人。” 说到“情人”两个字时,语调并无半分异常,仿佛这是天下最自然不过的事情。郦琛在看到画上那人之时虽已隐约猜到,可是程子墨当真说了出来,还是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道:“可……可他是个男人啊。”

      程子墨抬起眼来将他一扫,笑道:“是男人又怎地?我喜欢的就是男人。”郦琛呆了一呆,道:“那不是书上说的分桃断袖之癖?”一语既出,才省觉这话颇为唐突无礼,却是收口不及,不禁涨红了脸。程子墨却不以为意,道:“哀帝幸及董贤妻妹,弥子瑕色衰便即失宠。那是君王的嬖幸,怎能相提并论?我和阿覃,却是彼此知心爱重,相许一生一世。”

      郦琛默然不语,那“知心爱重,一生一世”八个字在心间流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可是两个都是男子,终究不能……不能成婚生子。”

      程子墨微笑道:“我和阿覃只消能在彼此身边,每一天都是神仙也似的日子。世间寻常夫妻,有几个能如我们这般要好?至于我们不能有子息,这世上有的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弱女。云恬便是我们收养的孩子,我可没觉得他跟我亲生的有甚分别。”

      郦琛低声道:“那别人难道不会便说你们……坏了伦常?”

      程子墨哈哈大笑,道:“你小小年纪,恁地迂腐不堪!只消我视世议礼法为无物,世议礼法能奈我何?我同阿覃自相亲相爱,哪有工夫管那起愚人怎想!这些人便过上一辈子,也未必有我们一天的快活。”停了一停,又道:“慢说我全不在意这等人的言语,便是在意,难不成便要我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便舍了一生至爱?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这一番话郦琛闻所未闻,只觉得这人说话行事当真是狂狷自任,却想不出话来辩驳,过得一刻,问道:“程老爷子,你和他……你的阿覃在一起,有多长时日?”

      程子墨道:“三十一年,三个月又十七天。”郦琛道:“那也很久了。”

      程子墨向他看了一眼,道:“小娃儿,你多大了?”郦琛道:“我马上便十九了。”

      程子墨微笑道:“嗯,在你这个年纪,自然觉得三十年很长。我刚刚得到阿覃的时候,心想若能同他在一起过上十年八年,此生便可称无憾。然而当真十年八年过去,我又觉得这哪里便够。到他离世的那一日,我忽然发觉,这辈子竟是那么短,不过是三十来年……哪怕再翻上一番,全都用来爱他,也是不够啊。”

      他这番话说得语气平淡,郦琛听在耳中,却是心中一阵剧烈激荡。程子墨又道:“我平生最后悔的一桩事,便是曾经离开了阿覃一个多月。那时候我蠢得厉害,竟不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思……唉,若不是我糊里糊涂,由得他一个人去冒险,他又怎会被云铎打了一掌,掉进了黄河,从此落下了治不好的内伤?”郦琛颇为惊异,道:“难道他是受伤难愈,才过世的?”程子墨点了点头,道:“是。后来我虽求得了宁药神施针用药,终究也只为他多延了十来年的寿命。”长长地叹了口气。

      郦琛听他这一声叹息里,实是包含了无尽的伤心和懊悔,中间隔了这许多岁月,竟也未能消去那等铭心之痛,不自禁地替他难过,有心岔开话题,便道:“那个打伤他的人,你后来一定去找他算账了罢?”

      程子墨摇头道:“没有。”郦琛奇道:“为甚么?你武功这么高,难道还打不过他?”程子墨诧异道:“我为甚么要去找他算账?我和阿覃在一起,要去天山踏雪,要去大理国看茶花,要跟着贩丝绸的船队去海外游历……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哪里有时间浪费在这等人身上?”郦琛怔住,道:“那他死了,你也不去给他报仇?”程子墨哑然失笑,道:“云铎的年纪比我们俩大了许多,阿覃过世的时候,他少说也八十岁了,既老且病,我干么去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过不去?”

      郦琛愣了半晌,道:“程老爷子,我比不得你的心胸。若是有人害了我心爱之人……”话说了一半,忽然说不下去,原来他说到“心爱之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中立时便涌起了简淇的模样,心道:“若是他被人害死,我便……我便……”然而觉得这念头可怕之极,竟是不能想下去,一时连身体都微微发颤。忍不住又问道:“程老爷子,你的阿覃是甚么时候过世的?”

      程子墨道:“是丙辰年的冬天。到现在是十五年了。”郦琛颤声道:“这十五年,是不是很难过?”

      程子墨道:“嗯,说是难过,也不难过。见不到阿覃,自然是苦楚。可活着一天,于我来说,阿覃便也活着一天。他从前想要做的事情,现下由我替他来做。云恬的孩子出生,他看不到了,我替他看着。他一心要把金乌派和北冥派最高明的武功糅合在一起,变出一门融会贯通的剑法来,这件事我原本道是办不到,现下也做成了。”他嘴角浮起笑容,显得颇为喜慰,又道:“我今年还要去辽国的比刹草原上去走一遭,四十年前,我和阿覃曾在那里小住过一段日子,一直说要重回去看看,总也没去成。” 说了这话,眼神带了几分迷离,似乎心思已经飞去了塞外草原上,回到了当日与爱人并辔齐驰的甜蜜时光。

      郦琛看着程子墨的神情,心中只想:“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意,竟然……竟然可以是这样子的。”低头又看了画像上那人一眼。见落款题章之后又有几行字,字迹与前大不相同,墨色深浓,显是不久前新添上去的,写道是:

      “秋意总关愁,那更与君轻别。从此共谁同醉,恨老来风月。遥知手板笑看云,江边醉时节,应为老人回首,记白头如雪。”

      不由自主地看向程子墨鬓边,心道:“果然是‘白头如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故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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