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镜台

18、自厌

　　飞是很快的。
　　可能还没有几分钟，赫莫斯就在阳台降落，还没来得及好好整理一下他的思绪和情绪。帕雷萨松开他，【】说了句：“我先去洗个澡。”
　　赫莫斯有那么一瞬间是想用魔法帮帕雷萨在一瞬间搞定一切，但最终他只清理了他自己。
　　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眼前开始播放不久之前和不久之前的之前帕雷萨说的那些话，脸上的表情。他回忆着帕雷萨提起法尔蒂娜，啊，还是一样的愤怒。他回忆起帕雷萨【】坐在林下……愤怒而且反感，帕雷萨胆敢在他面前这样戕害自己的性命，把这种行为当做一种给他施压的手段……他紧接着想到帕雷萨那些讥讽……
　　他非常迷惑。
　　在他已经无数次向帕雷萨表明，他非常乐意为了他的感受终止这心血来潮的孕育之后，为什么帕雷萨还会那么想——他会喜欢这个孩子胜过喜欢他？
　　……当然，他现在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斩钉截铁，觉得取消这个孩子的降生就像划掉信纸上的一句话那样简单，他现在开始喜欢它，期待它了……
　　但它和帕雷萨还是没有任何可比性。
　　他难道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难、难道在帕雷萨那么多次地为了某种兴趣把他无视好长时间之后，他因为一次不小心把帕雷萨无视了三天（但是龙发誓，他真的觉得时间不过才过去三个小时！），就能让帕雷萨怨念到这种地步？！
　　赫莫斯摇摇头，又一次感叹：这家伙太难伺候了。太难伺候了！！！
　　*
　　帕雷萨暂时还没开始洗澡。
　　他把洗手池的活塞关上，灌满冷水，屏住呼吸，把头扎进去。
　　……他是个多么失败的父亲。
　　……他会毫不犹豫地为了他自己而抛弃他的孩子。
　　……他惺惺地说他对雷蒙娜的遭遇感到多么痛苦，到头来，他对另一个孩子可能比对她更糟糕。
　　他从水里抬起头。他想，他不能这么轻易地承认自己的失败然后放弃努力。赫莫斯只是开始时不时注意不到他，偶然这么一次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没必要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就想要扼杀自己的孩子……
　　赫莫斯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他把头重新扎进去。
　　他的忧患意识又开始窃窃私语。龙今天可以神游三天，对你不闻不问，那么以后会不会就能沉浸三年呢？等这个孩子出生，赫莫斯又要悉心教养她多少年？他们恋情的长度已经接近凡人的永恒，可对龙来说，那可能不过就是一个短暂的成长期。
　　他投入心血，全神贯注。啊，这就足够了。他收回放在你身上的目光，去看看除了你之外的人，这就足够了。足够他从令他昏头的爱恋中清醒过来。说真的，你这些年来到底做过多少值得他留恋你，而不是叫他对你失望的事呢？
　　……非常容易……太容易了……他向来容易引人厌恨，而不是叫别人喜欢他……
　　他不得不从抬起头换气。在镜子里，他对上了龙的视线。
　　“我搞错了时间，”龙立刻说，好像他过来就是等着说这么一句话，“我很抱歉，不会有下次了。”
　　帕雷萨没有在想他听到的保证。他想着：隐患。他想……
　　他笑了一声，对赫莫斯说：“当我的孩子是多么可怜啊。”
　　*
　　赫莫斯脑内的剧本是这样的：他过来道个歉，帕雷萨也道个歉，他们之后再看情况谈点什么。具体是什么赫莫斯还没想好，但他知道摆一个欢迎交流的态度肯定没错。
　　帕雷萨又不按套路出牌。
　　好吧，最起码他出牌了，龙安慰自己。
　　“是不是可怜又有什么关系？”赫莫斯立刻抛弃了自己原本打算说的东西，顺着帕雷萨的话说下去，“你现在又不会面临什么艰难的抉择，我们不会让它陷入某种艰难的处境。”
　　帕雷萨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要是我说，我希望她不存在呢？”
　　赫莫斯愣住了。
　　必须说，龙真的不蠢，也很成熟，久经社交场，大部分状况都能游刃有余。可在帕雷萨面前，他还是总像个刚刚开始学着交朋友的小朋友一样，被他朋友的种种反应和话语搞得手足无措。
　　首先，赫莫斯想起了好几个月前，帕雷萨盛怒下的发言：我的孩子理应高于他父母任性的感觉！
　　很好，所以得把“父”删去，帕雷萨的孩子理应高于它母亲任性的感觉，而帕雷萨自己任性的感觉理应高于一切。
　　接着，赫莫斯想到：该怎么说服帕雷萨打消这个念头。
　　在他开始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前，又一个念头施施然滑入他的脑海：
　　难道法尔蒂娜会在这个问题上反对帕雷萨吗？
　　不会。赫莫斯虽然没了解过法尔蒂娜，但很清楚帕雷萨为什么喜欢她：在她短暂的生命里，她一直是和帕雷萨意见一致，从不否决他决定的人。丈夫的附庸，妻子。
　　赫莫斯觉得他分裂成了两半。一半的他心想：你难道想在下一次他拿法尔蒂娜衡量你时又一次把她定为“令他愉快的”而把你定为“令他困扰的”吗？另一半的他心想：你为什么非得一直纵容这家伙反复无常的态度，忍耐他给你带来的不快和折腾？
　　你有权力——你有能力——
　　赫莫斯眨了眨眼睛，把视线暂时从帕雷萨身上移开。在他把那些渴望和想法压下去前，帕雷萨又开口了：
　　“对不起，我当时说的那些话让你不快了。我并不是想说，你没有她好。我只是想说，你对我很重要，从来没有谁能对我重要到这种地步。”
　　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以及，还有，”帕雷萨又补充说，“我保证，我不会再用那种方法引起你注意了。”
　　他一下子抛来三个话题，赫莫斯憋了很久，还是想不出接下来该说的最恰当的话。于是他说：
　　“哦。”
　　*
　　谈话并不能同时进行两个以上的话题。三个就更不行了。
　　帕雷萨在他故意制造的尴尬的寂静里打开活塞，看洗手池里的水旋转着流走。他想，实在太愚蠢了，和赫莫斯说那句话——龙从来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亏待了雷蒙娜。
　　赫莫斯不会在他面前叫雷蒙娜婊子，但帕雷萨知道——哈。
　　赫莫斯觉得雷蒙娜被他宠坏了，不识好歹，胆敢怨恨他的父亲。因为那毕竟是和龙毫无关系的一个人类。但要是换成龙自己的女儿呢？
　　哈。哈哈。
　　看看这头龙，是个多么好的父亲，虽然冷酷无情，从不爱屋及乌，但他会对自己的孩子负起责任，好好保护它。
　　帕雷萨直觉性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大声说：那她就必须消失！而他理性的声音，缓慢，坚定，低沉地向他重申这个事实：
　　那是流着你的血的你的孩子，她将成为这世界上与你最相似，最接近你同类的那个人。
　　但她同时也会和你大相径庭。她会反对你，你如何反对你的父亲，认为他和你多么不一样，多么不理解你，你的女儿也会对你做相同的事，就像你上一个女儿那样。
　　所以，为什么不扼杀她呢？
　　她的存在并没有给你带来多少快乐和好处啊？
　　趁赫莫斯还没有下定决心保护她，逼龙去——
　　他的脑海里又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我的孩子是多么可怜啊。
　　因为他们的父亲是我。
　　*
　　他想证明很多事。
　　他并不是个糟糕的情人，糟糕的伴侣，糟糕的朋友，糟糕的父亲。然而……然而……
　　岁月匆匆流过，他似乎经历了很多，但回头望一望起点，它好像就在他的近旁。他经历的一切都像沙粒一样毫无价值，千篇一律，因为他每一次都在犯相同的错误。更长的生命中他没有成长，只是变得越来越麻木。
　　*
　　赫莫斯终于想明白了，真神也不能管到一个人联想起谁拿谁和谁做对比，那张纸的事也就这样了。而孩子的问题嘛，帕雷萨这么心血来潮反复无常今天说他希望她不存在明天又说他的孩子要高于父母任性的感情也不是不可能，观望观望再谈不迟。
　　所以现在最该和这家伙好好谈谈的话题是：
　　“如果你希望有更方便的办法和我联络，我们可以再弄一个契约。不要再像那样伤害你自己了。我发誓，如果下次你在那样做，我就故意不去找你。”
　　假的，做不到的。万一帕雷萨真出事了呢？他肯定会去偷偷看看他的。
　　希望帕雷萨别太快认清这一点。
　　帕雷萨嗯了一声，非常心不在焉的样子。赫莫斯刚刚下去点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可能不知道，”赫莫斯决定给他的威胁加码，“我看到你那副样子只觉得非常愤怒，你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这样果断地把你自己伤害到这种程度——”
　　“她不可以这样。”帕雷萨说，“不，应该说——她可以变得和我一点也不像吗？”
　　赫莫斯抱臂看着帕雷萨。
　　他的第一冲动是……算了复述这么冲动也会激起他手背上的契约。他的第二个冲动是想转身走开，不看这个让他丧失冷静的人。
　　但他能感觉到帕雷萨的伤感，痛苦，自暴自弃。
　　他想：为什么他要这么折磨我？为什么我要这么被他折磨？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是赫莫斯第三个冲动，他顺从了它，宣泄了它，“她怀她的时候，你也对她说过这句话吗？”
　　帕雷萨没有回答。赫莫斯看见他慢慢地把水龙头拧开，开始洗他手【】。
　　“你已经有你想听的答案了，”帕雷萨终于开口了，“你希望事情是这样：我对你不好，我对某个人的好胜过对你的。”
　　“啊哈，”赫莫斯说，“你没有过吗？”
　　“我没有对任何人好过，”帕雷萨把冷水拍到自己的脸上，“我试图对你——但显然，从你的怨气看，我也没成功过。嗯，那就这样吧，我就是成功不了。你可以出去了。我不会再用你不喜欢的方式叫你回来了，你可以非常放心地爱躲我多久躲多久，和你魂牵梦萦的‘纪念品’一起——”
　　“我之所以会期待这个孩子，仅仅是因为它来源于你，它是我们的孩子！是你的血统让它在我眼里变得可贵，如果它和你毫无关系，那它对我也毫无价值——”赫莫斯高声说，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耗尽，他突然出现在帕雷萨身后，抓着他的肩膀，把他翻过来让他看着他，“我希望事情是这样：你也觉得它很可贵，因为它来源于我，因为它是我们的孩子，想起它你就能想起我，想起我们所有好的事情——”
　　“难道你以为，”帕雷萨近乎困惑地看着他，“我看到雷蒙娜时，是想起了她母亲和我的所有好事情吗？”
　　赫莫斯一时愣住了。
　　“我想起了什么？”帕雷萨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看到她，我想起……她是我们的作品……我们要拿她证明，世道可笑……她连纪念品都不是，她从来没有承担什么祝福和美好回忆，她承担着我们两个的好胜心……我的好胜心……我对整个世界的恨……所以她必须要活得好，因为她是我的孩子——因为我父亲在她出生后对她的第一句评价是：她令人遗憾——所以她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帕雷萨别过视线，“你瞧，我就是不适合当父亲。对这个，我连好胜心都没有。她是你的孩子，难道有谁有资格指着她的鼻子说她令人遗憾吗？不……我只对她感到嫉妒……我感到危机……当我的孩子多么可怜……她对我来说只是证明了我有多么失败，我甚至不能因为她是我的孩子而忍耐她带给我的压力，我因为这样的压力就希望能把她杀掉……你开始喜欢她，开始期待她了，对吗？那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不然我会忍不住一直劝你让她消失……”
　　“那它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了。”赫莫斯说，“我为什么要孕育它……因为有个人告诉我，如果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们就有了一份共同的事业，你就会从你永无休止的工作中抽身回来，和我一起抚养它长大。”
　　帕雷萨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接着他无奈地笑了。
　　“你并不相信这个说法，”他一下子就戳穿了赫莫斯的谎言，“你是打着我不会抽身陪你一起回黑渊的心理准备怀上它的，你怀它是因为你对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厌倦了，你想给自己找点有意思的事做。”
　　赫莫斯噎住了。
　　“没关系，”帕雷萨平静地说，“如果是我，也会做相同的事——不，我早就做了。我从来没压抑过我的无聊。”他拨开赫莫斯的手。
　　“永恒还是不存在，”他对龙说，“你也已经到了你所谓的永远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