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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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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未时,日头已经偏了,止遇轩外一片寂静,连空气都是沉闷的。
何遇已经在这跪了两个时辰了,太阳直射着他的后背,浑身的虚汗蛰的伤口生疼生疼,他仿佛没有知觉的木偶,笔直地跪在那,只为求见阁主一面。
曾经荣宠备至的璇玑部首座,如今却连见阁主一面,也要门外长跪,可怜又可悲。
日薄西山。
彦霖来的时候,何遇已经在门外跪了四个时辰。他微微叹息,劝道:“回去吧,阁主不会见你的。”
何遇眼前已经满是重影,他知道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像是见到救星一样,扯着彦霖的衣袖:“你能不能……帮我给阁主带句话?”
出口的声音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彦霖皱了皱眉,解开腰间的水囊,“先喝口水吧。”
甘甜的水入腹,何遇终于感觉好了一些,他再次开口,“帮我给阁主带句话。”语气已近哀求。
彦霖实在不忍心,心中也有些埋怨阁主,何必闹得这么僵,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好。”
“你……帮我告诉阁主,”他的声音很小,眼睛里泛着血丝,彦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软弱无助的何遇,那个他认识的璇玑部首座,坚毅,隐忍,似乎是无所不能的。
“阿遇想见小止一面。”
彦霖忍不住鼻头发酸,他掩饰般的吸了吸,“好,我答应你。”
彦霖在止遇轩待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门终于开了。
何遇的眼睛亮了亮,看清后,又暗了下去,彦霖几乎不敢直视何遇的目光,害怕看见里面的绝望。
“你先回去吧,阁主他……今天不太想见你。”他没说的是,当他把那句话告诉阁主时,本已面露软色的阁主几乎震怒。
何遇终于轻笑着跪坐在地上,他,已经不再是小止的阿遇了啊。
“你能扶我一把吗?”跪了太久,有些站不起来了。
“你要去哪?我送你吧?”
“不必了,今天谢谢你。”
他看着一瘸一拐走远的何遇,只觉心中压抑不已。
离开止遇轩,何遇到了医塾,老大夫远远看见他脚步蹒跚的过来,忙迎上去扶着他,“何侍卫今天怎么过来了,快坐下。”
何遇在止遇轩门口长跪一日的消息已经在海角阁传开了,众人或怜悯,或讥笑,老大夫都看在眼里,此刻见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孩子,只觉心疼不已。
何遇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块碧绿的翠玉,细细的摸索着,充满了眷恋与不舍。
————“我虽然不信神佛,但只要能护着你,我都愿意。”
他冲着老大夫笑了笑,“老先生,这个给你,你把它当了,应该能换不少银两,你先用着,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老大夫目送何遇离开,握着手里的玉,唏嘘不已。
回过身,骤然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彦……彦彦掌座,您……您怎么来了?”
彦霖盯着面前的老头子,忽然伸出手。
老大夫吓了一跳,犹豫良久,终于把手里的翠玉递了过去。
彦霖冷哼一声,“这东西不是你能拿的,回头告诉何遇,就说这玉是无价之宝,买药绰绰有余,让他不必再担心,至于买药的钱,你去银司支就是了。”
“是……是”
彦霖把玩着手里的玉,又凑近了他的耳朵,“我让你直接去银司支,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
老大夫心头一紧,顿时明白过来。
“是……是,老朽明白了,一定……尽心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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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陆难得的喝了酒,何遇回去的时候,他就坐在别云间院外的石桌上,直直的望着他,似笑非笑。
这眼神让何遇莫名的难受,就像是被人扒光了放在阳光底下,羞愤异常却又无所遁形。
“要喝两杯吗?”苏陆朝他晃晃酒杯。
他来到石桌旁坐下,却并不想喝酒。
“不喝算了。”
“你还喝着药,别多喝。”何遇拦住苏陆。
“你以前都不这么管我们的!”苏陆望着他,眼神有些迷离。
以前三哥管着他们时,都是阁主在拦着,阁主说:“趁着年轻,不好好放纵放纵自己,都如阿遇你这般循规蹈矩,有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他们都相信,三哥与阁主是会有幸福的。
苏陆拿起酒壶又为自己添了一杯,“三哥,你知道吗,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他轻轻抿了一口,辛辣顺着舌尖滑到胃里,“但是我输了。”
何遇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陆又拿了一个酒杯,添满,递给何遇,“喝一杯吧!”
何遇正要拒绝,便又听见了苏陆的声音,“就当是为我饯别。”
何遇的脸色变了变,他有些听不懂小六的意思。
苏陆又重复了一遍,“没错,这一杯,权做饯别。”他仰头一饮而尽。
“明天我和小七就要走了。”
“走?你们要去哪儿?”
“哪儿都好,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安家。”
“苏陆……”
“三哥!”苏陆打断了他,“我是认真的。”
“你若是闷的话,三哥可以带你们出去散散心。”他觉得苏陆约摸是心情不太好,阁主如今用不到他,影司也没有什么事,或许他应该带他们出去玩玩儿。
苏陆只是摇头,“三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何遇不说话了。
“我要离开,带着小六离开,离开海角阁,这个地方就给他的回忆太痛苦了。”他叹了口气,“我还是喜欢以前的小七,活泼开朗,我还想再努力努力,为了活着而活着,这不该是小七。”
何遇想了想,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挽留,可小六小七要走的话……
“你们出去了怎么办?”他们一个伤,一个残,如何生存?
苏陆忽然笑了笑,仿佛成竹在胸,“三哥,我不是你,连条后路都不给自己留,我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银司掌座,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些家底。”
何遇有些讶异地抬头看着他。
苏陆仿佛终于有了一丝愧疚,他有些不敢看三哥的眼睛,“对不起,一直骗了你,就算是我的私心吧,最开始,是想让三哥和我们一起走的。”
“我原本想着,若是三哥认清了阁主已经不再爱你的事实,是不是就会和我们一起走?”他看着何遇的眼睛,忽然轻轻一笑“可就在刚刚我才发现自己错了,无关他爱不爱你,他都是你生命的全部,重于我和小七,重于你自己,重于一切的一切。”
“我赌输了……”
那一杯饯别酒,何遇始终没喝,可一杯酒并没有改变什么,小六和小七终究是走了,没有让何遇送别。
————“离别太伤感,我怕我会舍不得。”
何遇和往常一样,去影司点了个卯,他是个影子,却又不是一般的影子。
他有主了,他的主子是阁主,所以影司没有人敢训他,至于武艺,南山正统武学,连彦霖都不是对手,更没有人敢和他切磋探讨。
就像个异类,彦霖早早的将他赶了回去。
别云间还是那个别云间,只是今天变得空寂了许多,何遇四下望了望,忽然想起,小六小七走了,那今日就不用再给小六熬药了,可以省下很多时间来干点自己的事。
做什么呢?
不用帮小七收拾烂摊子,不用给阁主做饭,不用处理璇玑部的一大堆琐事,也不用时刻应付主子的调戏。
何遇细细想了半天,去厨房做了顿饭,三菜一汤,尝了口,似乎有点失败,他皱了皱眉头,面无表情的把刚做好的饭菜到了,重新又做了一遍,尝了口,依旧不好吃,他想了想,还是把它们到了,回忆着阁主曾经的教导,一边想一边做,这次花的时间要长一些,可结果依旧不是很理想。
厨房有一个小小的桌子,何遇把做好的菜放在上面,打算就这么将就一下,厨房生火的烟还没有散,何遇吃了两口,终于还是把它们倒了。
约摸是太久没做过了吧。
或许可以睡一觉,他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可当何遇躺在床上时,却发现自己睡不着,也是,影子哪有大白天睡觉的习惯。
他索性起床,拿出了床头柜子里的几张纸。
几张地契,是小六给他的。
——“三哥喜欢温暖的地方,我在江南给你置办了些房屋地契,若是将来三哥后悔了,也好有个去处。”
——“你不用急着拒绝,我并不是要你离开,只是我的三哥太傻,就当是我给你留条后路吧,让我安心的走。”
江南吗?似乎是个不错的地方,可他大概是没有机会了,何遇自嘲一笑,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压在了床底的暗格下。
他又想起了小六的话,全部吗?他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从最开始的相遇,阁主似乎就从来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机会,近乎执拗的留他在身边,一心一意的推他上高位,莫名而起的满腔情义,他似乎一直都在被动的接受,等到恍然大悟时,早就已经身不由己。
欠下的委实太多,即便他收回一部分,也够他用余生去偿还了。
情爱太肤浅,原来他早就是他的全部了。
何遇静坐到深夜,月光从门缝里偏偏爬进来,爬进了何遇的眼睛里,他有些愣然,出了门,四周都像是披上了银霜,他向西走了十步,来到一颗树下,小六小七总喜欢把酒偷偷帮在这,果然,走的时候都忘了。
何遇抱着挖出来的酒爬上了屋顶,月光很美,周围闪耀着几颗零星小星。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一颗一颗地数,太暗了,数不清啊……
一直数到半夜,何遇还是没能数清,他低头笑了笑,拍开了一旁的酒封,酒香立刻四溢,他像是偷腥的猫,愣了愣,忽然想起他现在是个影子。
影子不能喝酒。
他有些遗憾地放下了酒坛,终于在月光的照映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