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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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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obe从不相信命运,此时却分明感到了来自它的嘲弄。
在后院临时辟为牢房的一间砖房里,在荷枪实弹的包围中,Oshitari闭目坐在墙根。
Atobe一瞬间感到血都冲到了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震得耳朵嗡嗡直响。他一步一步走到Oshitari跟前,都不知道自己的脚是怎么抬的。
Oshitari的心态似乎比他稳定得多,只是在最初看到他时微微一震,随即就恢复平静,甚至在他走过来时一直保持着微笑。
Oshitari本想站起来,可是腿上有伤,手又被铐着无法掌握平衡,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他每动一下,手铐脚镣就哗啦啦地晃啷一阵,像是有一把钝了的锯在Atobe心上一下一下地刮。
“你的个子好像比我还高了啊。”Oshitari放弃地坐了回去,向后把身体的重心放在墙上,仰起头打量着Atobe。
不止是长高了,连长相气质也变了不少。以前的他早熟中透着一分少年心性,机敏有余而沉稳不足,而现在他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变得纵长的眼中也多了几分冷峻威严,从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便可知他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但他还是他,污泥也遮不住风采、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的Atobe Keigo。这是一张拥有坚定信念的脸,他没有因为自己的离开变得嫉世愤俗,也没有失去他的方向。他就像高山上的杜鹃,可以经受严寒开出艳丽的花朵。
Oshitari温和的目光中带着欣慰和骄傲,有点遗憾地说:“可惜我腿上有伤,站不起来。”
他和煦的笑容和沙哑的嗓音仿佛有着催眠的魔力,Atobe头脑一直昏昏沉沉,直听到这话才如梦初醒。他看到Oshitari干裂的嘴唇,冲一个看守的士兵吼道:“你们眼睛是怎么长的?他渴成这个样子了没看到吗?拿水来!”
他又看到那条用碎衣破布乱七八糟包扎着的腿,怒火更盛,“医生呢?不长眼睛也不长脑子!你们想送个死人到帝都吗?!”
有人递来了水,又有人急急忙忙去卫生连找军医,Atobe冲身边自己的亲兵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会意地跟了去。
Oshitari真是渴得急了,拿起水壶来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大半下去,来不及吞咽的水的从嘴角不断溢出,顺着瘦削的下巴一直流进领口,冲刷出两道印痕,露出本来的肤色。
喝过水后他的精神看上去好了些,向给他水壶的士兵感激地笑笑,又对Atobe道了声多谢。
Atobe目光挑剔又苛刻,急切近乎贪婪地在他身上扫视,“你还有什么需要?”
Oshitari想了一下,问道:“有烟吗?”
Atobe从裤兜里掏出烟,发现早就受潮不能抽了。他把烟盒扔在地上,瞥了一眼旁边的营长,营长赶紧掏出自己的烟交到他手上,倒比他的那盒上档次得多。
Oshitari接过一支烟,眼睛看着的却是被Atobe扔掉的那盒已经泡烂的粗糙的土烟,脸上浮现出微微的感慨,“你终于也变得这么不讲究了。”
“现在在打仗,哪有那么多可讲究的。” Atobe艰难地挤出一个讽刺的笑,心里被什么东西堵得喘不过气。
是的,他们正在打仗。
彼此厮杀,让同胞的血溅在自己身上。
Oshitari不再说话,把点燃的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心满意足地轻轻叹息一声。他似是虚弱得再也难以支撑,就此闭上眼睛休息,不再看Atobe。
Atobe一直跟随Oshitari的动作,紧紧盯着那副手铐。它们当啷在Oshitari骨节高高突起的腕子上,失去光泽又布满擦伤的皮肤和那光滑锃亮的金属形成一种冰凉却极其强烈的对比。那对比,竟不断刺激着被封印的往事在Atobe心中蠢动。
他再也忍受不了,忍受不了这样的Oshitari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自己,猛地转身快速地大步离去。
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Oshitari紧抵在墙上的背才缓缓放松。在他的背后,Atobe看不到的地方,巴掌大的一块皮肉被掀起来,已经让洪水浸泡得发白溃烂,此时因为反复地磨在粗粝的土墙上,缓缓渗出殷红来。
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狼狈,也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渴望和思念。
只能这样,只能这样。
Oshitari闭着眼,任疼痛吞没自己的神志。
你背叛了他,你选择了舍弃过去的时候,不是就对这一天做好了准备么。
你在宣誓的时候说了什么。如果理想能够通过自己得以实现,那么就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这一切,都是你应该承受的。你不是早该就对这一刻有所觉悟,如今怎么又生出这么可耻的软弱呢。
Oshitari反复告诫着自己,可是没有用。Atobe眼中尖锐的痛苦划在他身上,每一道都无比灼痛,好像在生生地凌迟他一样。这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实在是太难受了……最后他没有办法地开始一遍遍地在心里刻写他的名字,Keigo,Keigo,Keigo……
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这个名字早已被他刻得深入骨血,在这黑暗残酷的斗争岁月里,能让人暂时地忘记冰冷血腥,只余温暖美好。
Kei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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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obe回到临时的住处,因为过度的抑制,表情显得非常僵硬。营长陪在他身边,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地试探道:“您认识这个人吗?”
真是不知死活。后面的几个特别小队队员听了彼此交换个眼色,不约而同地往后挪了挪。Atobe的手就放在腰侧的手雷包上,随着这话十指扣紧了,看得人直冒冷汗。
Atobe按住想把这个人的头轰掉的暴戾冲动,冷冷地投给他充满警告的一瞥,“既然上面这么重视,我想营长是明白人,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规矩你都知道。”营长话一出口就感觉周围气温骤降,汗毛直竖,可是后悔已经晚了。Atobe身上的杀气和话里浓重的威慑意味吓得他腿一软连退了好几步,心胆惧丧地连连点头称是,把那一点侥幸和好奇收起来想都不敢再想。
Atobe接过警卫员递的热毛巾抹了把脸,勉力提起精神,“我只能说,这个人非常重要,要确保他的安全和伤势恢复,他的正常要求也都尽量满足。把牢房两边的屋子简单收拾一下,我们要马上住过去。在专机到达之前,整个院子全部由我的人监管,别人不得随意进入,你们9营的人负责在外围布防和巡逻,协助我们,能做到吗?”
虽是问话,他的口气又哪里是征求意见?营长本就在为自己得罪了Atobe而惶恐万分,此刻更是被他的魄力压得抬不起头。真正见识到Atobe作风和手段,他方才深刻认识到这个年轻人并非是靠了家族的荫护才享有威名,自己熟悉的那一套也他身上也根本行不通。他当下毫无异议地把指挥权双手奉上,不敢有半点拖沓地按照他说的去办了。
接风宴什么的自然是不会再提。他们一行人很快住进了牢房所在的小院,Atobe强迫自己吃了几口饭,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中。计划变动意味着诸事都要重新部署,对总部对Shishido也都分别要有交代。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隔壁那间漆黑的牢房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威力,要把他的思想和理智全都吞噬进去。
Atobe一支接一支地点着烟,敲门进来的亲兵猝不及防地被一屋子烟雾呛得连连咳嗽。他把手里的烟摁灭,“什么事,说。”
“报告队长,犯人要求归还他的东西。”
Atobe皱了皱眉,“什么东西?”
“这些……逮捕犯人时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一个被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放在了他的面前。
Atobe一层层地揭开油布,一支造型古朴的钢笔,一个银制的打火机,这是Oshitari多年的随身之物。然后是一个精致的乌木烟匣,似是经常拿在手里摩挲,棱角处已经磨得光滑了,Atobe看了一眼就匆匆避开目光。还有一块怀表,是Atobe从来没见过的。他拿起那块怀表,轻轻一按,表盖啪地一声弹开了。心顿时抽了一下,仿佛会烫手似地把表扔回桌子上。
但是,一眼就够了。只看一眼就足以印在脑子里。
表盖内层嵌着 一张小小的合影。Oshitari和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肩并着肩,两人都穿着军装。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看上去一两岁大的婴儿,他有着和女人肖似的五官和酒红色的头发,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和Oshitari如出一辙。他们生动的笑容仿佛能透过薄薄的塑料封膜浮出来一样。
手在颤抖,Atobe用另一只手抓住它。该死,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Oshitari已经三十多岁了,结婚生子不是很正常吗。他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对了,革命连理,哈!
Atobe用力揉着眉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起来,两人之间,不过是数次纸上对垒,几回没有结论的谈心,若干顿饭,两三个夜晚……或者不止两三个夜晚……
他愤怒地一拳捣向桌子。他妈的,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没什么可放不下、忘不了的……
只可怜那个亲兵,被他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吓得一愣一愣的,直到他提高声音第二遍问“就这些吗”才回过神来,慌忙答道:“是,是的。听说还有一个逆党的徽章,已经被就地销毁了。”
Atobe沉默着,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但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阴郁又危险,让士兵感到紧张和不知所措。他一直都以能够在Atobe的小队为荣为傲,他们这位队长自入队起就完美地保持着的优秀纪录,在全体士兵心目中都是一个崇高的存在。他今天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把所有人都弄怵了,他们只能祈祷他尽快恢复正常,并且那之前恨不得离得他越远越好。
迟迟等不到指示,他只好硬着头皮揣度着开口:“队长,这个犯人非常狡猾,他们说他之前用压在舌头下的一根曲别针撬开铐子,差点就逃跑。现在给他戴的那副最新式的电子机关的,还是专门从师部送过来的。保险起见,您看是不是——”
Atobe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他要就还给他吧,把打火机的芯拔了。”
“可是……”
“让你还就还给他,那么多废话干嘛!”Atobe暴躁地站起,“你们这么多人,再加上外面整整一个营,还怕他一个锁着的囚犯不成?别丢人了!”
“是!”
看着手下逃似的离开,门一关Atobe就泄了力气坐下,挫败地捧住了头。他恨自己这样失态,恨自己这副狼狈难看的样子,他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真相么?
他早应该就知道,Oshitari Yushi是一个多么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他早就知道,他书柜的暗格里放着的那些书,他时而长久的沉默,他提起战事时眼中的犹豫,他避开自己的注视时内心的动摇。
然而,他知道时,还不能懂,等到懂得时,只痛恨自己懂得太晚。
可即使懂得了,又能改变什么吗?他曾在许多个清醒的夜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Oshitari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有多么美好,就有多么疯狂,它们在他温和的外表下蛰伏着。也许他从未停止过去探求,去追寻他心中的那个愿景。只是,他的执著和他的舍弃,残忍得有如一把刀。
照片里那三个人的笑容太炫目,一瞬间酸痛的感觉直到现在都残留在眼眶里。于是Atobe慢慢地阖上眼,疲惫在寂静的空间里悄悄滋生,挥之不去。他在似睡非睡中,向着他最习惯的那个角度撇过头去,有点茫然的呢喃融入轻烟,飘散在空气里。
那么,现在你找到了么?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那个位置,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