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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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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动扳机,枪声响起。可是就在最后一刻,一直都很平稳的手臂陡然间支撑不了这重量般,斜斜地下坠,子弹改变了预定的轨迹,“铛”的一声,子弹准确地击中地上蜿蜒的铁链,擦出刺眼的火花,铁链应声而断。
Oshitari本能地闭了一闭眼,Atboe的手软软地垂落身侧,然后,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改变姿势。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
如果没有顺着Atobe鬓角一滴一滴滴落的汗珠,真的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两个人就这么无言地对视,Atobe张得大大的眼中不再有愤怒,也不再有谴责,什么都没有,只是那样。那种目光却让Oshitari无法承受,好像穿过了他的身体,看向不知在何处的另一个世界。好像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自己和有关自己的一切,再也和他无关。
良久,Atobe的颈子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无机质的木偶被牵动着,随时会折断一样。“你走吧,我做不到。”他在Oshitari脸上重新聚焦的目光冷冷幽幽,也是无机质的,像是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般。
痛苦是可以抑制的,只要你不去想它。
“杀了自己的老师,传出去我以后也不用带兵了。”Atobe将注射器在掌心捏碎,从身上掏出一件东西,扔在Oshitari脚边,“你动作最好快点,很快就会有人来了。军人的枪口不是指向人民的,不是只有你有这个原则,我也一样。”
袭营的叛党数目远远超出了预计,其中竟有超过一半是当地的百姓,老幼妇孺,只拿着简单的农具,不顾一切地撕开防线,冲散阵型。有他的严令,那些兵应该扛不了多久了。Atobe模糊的思绪飘荡如幽魂,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听起来不可思议,也让他看不清他恪守的忠义到底是什么。Oshitari被捕的经过他早已问清,实在没什么好骄傲的,若非停下救助一个被洪水淹没的村子,那支来无影去无踪的游击队也不会来不及撤退被包围。而为了阻止叛军的攻势而炸毁了堤坝的,恰恰是帝国的军队。
这几天他总是会想起之前一路所见的饿殍遍地,瘟疫横行,一具具肿胀发白的尸体向他漂来……他不明白啊,为什么这样的血雨腥风是对着自己的同胞,为什么所学是用来剜自己的血肉?他真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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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hitari将那件小型激光切割器握在手里。他赌赢了,而且是赢得了最好的结果。
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无暇为Atobe的表态而宽慰,他甚至一动也不敢动,他怕只要一动,将要失去Atobe的恐惧就会把他压垮。已经麻木的钝痛又一点一点浮上来,变得鲜明。
他终于在Atobe眼中偶尔一闪的微光中,看到了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迷茫和挣扎。那个在课堂上自负地说着“老师,你还不肯投降么”、在饭桌前怒其不争地大喊着为什么的少年,已经永远都不存在了。这个扭曲的世界容不下纯粹无伪,也容不下至爱真情,要将他们生生地扼杀。
自己走了他会怎样?会有什么样的军法处置等着他?今天一时的手软,明天是不是要用更多的鲜血去洗刷?
他放不下,放不下……看着他仿佛就看到当年的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沉沦,把一颗赤诚的心埋葬掉。
心底的绝望将Oshitari缚得透不过气,却流不出泪,“Keigo,今日一别……”
Atobe打断他的话,把配枪拍在桌子上,斩钉截铁地道:“后会无期,各自珍重。”
Oshitari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他用力地咬破了舌尖,在尖锐的疼痛中强笑道:“好,各自珍重。”
他们在相同的轨迹走过,然而他们终究又是不同的。他怎么可以忘记了,Atboe和他终究是不同的。他已经再也无法成为他的帮助,相反只能带给他灾难和毁灭。可是他又多么希望,不只是这样的存在。他止不住内心卑鄙的盼望,强烈地希望能够留下什么东西,提醒自己存在过。哪怕残忍地划下一道丑陋的伤,哪怕有一丝可能也好。
Atobe毫不留恋转身,渐渐远离。手搭在门把上,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心底盘桓过无数次,但是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了。他没日没夜如饥似渴地学习,然后奔赴战场转战各地,没有休过一日假期。他经常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地埋伏在封锁区内,累极了走着走着突然就摔在地上睡着。他时时都是用命在拼,在这个年纪拼出来的成就已经超过当年的Oshitari。没错,他早就已经独当一面,他不再需要他了。
可是多年以后,终于可以再次面对着他,也许是最后一次面对着他,还是忍不住想问一句,为什么。
他想要听他亲口说出答案。
等待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一瞬,却显得无比漫长。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声怆然的叹息:“因为已经感到太失望。”
Atobe悲哀地轻笑一声,“本大爷不会和你一样,”他高昂起了头,捍卫他最后的骄傲,“本大爷就跟你争这一局,看谁能笑到最后。”Oshitari就这样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被门被阻隔,随着“哒”的一声轻叩,带走世间最后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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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obe回到屋中,在黑暗中一个人静静坐了很久。外面的枪声由急密到稀疏,嘈杂的脚步声近了又远,然后一切又回归安静。
潜伏在附近的人无声无息地来到窗边,“头儿,犯人已被劫走,他们突围了。”
Atobe冷淡地道:“人跑了就去追,平常是怎么打的就怎么打,装装样子都不会么。”
他开始做撤出的准备,把桌面上的文件一张张撕碎,扔进火里,最后把身上收着的两张电文也扔了进去,看它们被火舌一点一点舔着,化为灰烬。四周空空荡荡,真他妈干净清爽。
兵营里也安静得很,战斗部队都按照指示出去追敌,只剩后勤部队在打扫现场,清点伤亡。
现场一片狼藉,血迹斑斑,但是叛军的武器装备落后,而自方本就是佯守,在军令下用的又多是非杀伤性武器,因此战况虽激烈伤亡却并不惨重。士兵们见到Atboe都放下手里的工作立正敬礼。
Atobe随便点点头,说了句“做的不错,尸体就地掩埋”,示意他们继续。扫了一圈,看到一张有几分面熟的脸,他想了一下,认出是上次那个给他电文的年轻士兵。他想着要给总司令部发电报,便招手让他过来。
年轻人立刻兴奋地跑过来,看他的眼神敬如神明,充满钦慕景仰,却让他如芒在背。他掩饰地匆匆转身,也不管对方跟不跟得上,“我要给司令部发封电报,用一类密码……”
这一切都做完了之后,天边已蒙蒙发白。再没有什么狗屁任务,白白跑来一趟给人当了回托儿,队员们心里也都不太爽利,Atobe打发他们回去休息,他自己走进已经空下来的牢房。
有一瞬间,Atobe想Oshitari也许会带走自己的装备——如果他够狠够理智。能够置自己于死地,就等于是对Atobe家族的重创,对他们日后的行动事半功倍。
可是他没有。
他牵动因为紧绷而僵硬的身体,有点机械地走过去。除了他的激光切割器,还有一个银制的打火机静静地躺在桌上,不知掺含了什么合金的成分透着暗暗的蓝色,侧面有花体篆刻的名字。
这是Oshitari的心爱之物。
Atobe突然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直笑出了眼泪,笑得得呛咳了起来,仿佛这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难道不是么?瞧,他送给他一个烟匣,他送还他一个打火机,多么罗曼蒂克的故事,多么无病呻吟的结局。可这就是他们的故事,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年少时的理想、执着、追逐,如今的前途和荣誉,也都随着这个故事的结束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