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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关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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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男子蹙了一下眉,适应了一会儿又松开眉心。
和江衡无不一样,墨烛视力极好,一双眼睛宛若鹰隼,即使在夜里也能分辨出细微的表情弧度。
大概是年少时在某人屋里练出来的。
江衡无裹着锦衾,只有脑袋露在外面。
墨烛轻轻坐在榻沿,目光像是黏在年轻男子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深情。
明明只是眉眼相似了那么几分,却让他掐得指节都发白了。
他到底是不是江衡无……
墨烛靠近些,在年轻男子的脸上画骨摹皮。
临摹的画本便是那张他肖想了无数遍的、属于江衡无的清冷厌弃的脸。
从额头到眉宇,从睫毛到鼻梁,从唇弧到下巴……
重合则喜,出离则怒。
当墨烛的指腹停在熟睡男子的鼻尖上方时,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时的热度。
他的师尊鼻尖有一粒细小的红痣,轻易很难注意到,但一旦注意到就会发现那枚小痣的美,是那种越看越有韵味的美。
就像一潭秋水中飘着的一片枫叶。
可是这个男子鼻尖什么都没有,墨烛紧紧皱着眉,手也从江衡无脸上移开了。
很多事实都在说明这个男子并不是江衡无,墨烛无法忽视。
他倏然从卧榻边缘坐起,却听到床上的男子动了一下,翻了个身,将屁股对着墨烛,还挠了一下肚皮。动作间将被窝里的狐臭搅和起来,摇摇荡荡冲到墨烛鼻尖。
墨烛:“……”
他手一扬,桌几上的蜡烛不情不愿地亮了。
先是晦暗的一点火苗,泅进黑暗里,摇了几下差点儿撅过去,勉强站稳又被墨烛周身的阴冷气质吓得缩了一下。
墨烛不会忘记江衡无身上的气味,这个男子绝对不是江衡无。他不过是碰巧长了一对和江衡无很像的含情目,碰巧也怕黑,碰巧很招“影子”的喜欢罢了……能做到如此碰巧,那也是他的福气。
卧榻上的江衡无轻轻打了个喷嚏,知道有人编排他似的。
出了竹舍,三眼金乌落在墨烛右肩。他扬起右手百无聊赖地勾了一下,乌鸟轻轻啄着他的手指,脑袋灵活地歪了歪。
男人身后闪过两道黑影,由于幽灵凶境终年不见日光,那两个黑衣人像是凭空闪出,完全不知来处。
其中一个带着半副面具的男子道:“宗主,那个叫‘凤爻’的,是不是——”
另一个男子大大咧咧打断他:“元琢兄,你没长脑子难道也没长眼睛么?宗主就差在脑门上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了,还用说吗?!”
陈元琢面具下的肌肉紧了一下。
薛明妄替他说话:“你又想让我闭嘴是吗?这话你一天能说八百回,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大概早就习惯了对方的赖皮性子,陈元琢没搭理薛明妄,侧身向墨烛走近一步。
“宗主,那人真的不是凌苍仙君吗?”
放眼整个修仙界,还愿称江衡无一声“凌苍仙君”的,屈指可数。
也是,就连他的宝贝徒弟墨烛都恨不得让他死。称他“凌苍仙君”,无异于和幽灵凶境作对。
没人想冒着生命危险和此人作对。
修仙界看不惯这个邪物又怎样,谁让墨烛开辟了寒鸦万影术呢,就算他恶形恶状招人恨,一个个还不是踏破十三里荒坟的坟头,争着抢着要跟他求仙问道?
幽灵凶境内无论尊卑,茶余饭后讨论江衡无时都是直呼其名,只有陈元琢喊他“凌苍仙君”。陈元琢至今还活着站在墨烛身旁,一直被幽灵凶境视为奇迹。
墨烛还在用指尖逗鸟,从身后望去,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后面的两人仿佛已经看到墨烛的脸上结上了寒霜。
两人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去,生怕下一秒因为张口呼吸被墨烛赶出幽灵凶境。
“不是他……”
三眼金乌跳到墨烛的手上。带着一点儿落寞,他朝天一扬,鸟儿便扑簌着翅膀飞高了。
陈元琢开口又问:“宗主何以见得?”
薛明妄忍不住拍了拍面具男的肩膀,自以为聪明机智道:“那只凤凰精长得就和江衡无不像好吗?他们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都不丑!”
“闭嘴。”陈元琢咬牙切齿道,薛明妄见他就快到极限,老实地闭上嘴巴。
墨烛:“这只是我的粗略判断。那人依然很可疑,还得细细盘查才是。对了,半个月后的入门弟子大会你们二人准备的如何了?”
陈元琢:“按照宗主的吩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今年还是按照惯例,从这批新来的门生中选出十个超凡卓群的作为入门弟子,其余的门生依例送出凶境。”
薛明妄嗤道:“我前几天去看了一眼这群门生,一个个机灵过了头,挤破脑袋想要修成正果。我看啊,今年能淘出五个有道心的就不错了。”
墨烛背靠着沉沉夜色,朝新来门生的休沐斋看了一眼。
那列宛若群蚁排衙的竹舍间,只有一扇槅窗上映着烛火。
“今年再加一个名额,就说,本君要在这群人中收一个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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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在幽灵凶境的百妖殿前,墨烛站在高高的丹墀上。
挺拔修长的身影孤傲狠绝,仅是站在石阶之上,无形中便对下面的众人造成一股压迫感。
“……你们之中,仅有十一个人可以成为幽灵凶境的正式门生。”陈元琢拿着羊皮卷书幅,一板一眼念着,“此次共有五百八十六位门生参加选拔,这些人将按照……”
江衡无没心情听入门弟子大会的评比规则,他是来找“影子”的,眼睛东瞅西看,寻着青墩墩的身影。
百妖殿前每隔一尺就点着一支松明火把,就像松油不要钱,照得丹墀上亮若白昼。
高高在上的墨衣男子很难被忽视,火光披在墨烛身上,被他吞噬了。
江衡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目光相遇的刹那,却见墨烛遽然偏过头去。
江衡无:“???”
他心底升起一片疑云:这逆徒刚才不会在盯着他看吧?
可是不该啊,下面乌泱泱站了几百号人呢,他个子在这群人中只算是中等偏上……
江衡无忍不住朝不好的方向想,这一想手心都冒了汗。
他不会被那逆徒认出来了吧?实在不行“影子”就先不要了,他赶紧收拾收拾包裹准备跑吧……
胡小晟压着声音在江衡无耳边嘀嘀咕咕。
“凤爻,你听说了吗?按照往年幽灵凶境只收十个门生的,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收十一个。”他一只手捂住半张脸,忸怩道,“你说,是不是自从那天墨宗主见过我之后,被我的绝世容颜折服,专门为我开的后门啊?”
江衡无:“……也许是吧。”
胡小晟受到鼓舞,两只手一起捂着脸颊扭捏。
“你也这样认为的对吧,他一定是爱上我了!”小狐狸脸上飞红,不好意思道,“男的和男的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他怎么知道我赢不了的呢?”
江衡无安慰道:“或许他只是为了更稳妥一些?”
胡小晟佯怒地拍了一下江衡无的肩膀。
“哎呀,你这样说好像真是这样嗳,没想到墨宗主这么贴心!要不然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他的好意吧。”
又问江衡无:“不过,凤爻,你觉得你能留在幽灵凶境么?”
小狐狸是真有点儿担心他,江衡无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他看起来瘦瘦的,不像是能在五百多人中脱颖而出的那个。
江衡无朝他弯了弯眼睛,声音温温沉沉。
“你不用担心我……”
他就算魂识不全,对付这些人还不是跟撵鸡崽一样,抬抬手指的事。
高高的石阶之上,戴着面具的陈元琢终于念完了规则,他朝面无表情睥睨着下面的墨烛低了一下头,男人右手一抬,示意大会开始。
比拼剑术的方法很简单,由幽灵凶境派出法术相当的正式弟子,和每一位新来的门生进行切磋。门生中谁坚持的时间越长,就算剑术较高者。
江衡无将在第七轮上场。
胡小晟比他晚好几轮,但他看起来比江衡无还要紧张。小狐狸抓着江衡无的肩膀,让他感受他的抖动。
“你看,我手都在发抖诶,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紧张啊?”
江衡无安慰他:“再紧张也没用啊,不如顺其自然。”
胡小晟摸了摸鼻尖:“你说的对,但我做不到啊。啊啊啊啊好紧脏,我不会进不了前十一吧……”
周围的人也都和胡小晟差不多一样的状态,一个个抓耳挠腮。对比下来,江衡无简直就像是来溜达一圈的。
好不容易轮到江衡无。
考验江衡无的不是别人,而是薛明妄。
除了江衡无其他人都傻眼了。前面几轮都是幽灵凶境的普通弟子和这些人比试,薛明妄这种级别的修士来凑什么热闹?他们开始担心轮到自己时会不会也碰上薛明妄,让他们和他对抗,那不是以卵击石吗?
也有人开始嬉笑起来,他们都觉得这个叫“凤爻”的少年倒霉死了,在一旁大大方方看热闹……
只有江衡无面不改色。
按照规则,薛明妄只能用特定的几套剑术考察江衡无。他是墨烛的亲传弟子,若是可以随心所欲,在场除江衡无以外的五百多人一起打他都不一定赢。
只见男子朝江衡无作了个揖,动作飘得很快,走过场似的,带着明显的鄙夷。
江衡无倒是不在意,他右手攥着剑柄,剑身斜向下,朝薛明妄行礼。
如此朗月清风,倒叫薛明妄一滞。
内心翻江倒海,忍不住自责:卧槽,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啊!他好像对我笑了一下诶,行礼间也是那么风度翩翩。我实在是太不知礼数了。啊啊啊啊,能不能让时间倒流啊,我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不是不太好……
面上却波澜不惊。
“请吧。”
江衡无摆出迎敌的样子。
他左手执剑,上比试台前悄悄封了几个穴位,以此牵制他的招式。
这样做不是因为瞧不起对方,而是怕某人看出他的剑法走势。
下面的门生忍不住小声议论,间或夹着几声嬉笑。
“这人是个左撇子,肯定没戏了。”
“好耶,少了一个竞争对手,看来我的胜算更大了。”
“我敢打赌,这小公子肯定撑不过三招,希望他不要输的太难看。”
“真是的,浪费大家的时间嘛,能别磨蹭了吗!”
胡小晟朝这群人恐吓地亮了一下爪子。
“再说话头给你打掉!”
台上两人已经过了□□招。
江衡无故意错乱着呼吸,招式莽撞而不计后果,看起来真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弟子。同时又保持着尺度,不让自己败下阵来。
推拉间,下面的人脸色慢慢难看起来。
要是再这样下去,得打到地老天荒啊。
就在众人无语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丹墀上闪到江衡无和薛明妄之间!
身法之诡谲,速度之迅速,众人恍了一下神,便看到墨烛将薛明妄从比试台上挤了下去。
薛明妄一脸懵逼:“……”
众人更是懵逼:“……啥情况啊这是?”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江衡无更是始料未及。
这逆徒,总是能给他带来惊喜。他恨恨地想。
墨烛夺走了薛明妄的剑,攻势威猛,一点儿没把对面的年轻小生当小辈看。只见他脸上肌肉咬紧,那把黑色长剑毫不拖泥带水,招招致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和仇敌做殊死搏杀。
下面的门生中,有人捂上了眼睛,又从指尖缝隙忍不住偷瞄几下。
总觉得下一秒就会尸肉横飞啊……
饶是江衡无临危不惧,被墨烛这一番紧追不舍,也隐有不管不顾之势。
不管不顾,像以前那样,要打就酣畅淋漓地打,不留余地。
江衡无剑风来去间,下意识便显出往日的出招习惯。他很想解除穴位限制,把剑抛到右手,但理智回笼,他咬了咬牙,思忖该如何败下阵来才不会太刻意。
其实江衡无何必畏怕墨照城,这个魔头的剑术是江衡无教的。只要他想,念个解除师徒关系的咒语,墨照城将会有一半术法从体内抽离。
墨烛紧抿着唇线,肩上的肌肉线条就像风吹水面的觳纹。
江衡无却无心欣赏,他惊奇于墨烛的力量,每一次剑锋所指,都在他耳边发出嗡嗡的鸣颤。
这些年,墨烛果然长进了不少,不仅身体上越发矫健有力,连胆子都大了不少,居然敢和师尊如此叫板。
江衡无在心中狠狠训斥了一下逆徒。
他卖了个破绽,装模作样地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把胸口留给墨烛的利剑。
下一秒,墨烛的剑便抵着江衡无的胸膛,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江衡无看了一眼胸口的黑剑,此剑剑身中间有一道红色凹槽,暝色微闪,甚是凶戾。
一点儿没犹豫。
他在墨烛慢慢醒转的表情下,将剑锋主动摁到骨肉里。
墨烛哑声:“你……”
血泅染了胸口的衣衫,在黑色布料的遮挡下,看起来像是潮了一小片,只有鼻尖氤氲的腥气,昭示着皮-肉正在裂开。
江衡无装出懦弱的样子,从眼角挤出两滴水。他倒在地上,下面众声喧哗。
“卧槽,他不会要死了吧!”
“太可怕了!爹啊娘啊,我不想修仙了,我要回家!”
“墨宗主为什么要这样啊,他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修士,怎么能欺负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呢,怪不得大家都说他阴晴不定、性格暴躁呢。”
“这人大概没机会了,墨宗主明显不喜欢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拿这倒霉鬼当出气筒呢。”
“话说,你们没发现他和江衡无长得有点儿像吗?”
这句话瞬间点醒了众人。
“还真是诶,这样不就说得通了吗?宗主那么恨江衡无,见到一张和那人三分像的脸,肯定来气啊!”
“如此说来,此人必不能入选了。”
“啧啧啧,宗主不一剑要了他的命都是恩赐了,收他为徒?想都别想喽!”
就在众声粥粥中,只见高拔威猛的墨烛将受伤的清瘦男子拦腰抱起。
黑暗中响起一声凄厉的鸦鸣!
只听男子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从今往后,此人便是幽灵凶境的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