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四、金时、体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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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四
那是刚进十月的某一天，银时枕着双手躺在松阳先生家大樟树的枝丫上发呆。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落进他酒红色的瞳仁里，像是巧克力冷糕上的坠饰，凉丝丝的却带着些子暖意。
他想着十岁生日那天老师会送他什么礼物，又担心前两天上房掏鸟蛋弄坏的屋顶会被他发现，男人清冷的嗓音已经从廊前的屋檐下传来：“阿银，阿银你在吗？”
他隐隐听出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威严，刚想藏身，却被来人捉下来又是洗漱又是打扮，好一番折腾。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男人给他在藏青色和服外套了件黑色的大氅，边给他系腰带边笑着提醒他：“忘了吗？今天得去看望老师的师尊啊。”
“哦~~~~”孩子把尾音拖的老长，小巧的鼻子似乎都在打颤。他想起来了，听闻那个姓土方的老先生五月里喜添麟儿，而松阳先生却一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了，还没去拜会。拖到今天，却是有些迟了。
银时满肚子不情愿：“老师~~~~”
男人垂着眼睫一语不发的整理着他一头乱蓬蓬的银发，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把到口的任性吞进肚子里，闷闷不乐的攥紧松阳的手，摩挲起掌心厚实的茧来。
老师的身体什么时候才见好呢？
*
在主屋里请过安之后，他自然不可能加入大人之间的寒暄问候。
倒是师公家气派的摆设让他好不惊奇。白玉的屏风，紫檀木的小几，精致的小碟子上盛着可口的点心，他一口一个酥饼直吃的松阳老师使劲给他递眼色，土方老先生却笑着捋着胡须道：“不妨事、不妨事。”
肚子吃的八分饱，银时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随手把身侧另外一个黄色的塑料小瓶揣进袖口，那看起来像是没见过的新奇点心。随后就在老师的嗔怒中小猴子似的蹭蹭蹭窜出回廊。
“小白菜啊地里黄，可怜没爹又没娘……”
银时循着一下一下砰砰砰拍球的声音和稚嫩清脆的童音，看到后院里挤了三五个女孩子正自嬉闹。
年轻的仆妇抱着个大的襁褓在走廊上晒太阳。听得里屋里轻唤了一声，她就小心翼翼放下襁褓回头嘱咐道：“小姐们可当心着些，皮球可千万别伤着小少爷。我先给夫人端药，马上就过来。”
那边的女孩子们随口应了一声，笑闹着拥着皮球往前院去了。
银时在墙边探头探脑，蹑手蹑脚的袖手走过来。想必这就是那老先生的小儿子了。
深蓝的襁褓里裹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轻轻吮着个粉色的奶嘴熟睡。他看着孩子肥嘟嘟的脸颊，一时玩心大起，伸手就摘掉了他含着的奶嘴。孩子忽的睁眼，璀璨的星光都坠进他深色的瞳孔里。柔软的阳光下，他的瞳色里带着些深蓝，说不出的好看。
银时嘻嘻笑着挥着右手的奶嘴逗他：“你叫什么名字呀？嗯？嗯？说呀说呀~~”
小孩子哪里听得懂他说的话，咧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惊得他一抖手，奶嘴掉在后院的草地上。银时弯腰想把它捡起来往孩子嘴里塞，里屋的仆妇听见声音啪啦啦拉开推门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刚睡着就哭了。奶嘴，奶嘴怎么不见了？”
银时弯到一半的身子登时站的笔直，抬脚轻轻把那奶嘴踢的老远，瓮声瓮气的答：“什么……奶嘴……我看他哭了才跑过来的……”
仆妇先前在主屋里见过他，知道他是老爷的客人，不好怪罪，只得似笑非笑的点点头，抱起婴儿哄起来。岂料越哄越哭，那哭声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关都关不住。
“哎哟小祖宗，别哭了快别哭了，要是又吵醒夫人可就不好了。”
银时过意不去，招手让她蹲下身子，伸出右手食指塞进婴儿的嘴里让他吮吸。可孩子别开脸死命折腾，十万分的不乐意。
“靠，我这可是刚刚拿过酥饼的手指也。”虽然也有挖过鼻孔，他皱着眉头绷起脸，“别哭了，再哭就弹掉你的小鸡鸡哦。”
仆妇呆着一张脸看着这个无礼的银发男孩，这是谁家教出的孩子，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银时想了想，从袖口里摸出个黄色的小瓶，挤了些膏状物在右手食指上，重又把它塞进婴儿的嘴里。
“等等，这是什么？”仆妇不放心。
他咧着嘴笑了笑：“安啦安啦，特制点心啦。”
说来也奇怪，这招倒是见效，婴儿吮着他的食指马上就安静下来。他玩心又起，腾出左手轻轻戳着婴儿的脸颊：“这……这小家伙叫什么名字啊？”
“哎呀，这不是调味的蛋黄酱吗？你倒拿来当牛奶喂孩子啦！”仆妇不满的叫。
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不哭了吗。银时懒得理她，低头继续戳着孩子的脸。
“小白菜啊地里黄，可怜没爹又没娘……”
那时的后院应该是很安静的，暖风沙沙的送来前院女孩子们哼唱的童谣，金色的阳光撒在孩子肩上像条笔挺的绶带。他分明感觉到孩子舌头柔软滑腻的触感，怪痒痒的，又舍不得抽回手，只能傻呵呵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呀？你的娘亲怎么也不在身边呀？
孩子吧唧吧唧吮着他的手指，他笑的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仆妇好心告知：“少爷名讳十四郎。”
“哦。”他头也不抬，也不致谢，甜甜的睨着孩子蠕动着的小嘴，“十四，十四，你是十四啊。”他红色的眸子里写满笑意，声音里却有些微凉的寂寞。
婴孩倒像是听懂了一般停了吮吸的动作，定定的看他，嘴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音节：“tochi……tochi……”
“十四，十四，是十四啦！十四，我是阿银哦，阿~~~银~~~~来，跟着我念，阿~~银~~~”
一边的仆妇提醒他：“小少爷才五个月大，哪里会说话。”
银时也不理，右手食指在孩子嘴里动了动，仍旧固执的喊他：“十四，十四。”喊一声，那双灵秀的眼睛就眨巴眨巴，喊一声就眨巴眨巴，像在回应他的呼唤。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一天，坂田银时在他的办公室里沉默的咔咔打着火机点烟时，猛地回忆起两人初见的画面。他仍觉得那时还是婴孩的十四，应该是听懂了他的呼唤。
2、金时
还不等银时长到13岁，松阳老师就因病过世了。那时他难过的连自己都不想要了，却并未为自己的未来担心过。松阳先生家收养了不少孤儿，老师早就为自己过身之后孩子们的去处做好了打算，田地房屋一早就换了钱分派给愿意领养孩子的人家，作为一部分的赡养费。
葬礼过后不到一个礼拜，伙伴们都被相继接走了。
那个礼拜对银时来说，毫无疑问是一场噩梦。刚刚经历过死别，紧接着就要品尝生离，他缩在被子里看见大房间里的被铺一个个的搬空，细数着枕边榻榻米上稻草的痕迹，痛苦的夜夜不能安睡。
怎么还不来？怎么接他的人还不来？没有人愿意要他了吗？又要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在老师家搬空的第三天才到尽头。然而来接他的既不是他的养父也并非养母。黑色轿车开着大大的口，车门口站着的人穿着考究的黑色西服，毕恭毕敬的请他上车。
银时抱着自己小小的行李袋钻进车厢，一路上都在纳闷。土方老先生家里怎么一别三年，就变的这样一派肃杀的气氛。
等到了目的地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土方家迟了来接他确有苦衷——老先生那位年轻的结发妻子刚刚过世。
银时今天听说领养的人家会过来，还特意穿上了新制的衣裳，这会子那喜庆的颜色在一片黑压压的丧服里显得特别突兀。
孩子扁着嘴抱着小行囊讷讷的站在大院的一角，不知应该哭还是该笑。周围有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低声话别，唏嘘之意溢于言表。
丧礼应该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他看到有人招呼着几个穿着短褂的壮汉收拾院内先前安置的黑色帷幔。抬头又见土方老先生被个妇人搀扶着出来跟亲戚朋友们话别。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开口打声招呼，却被人一把拦下。趔趄两步回头一看，却是几年前见过的那位年轻仆妇：“是你啊。你是……”他想问声好，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少爷，你是坂田少爷吧。”那仆妇低眉顺眼，礼数倒是很周正。
银时摸了摸脸，什么爷不爷的。一时也不知道该答是或不是。
他被仆妇领着进了东厢里的一间和室。拉开房门后，她恭敬的站在一边道：“以后这里就是您的房间。”
他看着屋内对他来说明显过于奢华的装饰，大张着嘴傻乎乎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仆妇见他不吭声，继续补充道：“老爷吩咐过了，夫人刚过身，怠慢之处还请见谅。晚膳的时候……”
“不好了！不好了！”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紧锣密鼓响起了成串的脚步声混着惊呼。
“怎么了？”女人探头出去拉住跑过走廊的老妇人问道，“老爷不是吩咐过要噤声吗？怎么闹哄哄的？”
“少爷！小少爷没了！”老妇人急的慌了神，有些口不择言。
“什么？！”
“啊！我这张笨嘴！”她佯装狠抽自己一巴掌，接着解释道，“小少爷不见了！刚刚还在的，一会的功夫就不见人影了！这可怎么得了！”
“怎么搞的你！”那年轻仆妇一跺脚，也不跟银时招呼，提起和服前襟就拉着老妇往后院跑：“夫人的卧室找过了么？书房呢？……”
银时记得那时是春天，空气里有新绿的香气。房间一侧的窗子外种了棵风姿绰约的枝垂樱，花团锦簇的样子美不胜收。敞开的窗子裁剪出一方阳光，斜斜的照进屋内敞开的壁橱里。他目送那二人背影去的远了，才慢悠悠拉上推门，转身一屁股坐在壁橱外的榻榻米上。
“吱~~~吱~~~”他嘴里学着老鼠叫，眼睛死死盯着壁橱里那个超大的观赏花瓶。见半天没动静，又“喵喵”叫了两声，还不见有反应，他气沉丹田，酝酿了好大一口气：“汪汪！”胜似雷鸣。
那花瓶颤了两颤，又没有声响了。他一手挖着鼻孔，没好气的道，“喂，再不出来就弹掉你的小鸡鸡哦。”
这回倒是有些窸窣的声响。银时起身走过去，两只手肘撑在瓶口上，弯起眉眼朝里张望：“哟，小狗在哭呢。”
三岁大的孩子弓着身子蜷缩在瓶底，像只可怜的小虾米，抽抽搭搭半天才回过脸，脸上的污垢像张奇特的地图，成了只邋遢的大花猫。他看见孩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憋住滚出眼角的泪水，两条清鼻涕还一伸一缩的和他较着劲：“以……以才是勺狗（你才是小狗）……以……以才在哭勒（你才在哭呢）……”话没说完，又抬起手腕胡乱抹起脸来。
银时伸手捞起他小小的身体靠在怀里，学着当年仆妇哄孩子那样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十四、十四的叫着他的名字。孩子牙齿摩挲着他的衣领，鼻涕蹭了他一身，抽噎声倒是越来越小。
“你是谁？”
“gintoki。”
“kintoki。”
“是gintoki啦，银时啦！坂本辰马是你什么人！”
“kintoki，金时。”
“你！是银时！银时！你是坂本辰马的弟弟吗？！”
“金时。”孩子固执的在他怀里哼哼唧唧，肉呼呼的小手揪着他的衣领，也不知是不是在恶作剧，“金时，金时。”
十四后来问银时是否还记得两人初遇时的情景，男人抬起两臂扶着头，沉沉的叹气：“那么多年以前的事，谁还会记得？”等他回头时，黑发少年已经不见踪影。他掏出火机咔咔的点着烟，心想那时才五个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记得？
3、体贴
因为土方老先生已有子嗣，加上银时也无意认他做父亲，所以自那之后，坂田银时就以学生的身份在那幢大宅子里住了下来。
本来按照辈分，他应该称呼土方老先生为师公，可是这样一来，3岁大的孩子倒成了他的叔辈。为此银发男孩还特意在给松阳先生祭拜上香时一本正经的解释过：“老师，虽然你成了我的师兄，不过你永远都是我的老师。阿门。”让一旁叫花奈的仆妇哭笑不得。不过她心里也清楚，虽然这银发男孩粗俗又无礼，但他对自家那个老成的小大人确实有一套。
两人一天到晚磕磕碰碰，吵架无数。小少爷不管干什么都要和这少年争锋相对，非得比个高低。无奈年纪太小，个头、体重、气力、饭量都没法跟他比。而坂田银时也绝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小他十岁的孩子就故意放水。虽然在土方老先生面前还算收敛，背过身去就对小家伙上下其手，又掐又捏，只惹的半大的孩子咬着牙死命忍着眼泪，还美其名曰：“狮子也会故意把自己的孩子扔下山谷让它历经磨难。”
“去你妈的！谁是你的孩子！”话才刚说完，这边就有人不乐意了。
“哎哟，小少爷，你是从哪里学来这种粗话！回头让老爷听到了，非得挨顿胖揍不可。”花奈竖起秀眉，故意说的严重。
那边银发少年嘴里叼着个棒棒糖假装没听到，小孩子倒紧张的扭扭捏捏，抓着蛋黄酱瓶子的手指松开又合拢，合拢又松开。
日子就这么吵吵闹闹的过去了。十四忆起那段往事才想起来，之后的很多年，他都没再叫过他十四，而他也没再开口叫他金时或者银时。两人见面开口闭口不是小鬼就是混蛋。
*
银时后来知道了土方家的很多事，比如土方老先生年轻时曾是有名的剑道高手，是以曾亲自指点过松阳先生的剑术。而后因为肩部受重创，放下了剑改行经商，白手起家。他第一位夫人过身的早，只留下了三个女孩。几年之后续弦娶了十四的母亲，岂料女子虽然年轻却身体柔弱，诞下十四郎后一病不起，熬了三年也终于撒手人寰。银时第一天来时见过的那位搀着土方老先生送客的妇人，就是他的大女儿。
银时很清楚自己在土方家的身份，所以尽管他天性自由散漫，到了土方家却收敛了不少，该学的规矩一样不落。日子久了，在众人面前倒还似模似样。加上天资聪颖，尤其剑术方面的才能十分了得，让土方老先生也赞不绝口。无奈他个性惫懒，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让人头痛不已。
*
那天银时在主屋里和土方老先生长谈之后回到后院，又见着几年前来大宅子里见过的一幕——三五个邻家女孩和十四那位刚届豆蔻之年的姐姐正拍着皮球唱童谣。
“小白菜呀地里黄，可怜没爹又没娘……”
银发少年用食指轻轻摸了摸鼻子，嘴角滑上一丝苦笑。正自嘲着，走廊里响起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孩子清脆的嗓音划破空气，像是风中纸帛的脆响：“你们才没爹又没娘！那混蛋要回来了，改一改呀！”
银时愣了一愣，在拐角处的阴影里停下来细听。
几个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年岁稍小的细声细气的说道：“那就改一改好了。”她拿过皮球，轻轻的拍起来，唱道：“小白菜啊地里黄，两三岁就没了娘……”
银时紧走两步，在廊前一矮身，把小男孩揽进怀里，二话不说就往自己屋里跑。院里的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眼见着银发少年在走廊上跑起来。花奈眼尖，端着茶具远远的喊道：“坂田少爷，老爷吩咐过不许在家里……”
“知道了知道了，我尿急，下不为例！”
事后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是太激烈了。十四在他怀里就像睡去了一般，并没有第二次见面时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银时只觉得颈窝里一团潮气久久不散，却自始至终也没听到小孩子哼哼一声。这让银时有些气闷，像是酝酿好的一幕感人的戏剧热火朝天就待开演，而开场的锣声却久久不曾响起来。幕布拉的严严实实，观众的哀、乐连同着可能存在的祈盼，都看不见。
*
男人眨着眼轻笑着问他：“你那时，是哭了吧？”
“你才流猫尿了呢。”对方说的是哪时，少年其实并不清楚。
“你这家伙在人前不露出软弱一面的个性，是从什么时候培养起来的啊？”
十四吐出一口烟，青灰色带着温度的烟雾擦过眼角，熏得人眼眶发热。他想，从看到银发少年夜夜探头出被褥，细数榻榻米上的稻草开始的。
男人好整以暇的微笑着看他，好像不知道他没打算回答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十四、金时、体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