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如梦》萧凌霄

1、第一章

　　父亲说我是母亲的影子，因为我有着与母亲相似的容貌与性情。
　　母亲说我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永远只能站在阳光的背后。

　　那一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那一天是我七岁的生日。
　　那一天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改变。
　　那一天我终于了解到我为什么只是个影子。
　　细细想来，那一天的天气实在不怎么好。从中午开始天就阴沉得吓人，满天的乌云黑压压地聚集在一起，将太阳密密地挡住，不留一丝缝隙。傍晚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气势汹汹，杀气腾腾，颇有几分不把窗户敲破不罢休的势头。我真有些担心这西洋的玻璃窗是否真能经受得住这样大的风雨。
　　茶几上漂亮的生日蛋糕在客厅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蛋糕上插着七支鲜艳的彩色蜡烛，预示着我又长大了一岁。这个蛋糕是“麦香屋”蛋糕坊的老板亲自做的，因为加了最新鲜的雪白奶油和最香甜的奶黄果酱，所以看起来非常的美味可口。
　　外面的天终于全黑了，吴妈打开了客厅里的大灯。我看到我美丽的母亲仍然伫立在窗前，晕黄的灯光下，她姣好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寥。
　　我看看妈妈，又看看蛋糕，终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轻轻说道：“妈妈，下这样大的雨，爸爸会来吗，我们还要一直等下去吗？”
　　窗前的人儿微微晃动了一下，我听到妈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过了一会儿，妈妈转过身来，秀美的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微笑：“影儿，你饿了吧，我们开饭。”
　　“好。”我立刻叫来吴妈摆饭。
　　“嘀嘀——”门外忽然传来汽车响亮的喇叭声，在漆黑的雨夜显得十分突兀。
　　“一定是爸爸回来了。”我立刻跳下餐桌，欢呼着去开门。
　　今天是我七岁的生日，不知道爸爸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我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大门。
　　门开了，门外的冷风一下子就灌了进来，但门外的人却不是爸爸。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紫衣女郎，雍容华贵，气度不凡，雪白的脸上冷若冰霜。
　　她死死地盯着我，一语不发，清冷的目光透过漆黑的雨夜射过来，像极了月下出鞘的寒刀。她站在那里，就这样冷冷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宛若冰雕，她的背后是呼啸的风雨和无边无尽的黑暗。
　　我呆呆地望着她，满眼不解地问：“阿姨，您找谁？”
　　她还没有回答，我身后却忽然传来茶杯落地的清脆响声。
　　我迅速回头，看到妈妈站在我身后，脸色惨白。

　　很久以前我也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爸爸不能天天回家，为什么我们不能和爸爸一起出门，为什么我不能告诉我的好朋友我爸爸的名字，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成影……
　　妈妈看着我满眼的悲伤，脸上的神情哀婉欲绝。
　　我怕极了她的样子，吓得以后再也不敢问了。
　　直到那一天，我所有的疑问才都有了答案。
　　我原来，是个私生女。爸爸有家有室，并且有儿有女。
　　那天以后，爸爸把我和妈妈从香港带到了广州。
　　“净云，我对不起你。”爸爸对着床上虚弱的妈妈低低地说，他一向高大的身影在那时变得分外脆弱。
　　妈妈看着爸爸淡淡地笑，没有血色的脸上一脉平和。“不是你的错。”她望着爸爸轻轻地摇头。
　　“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爸爸低吼道，“都是因为我。”
　　“这些……都是我自愿的。”妈妈看起来极度虚弱，声音在那一刻却是分外坚定。
　　“我一定会把你们接回来的，我一定会跟她好好说的，她会谅解的，她会的……”爸爸将头埋入妈妈的被单，声音哽咽。
　　“不，你不能。我们已经伤害过她一次，不能再伤害她第二次了，否则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可是你……”
　　“我不要紧，啸天，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真的，很满足了……”
　　两个悲恸的人，相拥而泣。
　　没有人注意我。
　　爸爸妈妈的恋情是见不得光的，我与爸爸的关系也是不能公开的。
　　原来我真的是个见不得光的影子，原来我真的只能躲在阳光背后。
　　成影，成影，原来成影是这个意思。

　　因为小产，妈妈的身体极度虚弱，来到广州后就一病不起，从此卧病在床、药不离口。
　　爸爸只陪我们住了一天，便将我们托付给沈叔叔，离开了。
　　沈叔叔对我说：“小影，你要好好照顾你妈妈和你自己。”
　　他安排我去一家小学堂上学，然后请了一个名叫张妈的人来照顾我们的起居，等一切都安顿下来他也离开了。
　　我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或者我天生就应该是个被人遗弃的人。
　　妈妈没有能力照顾我，张妈无暇来管我，学堂里的同学不喜欢我，周围的邻居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话越来越少，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谦卑。
　　“快看，她在那里！”“抓住她，抓住她！”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又来了，我心中一紧，本能地拔腿就跑。
　　“她跑了，快追！”“左成影，你站住！”
　　因为我平时沉默寡言，我的家庭又极其特殊，那群小孩视我为异类，每日对我穷追猛打以作他们放学后的娱乐，历时一月仍然乐此不疲。
　　有时候我也在想，这些小孩，家里也不是很富裕，父母亲辛辛苦苦地供他们念书，他们不把心用到学习上，反而每天挖空心思围堵我一个不相干的人。结果，在学校受先生罚，回家又要挨父母的骂，每天还跑得那么辛苦，真是何苦！
　　何况，我的年纪比他们小，又是一个女孩，跟他们还是同学，他们一群人欺负我一个，好意思吗？
　　不过拜他们所赐，我跑步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这一片街头巷尾哪里可以躲藏竟然也是耳熟能详了。通常情况下，在狂奔一通以后，我总能成功地将他们甩掉，顺利回到家中。
　　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这么难受，难道昨晚真的着凉了？早知道就听张妈的话把药喝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头好晕，眼前的路越来越模糊，后面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了……
　　快跑啊，快跑，我心中不停地大喊，两条腿却软软的不听使唤……
　　“哈哈，追到了，追到了！”
　　“我看你跑，看你还跑！”
　　一群小孩将我围了起来，然后雨点般的拳头就落在我弱小的身上。
　　拳头打在身上的疼比不上心中的痛。
　　我忽然想起爸爸黯然歉意的眼神，妈妈日益消瘦的容颜，那么无奈，却又那么真实。如今爸爸不能再保护我了，妈妈病魔缠身自顾不暇，我躲不过他们，活该被他们欺负。
　　“你们做什么？”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斥责。
　　“是阿峰，快跑！”
　　“阿峰来了……”
　　“快跑快跑……”
　　身边的人都跑开了，拳头终于停住了。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冷冷地站在我对面。
　　昏昏的大脑影响了我的视力，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觉得他的眼睛很亮很亮。
　　记得刚才他们叫他阿峰，那么他就是那个阿峰么？真是久仰大名了。据说他是个孤儿，由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婆把他养大，特别能打架，有人亲眼看他把比他大的三个男孩打趴下。在学校里经常能听到他的辉煌事迹，想不知道他都难。
　　他慢慢走过来，我渐渐能看清楚他的样子。看起来他的年纪应与我相仿，所不同的是他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咄咄逼人，就像，就像一只等着猎物送上门的野狼。
　　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听到他清楚地对我说了说了两个字：“笨蛋！”
　　他的模样与我一样狼狈不堪，身上甚至还挂着彩，衣服被撕成了几片，想来是刚与人较量过不久。最可笑的是他一个堂堂男儿竟然在脖子上拴了一枚戒指，看起来实在怪异。所以，我在这种情况下做了一个实在不太合理的举动——我望着他脖子上的戒指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
　　就不省人事了。
　　那一年我第一次遇见石恒峰，我8岁，他11岁。

　　时至今日，想起那次见面，我还是忍不住要笑。
　　阿峰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女孩，明明长得那么弱不禁风，却偏偏有着惊人的举动。
　　“哪里惊人了？不过就是笑了一下嘛。”对于他的这番评价，我向来是不敢接收的。我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女孩子，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啊。
　　阿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只是笑道：“那时候看到一个鼻青脸肿的女孩笑得那么恐怖，我能不吃惊嘛？还说你没有惊人之举。”
　　“什么？你敢说我恐怖？”我立刻追着阿峰就打。
　　“呵呵，不恐怖，不恐怖，”阿峰抓住我的手笑道，“我那不是吃惊，大概是有些惊艳吧！”
　　我怎会听不出他话外之音的，“好啊，你还敢编排我！”
　　阿峰叫道：“哎呀，救命啊，有人谋杀亲夫哪！”
　　“你还胡说！” 羞得我满脸通红。
　　才叔说：“小影，你别害羞，以后阿峰总是会娶你的。”民国时期，女孩早早出嫁那是是常事。
　　才婶也说：“这两个娃娃还真是相配。难得我们鱼尾巷能长出他俩这样模样的人来。”
　　“不来了，才叔、才婶，你们也拿我开玩笑。”我急得往外跑。
　　才婶却继续打趣道：“阿峰，你媳妇跑了你还不去追？”
　　阿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走在我身旁。
　　“我要回家了，你别送我，不然他们又该笑话我们了。”我偷看他一眼，轻轻地说道。几年过去了，我们都已长大，岁月将他磨砺得刚毅挺拔，高大而英俊。
　　他仍然陪着我慢慢地走，在快到我家小洋楼的地方，他突然停住了脚。
　　“影儿，我有话跟你说。”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什么事？你说。”
　　“我要去上海。”他说完以后就静静地看着我。
　　我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