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如梦》萧凌霄

5、第五章

　　时光流逝，不知不觉，我来到左园已经有一个月了。
　　很喜欢竹影居宁静悠远的韵味。每日在屋里练字作画，一抬头便可以看到窗外那片翠绿，十分惬意。累了，在竹林里悠然漫步，观赏斑竹摇曳的身姿，体会那久远的潇湘情愫，感受那片片竹叶的清新与芬芳，不啻为一种美好的享受。偶尔来了兴致，也学古人在竹林里抚琴吹箫，做一回雅人。
　　当然，竹影居偶尔也有热闹的时候，这个时候通常就是左成浩到来的时候。
　　他每次进来第一件事便是嚷着小莲给他泡壶好茶。

　　我这里的确有好茶，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好茶。
　　我喝不惯咖啡的味道，总是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喜欢喝这苦苦的像药一样的东西，并且听说这个东西还价格不菲。自从喝了一次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尝试第二次，仍是喝茶。红姨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我这个喜好，立即叫人给我送了一包好茶叶来，还说要喝的惯下次还给我送过来。
　　如今王氏不爱管事了，家中大小事物一律都交由红姨来管理，只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象征性地征求一下王氏的意见。既然是红姨当家，她想事事周全，我总不能拂她的面子，于是欣然收下。
　　我知道红姨送过来的必然不是一般的茶叶，可是当左成浩告诉我这是顶级的西湖龙井时，还是吓了一跳。再送来时，我说什么也不收了，可她却想方设法大费周张地让我收下。
　　无缘无故欠她一份人情，我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平静。我一没有任何背景，二又不算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何德何能值得她如此费心？
　　心里有了疑惑，于是便开始处处留心，久了也看出一些端倪来。

　　我知道大户人家勾心斗角是免不了的，在广州的时候也风闻过几家的丑闻，闹得最多最凶的不外乎是小妾与当家主母间争风吃醋、争夺家中地位或者遗产钱财什么的。自家闹得鸡飞狗跳不可收拾，外人只管站在一边看热闹以作饭后茶余之资。世人之心可见一斑。
　　像左家这样有身份的人家，自然是不会有人大吵大闹，做出此等有失身份的事。父亲向来喜欢聪慧的女子，无论是红姨、兰姨还是明姨，皆是聪慧灵巧擅长察言观色的高手。
　　只是，表面上不争，不等于暗地里不较量。只不过她们都是聪明人，即使是暗中斗得异常激烈，在外人面前却不动丝毫声色。以至于在外人看来，左园总是一付其乐融融的景象。

　　其实，进左园之初我也曾提醒过自己一定要小心在意，切不可将自己搅进去，因此凡事也算是小心谨慎，处处防备了。只可惜我的道行显然还是不够的，一包小小的茶叶轻轻松松地就将我拉下了水。

　　王氏与父亲的隔阂由来已久，从他们婚姻一开始这种隔阂就无处不在，而我母亲则是他们之间激化的导火线。
　　王家乃是香江的名门旺族，不仅家底丰厚，且在香江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只可惜王家家业虽大，王家老爷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来继承。王家老爷并不是个守旧的人，这从他一开始就给女儿请最好的家教让女儿受到最好的教育，甚至送女儿出国留学，留学后更将家业统统交于女儿来管理便可看出。可是，他为人虽然豁达，外人的流言却也不可忽视。一个女孩家尚未出嫁，就抛头露面与男子大谈商业经，也确实惹人非议。且女儿始终是要嫁人的，于是王家老爷便在暗中为女儿物色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伴侣。
　　这个伴侣不一定要有万贯家财，但他必须要懂得欣赏聪明的女子并懂得尊重她们；其次，这个人虽不一定要受过一流的教育，但一定要有一些过人的本事；最后，这个人虽不一定要入赘王家，但一定要全心全意地为王家效力。
　　王老爷的目的自然是想让女儿幸福，这三个条件全是为王家小姐王雅琴量身定做的。但要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实在不多。家财万贯的人不少，但不见得有本事；有本事的人不少，但要他们懂得尊重女人却不是那么容易；即使他们有本事又懂得尊重女子，但要他们全心全意为王家效力，也够难为人的了。
　　因此，王小姐虽然近乎完美，爱慕之人数不胜数，但要满足那三个条件的人确实在不多。
　　选来选去，王家老爷选中了我父亲。

　　那时候我父亲还很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自然敢拚敢闯，加上他人又聪明，凡事有勇有谋，初到香江不久就小露锋芒。父亲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家不算富有，一个人从无到有，这之间资金积累的艰辛是外人无法体会的。可是如果有捷径可走，别人要奋斗二十年才能得到的东西，你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得到，这种诱惑自然也是很难抗拒的。父亲是个十足的商人，这种机会他当然是不会错过。
　　而父亲也的确符合那三个条件。
　　父亲向来喜爱聪明的女子，最早来源与我的母亲，那种聪明却不外露，懂得守拙，却在不经意间就将矛盾化为乌有的女子的确是一种传奇。我是没有这种本事，但是对此却是极为欣赏的。
　　父亲的本事不用我多说，单看如今左园的规模便可见一斑。
　　我要着重讲的是这第三点：全心全意地为王家效力。王小姐是王家的继承人，王家老爷想让王家的姑爷全力辅助王小姐这本无可厚非，但如果直说未来的姑爷是专为王小姐服务的，未免太不中听了。因此王老爷子将全心全意辅助王小姐改为了全心全意地为王家效力。扣上王家这顶大帽子，虽然大家都明白王老爷的用意，但毕竟好听一些，未来姑爷的面子也过得去。王老爷子自以为聪明却忽视了这全心全意辅助王小姐与全心全意为王家效力其实是有天壤之别的。
　　就是这个错误，王老爷含恨而终，而王氏与我父亲之间的裂痕也永远无法修补。

　　王氏与我父亲生分以后，红姨逐渐成为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有要将王氏压下去的气势。
　　不能说红姨贪心。从表面上来看她的确有这个机会和实力。
　　红姨伶牙俐齿做事干净利落是父亲的好帮手，她又为父亲产下成业这个儿子，地位慢慢上升。成浩虽然是长子，但他游手好闲惯了，一直不为父亲所喜。父亲对成业的疼爱远远胜过成浩，甚至曾说过要将成业培养成左氏集团的好手一类的话，这是红姨敢于出手的主要原因。
　　可是她也是个聪明人，知道王氏不是那么好欺负，所以想与其他人联手。
　　她认为我是被王氏赶出去的，自然对王氏有着深深恨意，所以我应该是可以拉拢的。就算我不能为她所用，她对我如此亲近，也足够孤立王氏了。
　　她处处计算，步步为营，倒也小有成就。父亲倚重红姨，看重成业，其他姨娘丫鬟都与红姨亲近。至少从现在看来，红姨是处在上风的。
　　但事实是不是这个样子，我却不太敢肯定。
　　因为王氏一直没有还手，而她的手中还有左成锦这张大牌。

　　不久，就有机会可让两人一较高下。
　　这一天左园张灯结彩，极尽奢华地办起了晚宴，邀请香江的名流雅士，庆祝左氏在商界取得的又一个繁荣。
　　我不懂商场的事情，只是隐隐感觉到父亲这几年的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火。
　　这天晚上，左园流灯异彩，美酒佳肴，香车华服，欢声笑语，人声鼎沸。侍者们穿着洁白的制服在人群中穿梭忙碌，女士们光彩照人，男士们优雅绅士，孩子们穿着洋气的礼服追逐打闹，让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上流社会。
　　晚会的主角当然是父亲，最佳陪角则是父亲的夫人姨太太们。父亲红光满面，与客人们高谈阔论，雍容华贵的王氏站在父亲身旁优雅的微笑，偶尔也插上几句自己的见解，引起周围一片喝彩。明艳动人的兰姨与明姨陪着父亲与王氏身边笑容可掬，不时给父亲与王氏端茶递水，好不贴心。而红姨则带着几个管家婆照看着整个宴会，茶水点心够不够，酒杯茶具齐不齐，有没有客人被冷落，如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在酒会上翩翩飞舞。
　　放眼望去好一派齐乐融融的景象。正如一位顶着大大的啤酒肚的秃头老者对父亲说的那样：“老左，我真是羡慕你，有着么完美的夫人，这么美丽的小妾，儿女又懂事，事业还这么成功，你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众人齐声附和，纷纷美言奉承，甚至有人趁机向父亲提出要结为亲家。
　　父亲自然是相当受用，笑呵呵地招呼客人尽情享乐。
　　我冷眼旁观，作为正室的王氏在父亲身边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而红姨则在一边跑上跑下忙得满头大汗，。即使王老爷子已经去世，即使王家产业已经被父亲完全占为己有，王氏的身份与影响力仍然不可忽视。而红姨在别人眼里也就不过是个小妾而已。
　　我放下酒杯微微摇头，没有忽略红姨眼中的疲惫与落寞。不远的地方，左成业正与几个小孩追逐打闹，雪白的小脸上绽开着天真的笑容。他年纪还太小，自是无法理解母亲现在的心情。远处忽然传来一片笑声，我回头，看见左成浩正与几位美女打的火热，旁边还有几位年轻人加入他们的行列。想必是成浩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成浩见我在看他，立即展开他那招牌笑容，示意我过去，我含笑摇头。
　　我不适应热闹，在我十七年的生活里，我早已习惯了寂寞。
　　远离嘈杂，我悄悄地回到了竹影居。
　　还是这里舒服自在，一进院门，便闻到那股淡雅的竹叶清香，连空气也变得清新宜人起来。我正想回屋休息，忽然看见竹影下隐约有人坐在石凳上。
　　“谁在哪里？”我问。
　　那人稍微动了一下，传来两声熟悉的铮铮琴声。我这才想起，下午练古琴忘了叫小莲把琴收回去。心中却也有气，这人好生无礼，随便闯入别人的地方，还乱动别人的东西。
　　“你是谁？”我冷冷问道。
　　那人轻叹一声，幽幽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还学会了弹奏古琴？”
　　我微微一怔，听这人的声音很是陌生，我应该不认识才对，他这样说话，应该是认错人了。心中不禁纳闷，他把我当成谁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还在生我的气么？”他缓缓回过头来，月光下我看到他有一双很温和的眼睛。
　　我清了清嗓子：“咳咳，先生，我想你认错人了。”
　　他微微一怔，然后站起身来，从竹丛中慢慢走出来。他个子比成浩还高，但是举止温文尔雅，与成浩的嬉笑又有不同。
　　他走近一些待看清楚我的脸以后，有些发窘，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尴尬地道歉：“对不起，我……我认错人了。”
　　我淡然一笑：“没关系。宴会在那边，我叫小莲带你过去。”
　　回头叫屋里的小莲出来。我想小莲与我身形相似，莫不是来找她的。
　　小莲应声出来，一见那人不由一愣：“陈少爷？”
　　那人一见小莲有些激动：“小莲，你家小姐呢？”
　　机灵的小莲看了我一眼，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解释道：“大小姐在国外还没有回来呢。我现在跟着二小姐。”
　　那人的眼中很明显的流露出失望，脸色有些苍白，身体微微发晃，叫人看起来很是担心。他恍恍惚惚地站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欠身道：“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强自镇定地走了出去。
　　我注意到他脚下虚浮，脚步蹒跚。
　　小莲与我对看一眼似有所悟，却也很有默契地没发表任何意见。

　　我正想回屋，却有一丫头匆匆跑来：“二小姐，老爷请您过去。”
　　我微微一愣，我已经答应父亲参加这宴会了，父亲难道还要我坚持至终吗？
　　“可知道是什么事？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就说我睡了。”我淡淡说道。
　　我不知道这丫头的底细，明白直接问她父亲找我的原因，她多半会说不知道。若以不去为要挟，她反而容易透露消息。
　　果然，那小丫头一听说我不去，立刻有些着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只是刚才陈家的老夫人来了，想必是老爷要为二小姐引见吧。”
　　“陈家老夫人？”我觉得有些奇怪，我该认识她吗？
　　小莲见我疑惑连忙解释道：“陈老夫人就是陈少爷的奶奶，在香江极有势力，平时是不参加这些应酬的，只是她向来与咱们家交好，来左园也是看我们老爷与大太太的面子。她既然来了，二小姐就去打个招呼吧。”
　　这些礼节规矩我不大懂，以前也没有机会接触这类的事情。但听小莲说的在理，我只好点点头：“也罢，我就去给老夫人请个安吧。”
　　我举步便走，余光却看到那小丫头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心中了然，去拜会老夫人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大厅一角十分热闹，父亲与王氏正陪着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说话．这老太太年纪虽大，精神却很好，两眼炯炯有神，中气十足。她身材娇小，却偏偏套着一件裁剪精细的大红旗袍，很是引人注目。她旁边坐着一人正是方才将我误认为左成锦的陈家少爷。此刻他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神情，正温和地坐在老人身边，细心地听老人说话。
　　我走近一点，正好听见陈老太太说道：“谁说老太太不能穿红了，我就偏偏要穿，还要穿的理直气壮！看谁敢说我！”
　　王氏打趣道：“如果其他人穿红能穿出您这样的气质来，想必是没有人会说老太太不能穿红了。”
　　陈老太太乐得手舞足蹈，一把抓住王氏的手说道：“还是你说话中听。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抬头对父亲笑道：“当年我就想把她娶进我们陈家，可惜他们家老爷子不中意我儿子，偏偏挑中了你，你原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强，我也没话说。不过我这几个孙子倒还争气，挑一个给你们家当女婿如何？”
　　父亲哈哈大笑：“老太太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陈老太把脸一板：“谁给你开玩笑啦，我说的可是正经话。难道我这几个孙子不好，你就一个也瞧不上？”
　　父亲赔笑：“我哪里敢挑剔你们家的孙子，我是怕我家闺女配不上你们陈家。”
　　陈老太啐道：“你少在那里假谦虚，谁不知道你们家闺女最出众？你家成锦要排第二了，这香江还真没人能称第一的。我可是把话放在前头，我是瞧中了你们家闺女了，你以后挑女婿可一定要把我们陈家的孩子排在前头。”
　　父亲但笑不语，抬眼看见我走近，招手让我过去。
　　陈老太没等到父亲的答案正要说话，忽然看见我走来，立刻大声说道：“好你个左天耀，还骗我说成锦没有回来，这不是成锦是谁？”
　　父亲忍笑问道：“陈老夫人你可看仔细了，这是成锦吗？”
　　陈老太一怔，摸出老花眼镜来看我，光看还不止，竟将我拉到身边边看边摸。
　　我心中不悦，可见大家都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也只好忍了。
　　父亲笑问：“她比成锦如何？”
　　陈老太恋恋不舍地摸着我的脸说道：“这也奇了，这丫头长得还真是不错。天耀，雅琴，我说句话你可不要不爱听，这丫头要好好调教啊，跟你们家成锦可是有的一比。”
　　父亲一听更是开心。
　　陈老太问：“这到底是谁家闺女啊？”
　　父亲得意地说道：“这是小女成影。”
　　“啊？”陈老太吃了一惊，“她也是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