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如梦》萧凌霄

6、第六章

　　“聪儿，聪儿……”
　　一声声呼唤，忽远忽近，像远在天边，又像近在耳旁。
　　“聪儿，聪儿……”
　　沙哑的嗓音，连绵不绝，掩饰不住心中的焦急与渴望，压抑着自身的痛苦，孜孜不倦地寻找。
　　“聪儿，聪儿……”
　　声音越来越近，像一道咒语在我身边徘徊环绕，越绕越快。
　　“聪儿，聪儿……”
　　声音越来越大，呼唤越来越激烈，那咒语像一条粗大结实的绳子一下一下绕在我脖子上，越勒越紧。我喘不过气来，我无法呼吸，我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我想努力大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周围又热又闷，门窗紧闭，狭小的空间，潮湿而压抑，夹杂着刺鼻的药味和浓浓的富而马林味道，令我窒息。
　　有白影从面前飘过，白衣飘飘长发飞舞，纤细的背影让我感觉十分熟悉。
　　我忽然挣开了绳子，扑到白衣女子身后，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十分柔软，带着温温的气息，很让人心安，我只要抱着她我就会感到十分舒服而镇定。
　　“妈妈，你是来看我的吗？”我轻轻的，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大口出气，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我紧张地抱着她温暖的身体，我怕一不小心就会惊吓到妈妈，更怕我一松手，她就会在我眼前消失。
　　妈妈温和地回过头，对着我柔柔地笑。
　　“不，影儿，我是来找聪儿的，你看到他了吗？”
　　这句话从她口中轻轻地吐出，却在我脑海中拼命地回荡。
　　我感觉全身发冷，禁不住浑身发抖，我努力地恳求：“妈妈，你不找他行吗？你还有我啊！”
　　妈妈皱眉：“那怎么行，我抛弃他一次，不能再抛弃他第二次了。”
　　“可是妈妈……”
　　我还想说话，妈妈却拉开我的手：“影儿，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聪儿。”
　　“我不放，我不放。”我死命地抱着妈妈的腿，大声嚷道。
　　妈妈冷冷地去掰我的手，那么使劲，那么决然，我心中一痛，手微微一松，她立刻挣脱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妈妈，妈妈……”我坐在地上拼命地喊，她却无动于衷，洁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雾气中。我掩面哭泣，心中反复地想：我被妈妈抛弃了，她不要我了。
　　“影儿，你为什么要哭？”有人柔声问我，低沉的嗓音像有魔力一样轻轻地安抚我的情绪，抚平我的伤口。
　　我抬头，看到阿峰那双熟悉的眼睛正温和地注视着我。
　　“阿峰，阿峰，妈妈不要我了。她只要聪儿，她不要我了。”我哭道。
　　“不会的，她不会不要你的，她只是想念聪儿，等她找到了聪儿就会回来看你的。”阿峰抱着我，低声安慰我。
　　“是真的吗？”我顾不上满脸泪花，立即追问道。
　　“当然是真的。”阿峰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全身却仍然有些发抖。
　　“影儿，你冷吗？你在发抖。”阿峰问我。
　　“恩，阿峰，我好冷，你抱紧我。你抱紧我就不冷了。”
　　阿峰使劲抱紧我，我明明感觉到了温暖，可仍然止不住地发抖。
　　阿峰说：“不行，再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我去给你拿件大衣来，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不，阿峰你别去……”我心中有些不安，阿峰却已经快步离开了。
　　雾气越来越大，我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心中有些害怕。
　　“阿峰，阿峰，你快回来。”我着急地喊道。
　　有人从雾中走出来，却是身着西服的父亲。
　　“影儿，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到处找你。这里太冷了，你快跟我回家。”父亲说完就来拉我。
　　我摇头：“不，爸爸，阿峰去给我拿衣服了，我要在这里等他。”
　　爸爸皱眉：“阿峰是谁，我不认识他，我们不用管他，你快跟我走。”
　　我连连后退：“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阿峰。”
　　爸爸一把将我拽过去：“你等他做什么，快跟我走。我带你去见陈老太，她的孙子比阿峰强百倍！”
　　我连忙挣扎：“不，我不去见他们，我只要阿峰。”
　　爸爸生气了：“影儿，你不要胡闹。你如果不去，我就不要你了！”
　　我吃了一惊：“不——”

　　“不——”我脱口喊了出来。睁开眼睛，我发现我躺在竹影居自己的房间里，四周都是我熟悉的陈设。
　　原来是一场梦。
　　我松了一口气，有些许虚脱的感觉。身上有些发粘，居然是出了一身冷汗。回想梦中情节，仍让我心有余悸。
　　推开窗户，窗外月华如水。
　　周围一片寂静，大家都在熟睡中，就连月下的翠竹都不例外。
　　思念如洪水决堤，铺天盖地地袭来，令我避无可避。而孤独与无助紧紧地缠绕着我。
　　阿峰，阿峰……我低低呼唤。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一个人。
　　呵，阿峰啊阿峰，我多么希望你此刻能在我身旁，陪着我，呵护我，用你那低沉温和的嗓音安抚我，安慰我。就像以前那一个个焦急惶恐的夜晚一样，你镇定地坐在我身边，伴我度过那无边无际的黑夜，甩开那无休无止的孤独与恐惧。
　　呵，阿峰啊阿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早已经习惯了有你的日子。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真正安心。有你在，我才不会为了同学对我的歧视而伤心难过；有你在，我才敢面对母亲一次又一次的病变；有你在，我才能体会到被人关爱、重视的幸福；有你在，我才能看到未来的一丝光明与希望……
　　不知道你在上海一切可好，你的事情进行得是否顺利，有没有像我这样在这样的夜晚想起你，会不会像我这样傻傻地回忆过去？
　　我不后悔我的决定，我也相信你能真正理解我。母亲去世给我的打击太大，父亲虽然薄幸，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而父爱是我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能跟父亲在一起生活，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也会很满足。何况我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他跟你在一起的。所以在你和父亲之间，我暂时选择了父亲。这个你一定能够理解吧。
　　我最挂念的还是你的事情。虽然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可我知道它对你的重要性。我唯一遗憾的是没能跟你在一起，和你一起面对与承担。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所以才不告诉我。我也相信你有能力处理好这一切。只是，你一定，一定要保重自己。千万，千万……

　　次日清晨，左园仍沉浸在昨日喜庆的气氛。
　　吃早饭时，父亲忽然对我说：“来了一段时间，你大概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你的学业不可荒废，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学校，你准备准备，下周你就去学校继续上学。”
　　我点点头。
　　成浩问：“可是成锦那所学校？”
　　父亲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个自然。”
　　成浩便不再说话。
　　说不出是何原因，我感觉有些怪怪的。作为左成锦的妹妹进入左成锦曾就读的同一所学校，以后必会拿来处处与左成锦相比。不期然的，我又回想起父亲的话。
　　父亲说：“影儿你怎么这样不懂事，你锦姐姐从来不会这样。”
　　父亲说：“影儿你快快长大，跟你锦姐姐一起去读书。”
　　父亲说：“影儿的字越练越好，再练几年，也像成锦一样拿出去展览。”
　　父亲说：“影儿穿这件衣服真好看，跟成锦一样漂亮。”
　　父亲说：“影儿的钢琴大有进步，说不定以后也能像成锦那样出去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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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昨日将我公诸于众，还将我特意介绍给陈家老夫人，到底有何用意？

　　成浩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书房练字。
　　他也不打扰我，就站在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等我写完一幅，他才说：“你习的是行书？”
　　我搁下笔，转身笑道：“是的，请大哥指正。”
　　成浩拿起字来仔细看了一会，说道：“写得很不错。”
　　我挑眉示意，难道就这一句评价？
　　成浩视而不见，放下字幅转而打量起我的书房来。
　　我则细细打量起成浩来。今日的他少了往日的嬉笑，多了一分庄重。他将双手背在后面，双唇紧闭，侧面轮廓如经雕刻一般，分外□□分明。他将视线停留在我挂在墙上的一幅山水画上，神情专注。我这才发现原来成浩也有这样严肃的一面。
　　“你画的？”成浩问。
　　我点头：“闲来无事，随手涂鸦，画着好玩，入不得大哥的眼。”
　　我说得很谦虚，但也很自豪。我画画的确是为着好玩，但这幅画却为我得意之作，笔法画意都很得我心。画面虽在山水，观之却有深意，笔法飘逸而洒脱，意境空灵，韵味悠长。
　　成浩轻叹：“陈老夫人说得不错，你若好好调教，与成锦确有一比。”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面色却有些落寞。我心中一动，已有所悟。与成浩相处已一月有余，关系虽说不上十分好，却已有几分熟悉。成浩在左园的地位有些尴尬，他是王氏眼中的宝贝儿子，却是父亲眼中的不肖子。他已经到了做事的年纪，却并没有进入左氏帮忙，每日嬉笑于人前，流连于花丛，沉醉于酒舞，像足一个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可我总觉得他并不是一个放纵的人，在他嬉笑的面具下包裹的应是一颗赤子之心。是什么原因造成他这样的消沉？
　　我说：“我为什么要与成锦比，她是她，我是我。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比过她我未必快乐，比不过她我未必就不幸。外人喜欢比较，就让他们比去好了，我不在乎。”
　　成浩冷笑：“我听说你以前也是练楷书的，还学钢琴，画西洋画，如今怎么全改了？是不在乎，还是太在乎了？”
　　我心中一顿，久久才道：“是怕太在乎了。”
　　成浩一怔，他没料到我会如此坦白。
　　我苦笑：“生活在一个人的阴影之下，刻意地追逐实在太累。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影子。我想过我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放弃，改去寻求另一条出路。”
　　成浩立在一边，低头思考。
　　我叹：“大哥，其实你过的比我辛苦。”与妹妹一同长大，却处处不如妹妹，外人的眼光，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一开始还在拼命地追赶，可越追赶却容易看清差距之大，付出那么多，结果却仍然一样，变得自暴自弃是可以理解的。
　　成浩忽然抬头，亮出他的招牌笑容：“成影，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出现？”
　　呵，又变成了那个笑嘻嘻的成浩了。我松了口气，还是这样的成浩比较可爱。

　　成浩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正事，你快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出去玩。”
　　我眼睛一亮：“去哪里？”来香港那么久，我还从来没出去过呢。
　　成浩神秘地一笑：“这个你就不要问了，快去换衣服。保证让你终身难忘。”
　　我半信半疑地换了件衣服，正想问他去哪里，他一把拽着我就往外走，口里还不停地说着：“快点，快点，快来不及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很多时候成浩就像一个小孩子。
　　但是，在这个家里，他却是真正给与我温暖的人。

　　透过车窗，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两扇精致豪华的大门大大地敞开着，门口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五光十色的彩灯闪烁得有些放肆，门上高高挂着一幅庞大的招牌——“蓝月亮”。
　　我问成浩：“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没错。”成浩很绅士地为我打开车门：“小姐，请。”
　　“可是……可是这里是夜总会啊。”我死命地抓着车门不愿意下车。
　　成浩微笑：“你一定很好奇夜总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吧，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花这么多时间这么多金钱在这里吗？”
　　“那不是好女孩去的地方。”我立刻反驳。
　　“那是别人胡说的，别怕，有哥哥我在呢。”成浩的声音相当温和。
　　“我……”我仍然有些犹豫。
　　“走吧，节目就要开始了，错过了很可惜的。相信我。”成浩向我伸出了手。
　　我犹疑地看着他，终于松开了紧抓车门的手，慢慢走出了车子。
　　成浩见我愿意下车，开心得像个小孩。“放心吧成影，你一定不会失望的。”他向我保证。
　　我沉默地挽着他的胳膊走进那片喧嚣的世界。
　　成浩不知道，对于夜总会，我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陌生，而我，也并不是第一次进入夜总会。
　　我仿佛看到夜总会里一片狼藉，桌子板凳东倒西歪，玻璃酒瓶的碎片尖锐地躺在地毯上，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惊恐得变形的面容，持刀拿枪的大汉凶神恶煞地瞪着杀红的眼睛。最令人揪心的是那抹刺眼的鲜红，那艳丽得几近妖异的色彩肆无忌惮地在我眼前慢慢放大、蔓延，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紧紧包裹……
　　“成影，你不用那么紧张。”有人在耳边跟我说话。
　　红色渐渐褪去，我看到成浩有些着急的面容。
　　我回过神来，松开紧紧拽着他衣袖的手，再抬头看他时，眼中已是一片平和。
　　“成影，你没事吧，你的脸色不太好。”成浩关心地问道。
　　“没事，可能有点紧张吧。”
　　“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们就回去吧。”成浩轻轻说道，眼里却分明有些不舍。
　　我笑：“既然来了，坐坐也无妨。你不是要带我来见识一下吗。”
　　成浩立刻来了精神：“蓝月亮的歌舞是这里一流的，比戏院里的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你一定会喜欢的。以前成锦在家时也特别喜欢，经常求我带她来看演出。”
　　“成锦也来过？”这倒是有些意外。
　　“是啊。”成浩在我耳边轻轻说道，“你不知道，成锦与蓝月亮的红牌韩梦蝶还是好朋友呢，一会我介绍韩梦蝶给你认识，她的歌舞是蓝月亮的绝技。”
　　成锦居然会跟一个夜总会的小姐成为好朋友，听起来真有些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