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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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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炎阳在暮色尚未到时已消失殆尽,天幕在乌沉与灰白中晦暗不清,似有一场秋雨。
宋家两兄弟此时立于堂中,垂目沉默。
林溦之和方皓正在翻阅他们搜查到的关于贾六金的所有文卷,最重要的,受命于谁,往来书信,一概未得。所查到的也仅仅是商铺之间往来账册。
七年前这两兄弟被林溦之找来做方皓的近身护卫,需要查什么事也是由他们俩管着。方皓不爱与人打交道,更不擅长御人,林溦之由着他活成自在随意的性子,可正因他没有架子,更谈不上心机,与两兄弟反而谈得来,有什么话也一向直说。
林溦之低着眉,鬓角的发丝垂下来遮掩了面容,难辨喜怒。倒是方皓语气不豫:“再查!”
“慢着。”林溦之道。
两人将要退去,又瞬间地回眸。
“贾六金既然能与那个郭将军合作多年,必定默契万分,谨慎也早不是一两日,怕是再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乘星再去试试吧!乘风准备一下,调齐人手,布防线路,这两日怕是有恶仗。”
兄弟俩相视一眼,皆是掩不住的兴奋,即刻转步退去了。
第七日夜,已至子时,宋乘星才急敲了吴府的门,林溦之与方皓披衣而起。
大约是跑得急,宋乘星的鬓角渗着汗珠,也顾不得擦:“跟了那狗贼好几天,终于逮到了。城中心,双科巷深处有一栋宅子叫宁玉园,里面是贾六金养的女人,另有一双他的儿女,此刻已派人看住。贾六金是申时去那里的,过程很谨慎,出发时跟着一个随从,中途停至一处小宅,再出来时上了一顶黑色马车,绕了几条路行到宁玉园的后门,下马车时手中拿了一个包裹,看样子是账册之类的,至今未出来,应该是在那里歇下了。”
“好!”
小炉上热着茶水,林溦之亲自提来倒了一杯递给宋乘星,说:“你和你哥已经奔波好几日了,让其他人守着,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宋乘星接过,一饮而尽,“我们不累。今夜可要有什么动作?”
林溦之的目光停在地面,又思索了一会才道:“守好宁玉园,还有那处小宅也找人溜进去翻查一下。宁玉园那里待贾六金一走,务必找机会潜入搜出账册,今夜既然他宿在那里,估计是没有机会下手了,还有两日时间,你们现在都回去休息,把你哥也叫回来,后日虽然约在了兰芝苑,但是他定会改在自己熟悉的地盘,指不定会有动作,到时候还要指望你们。”
宋乘星点头应了,转身大步离去。
夜已深沉,关不住的秋风从窗缝挤了进来,烛火在秋风中明明灭灭。
方皓的房间内比林溦之的还寡淡,他几乎无甚喜好,室内无一花草壁画,珍玩摆设。因为由他管账,桌面上倒是堆了不少账本,以及方便书写的笔墨纸砚,只是那字体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懂。林溦之勉强认出几个,看多了也是头晕。
此时砚盒下压着一张地契,秋风晃进来时,它跟着纸张哗啦哗啦摆动片角。
商场如战场,自古都是这个理。生意做得大的人,手下的护卫高手自然也是不可胜数,更遑论背后还有暗中撑腰的权贵。
发生这样的事,无论部署得有多么完备,方皓始终是担心的。
他望着站在窗沿的林溦之,道:“要么就把兰芝苑卖了吧!”
林溦之未回身:“贾六金的行事为人你也知道,你觉得交出地契他便如约付清银子?”
“不给就不给!我们也不缺那点。”
林溦之缓笑,“我们岂是任人宰割的主?”
“此后不会有人敢这样对我们了,我们有王太平。”方皓手指压着桌上那张纸片,“有些事情我们做起来困难重重,于他却是轻而易举,更何况他如今对我们正愧疚,让他做什么不甘愿?”
林溦之朝门外挪了步:“十年前我们软弱可欺,尚有心气不肯投靠他,怎么如今你要事事依赖他?”
“我只是不想二哥你再犯险。”
秋夜的寒气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扑面而来,林溦之眉目无情:“归路已断,无念可思,如今不过是苟且偷生,又有何险可惧?”
“二哥!”方皓在他身后呼喊:“难道你……王隐……”
“摆正自己的位置!”林溦之声音清寒,“他是拿我们当兄弟,可是他想见到人的早已经不是以前的人。我们要攀附他,可是人家有自己的前程与家人,我们于他而言不过是少年相识的情谊,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一定帮我们?说到底他欠我们什么?我们当年没有去恨横九野,如今又凭什么怨恨他?我们的爹娘还是王家收的尸。真正的罪魁祸首还高坐明堂,我们没有能力就将怨恨转嫁给他人吗?方皓,命运将我们裹挟至此,没有问过我们是否能承受是否痛苦,我们生是死,死也是死,早已经没有家了。”
方皓望着他的背影:“你说的这般薄情,是提醒我还是提醒自己?”
林溦之顿了一下步,却没有回头。
吏部的值房里,几个官吏还埋头统计着大晟朝三省六部以及其他司部所有官员名单,不包括皇宫内当值的宫女内侍,以及流外和省外官员,文职已达多达一万多人。晟朝初期仅仅只有三千人,如今闲职数不胜数,却仍有高官将自己的亲友安置在无所事事的虚职安享高俸。
这些名单每年都重新计算,人数一直递增,呈报右相府,却再无下文。
如今这份名册再次整理出来,徐广思拿着没有去呈报左相王隐,反而去了刑部大院。
刑部尚书至今空缺,所有的事情暂由侍郎庄义山担着。前两日徐广思往这送来了一个十六卫的小军,督捕司又抓了几个私放钱贷,及贿赂官员买官职的街头泼皮,结果一审查下去,牵出一连串的官员。
庄义山得了交代,不敢妄动,为了掩人耳目只抓了几个不起眼的胥吏,接着再往下查,又如拔藕的似的,带出了更深的泥。
徐广思跨进来时,庄义山还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随从从包裹里拿出一份名册,呈递给庄义山,他望了半晌,也无甚反应。
徐广思笑道:“看看你们查出来的人谁在这上面。”
庄义山别过眸,连看都不想看了。僵持了一会儿,还是站在他身侧的司门主事帮他接了。
徐广思独自坐下了,继续揶揄:“至于吗?愁成这样?”
庄义山仍旧沉默不语。他确实没有徐广思这般镇定,他既没有徐家显赫的家境,也没有徐家稳固的家世,他出身贫寒,盛德六年中进士后便入刑部,每一步都是摸爬滚打,脚踏实地升上来的。如今尚书之位空缺,虽然所有的事情都由他顶着,他也是最有资历那一个,可天下没有必定的事,多少人都盯着这里,他不能踏错一步。
徐广思见他这般,反客为主,沏了茶端给他,“想想你为什么选择王相。”
“当然是为了干实事,替圣上排忧解难!”
“那不就得了。如今朝中除了他,那些人都在干什么?拉帮结派,营私舞弊!有这帮人堵着,想做事的人都做不了!还有我这一堆名册为了递到御前,都试了多少次了?”徐广思敲了敲桌面:“户部都快空了!空中开支无度,冗官年年增长,他们还变着法掏空库银,如今这些事终于有人管了,你还为自己的前程推三阻四,这是为圣上排忧解难?”
庄义山又垂下了眸,他比徐广思年长,鬓间的头发都白了,尤其是这一年刑部尚书调职后,他更是尽心竭力,谨小慎微。徐广思说的道理他都懂,可他到底无背景,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无人会替他兜底,若真因此倒下去,可能再也起不来了。
他抬杯润了口嗓子,缓缓开口:“你又怎知王相在这场博弈中一定会赢?他要动的人表面上是不入流的官吏,可背后是十六卫,是右相是奇王。更何况事情一旦闹大就会转交大理寺,我什么也管不了,还得罪了一圈人,他与李相相争,让我们夹在中间,即便这次他赢了,我们也把李相得罪透了。”
“庄兄啊!你到这个时候还想着两全?”徐广思痛心疾首:“那当初李相拉拢你时,你为何没有站队?你真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那时就已经得罪他了!”
庄义山愕然一惊,瞠目失语。
“李相现在为了保住他家三代权相的地位,已经到了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的程度,纵然你现在想去投靠他,他也会轻贱于你,难道你还指望他向圣上觐言将尚书之位擢升于你?也许当时你选择他还有这个可能,可是你已经错过了最适合的时机。”
庄义山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冷静想了一会,起身给徐广思斟茶,结果发现他的杯子满着,徐广思淡然喝尽,给了他这个机会,接着道:“这些年太子与奇王明争暗斗,奇王身后又有李相撑腰,两党之间你哪个都不敢得罪,只能含糊中立。也许你没有放弃李相,可是你的不站队已经让李相摒弃了你。再说你若是真投靠了李相,便是得罪太子,日后无论大晟朝哪位皇子登基,能独善其身的是谁?你还看不明白吗?”
庄义山是真没看明白,他有些赧然地笑笑问:“是谁?”
徐广思习以为常,道:“朝中官员保持中立能四平八稳,又能多方受信的人是谁?圣上最宠信的人是谁?”
庄义山一激动起身道:“王隐!”他已经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踱圈。这些日他只顾着做事,闲下来时,脑子又沉入祸福难料的怪圈里,觉都睡不好,现在听了徐广思一席话才彻底领悟过来。
他走近徐广思身旁,握住他的手:“敏清啊!我不如你,谢谢你的提点,我懂了,我懂了。”
徐广思道:“庄兄谦虚了,如今刑部全靠你一个人担着,自然要思虑得多,更何况你心中只有公事,人情这边想不出也是正常的。”
“我不怕做事,就怕搞脑子!”
徐广思笑了笑,“你且查着吧!我还得去趟南衙。”
已经戌时了,南衙的更夫已经敲响了一更的梆鼓。王隐仍在署院看吏部与刑部这两日呈上来的案卷。其实以他的身份早已经不需要来这守值,以如右相李弘玉,皆是在府邸理事。很多外任官员,或当地州县官员的折子甚至都先送入李府,由他过目后才送入宫中。
官署内殿里上了厚厚的纱幔,蜡烛在案几上熊熊燃烧着,旁边坐着吏部侍郎徐广思,正拿着一块桂蜜糕填到嘴里,边叹道:“总算把庄老头说通了。”
“慢点。”王隐笑道:“如今他正谨慎着,能劝动他真是难为你了。”
“按王相的方式,连哄带吓,让他认定主子!”徐广思又端起一杯茶,饮了一口:“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到尚书的位置里,生怕踏出一步,可右相怎么会让他舒舒服服的坐到那个位置!”
“相反,若他此刻投靠李弘玉,李相必定欣然接纳。”
徐广思翘首:“如此李相就能彻底掌控三司?”
王隐点点头,“我们现在能劝动他,不过是他一时没想明白,但是等明白过来也已经晚了。经此一事,李相会彻底摒弃他。”
“这还真是不择手段啊!”徐广思笑道:“那我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先用这个曹冬骏把事情搅大,无论背后是谁,这个名单都要呈到御前。养了这么些冗人,花的可都是圣上的银子,圣上怎么可能不心疼!”
“怕是只凭这个动不了右相。”
王隐自嘲道:“我哪敢动他!”
徐广思不解:“那是?”
两人一起出了门,缓走在夜色的官巷中。王隐望向宫门的目光沉甸甸的,缓声道:“老虎的利齿要一颗一颗的拔,最好让他摸不着头脑,也感觉不到痛。这种小事是动不了任何人,可也能让圣上记他一笔,若是日后再来小事呢!我们的圣上不会无缘无故宠信一个人,弃用一个人,自然也是一点点堆积起来的。”
徐广思笑了,“也是,再过些日子还有陆则刚呢!这朝廷,乱着呢!”
“哦,还有一事,跟着陆则刚的人找了吗?办事可靠吗?”王隐问。
徐广思道:“找好了,名叫齐代杰,你应该有印象。他曾在户部待了两年,凡是经过他手中的账本,全都理得清清楚楚,只是无奈家贫没钱孝敬,人又只会办事不会说一句好话,功劳全都被人霸着也不吭一声,根本斗不过人家,所以至今仍是记录案牍的小吏。”
“所以你们把他又调回来了?”
“哎!是被他们踢回来的,这孩子虽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可对于账目却非常较真,银子拨出去一百万两,回来的账目含糊不清,他们想平账,较真的人能同意吗?”
“那我们又把他放回去怕是会引起怀疑。”
“这个王相不必忧心,秋收的赋税他们还没有理清楚,江州那边又突降雪雹,正是用人核账的时候,这一次一批调过去了十个人,齐代杰跟着偷奸耍滑的主子办不得事,跟着陆则刚正好适合,要是真查出来什么,他没权上疏,可陆则刚有。”
王隐点点头,“看看我们的人有没有他的同乡,多和他接触接触,他年纪小,还是可塑造的时候,但该争的还是要争,以后会大有前途……”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了,恢宏庄严的皇城也在夜色中睡熟了,如同啼哭了一日的婴童,此刻终于倦了累了,暂时停止了喧嚣与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