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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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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权相的李府,王隐不是第一次来,但这十年来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李府外门先是用夯土垒砌的外宅,内里圈出一处巨大的空院是马厩,专门为拜谒的官员停马补料,官员则在乌厢院内等候召见,黄梨镌木的左右案台上供着热水和茶饼。
王隐经过乌厢房,等候拜谒的官员已经坐满了厅椅,看见王相,俱是一惊,一时竟忘了是该躲藏还是该起身行礼。王隐面带微笑,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等他们醒悟过来,王隐已经入府院了。
仆从一直躬着腰引王隐朝内堂走着。冬日里,他已经走出了一头热汗。
王隐既没有拜谒门贴,也没有提前通知,可谁也不敢怠慢他,还特地给他备了轿子抬他入内堂,可被他婉拒了,笑着自行举步。
穿过多道华甍重阁进入正堂后,李弘玉却并不在内,仆从先引王隐入座,立即有两位婢女前来沏茶。
茶水入盏,清波浮沉粼荡,茶香如春雨霁氛袭人。
王隐微侧着眸,对着奉茶的婢女颔首:“有劳了。”
“大人不必客气。”
能拿出这等茶叶招待的自不是普通官员,可来人却从未见过,空有玲珑心的婢女也迷惑了,眉眼竟悄悄盈翘瞥了王隐一眼,见此人一身墨色紫绫纹长袍,腰系玄玉带,发束白玉冠,俊朗凛正,风华尊贵,未敢细看,又连忙红着脸退下了。
王隐端起杯盏,清茶入口,便尝出这是今年初春进贡的春雨金芽。
这批茶要赶在惊蛰后的第一场春雨初霁,清晨踏雾入山采摘,产量极少。进贡皇宫后,天子赏完皇族内眷,两位权相只各得两斤。
如今已入冬,李相府中竟然还有余存。
王隐没什么情绪的目光落在虚无之处,若无所思。
他刚放下茶盏,这次是管家来报,微躬身形道:“此刻李相正在抄录《心经》,手感正好,不舍得脱身,请王相入书房叙谈。”
王隐微怔,浅笑着移步跟了过去。
两人的脚步都静悄悄的,踏入一间古朴厅室,映入眼帘的先是紫檀案架,上面摆满了帛书古卷。
南墙通窗,对旁摆着两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两边各配着低矮的紫檀木四方几。
日光倾入窗室,墨香暗暗浮动,李弘玉果然迎着光正抄写着什么。
王隐有些无语,外厅等着那么多干谒的官员,怕是怎么都没想到,堂堂右相仅因手感正好,无暇接待。
大约等了一刻,李弘玉手中最后一滴墨汁缓缓落顿后,终于搁了笔。
管家这时才移步上前:“右相,王相恭候多时了。”
李弘玉侧过首,瞧见王隐,忙道:“守真何时到的?”眉目转向管家,语气骤变:“真是越来越会当差,竟让守真在这里候着我!”
王隐立即俯身:“不怪管家,是我见右相潜心专注,实在心生敬佩。静观深思后,自觉惭愧,日后必得向右相学习。”
李弘玉朗声笑了出来:“听守真这样的大学士夸我,我真觉得我把老骨头成了珠玉。”
“右相不但鼎鼐不群,又诗礼皆卓,本来就是珠玉。我们这些空有壮青的瓦砾自然要向珠玉学习。”
李弘玉缓步走来,笑意更浓厚了。
王隐也跟着垂目微笑。因周运一案,已经晾晒李党及二皇子多日,此时李弘玉因抄书晾晒王隐才一刻,对他已是仁慈至极。
他懂得感恩。
管家离开后,王隐才从衣袖中拿出一册案卷,双手恭谨呈于李弘玉:“这是因周运案牵涉的官员,请右相过目。”
李弘玉瞥了眼这个后生,接过后却并未打开,指了一侧的座椅,请王隐落座。
王隐挪动脚步,走到下首,紧挨着椅子边缘坐下了。
李弘玉道:“守真打算如何处理呢?”
王隐仍垂着目,面色载浮着犹豫,仿佛是不敢发言,踌躇半晌才道:“名单是下官与监察院,吏部共拟的名册,最终还是请右相定夺。”
李弘玉却将案卷掷于桌面,漫不经心地笑着,忽然发问:“你觉得这次你为什么能赢?”
王隐有些紧张了,脸色讪讪的:“右相哪里话,同朝为官,都是侍奉圣上,为圣上排忧解难哪有什么输赢。”
“守望在这里不必再来那套,这里没有圣上。”李弘玉接着道:“一是你们速度太快,从发生到查抄不过十天,二自然是我们轻敌。”
王隐端着惶恐的笑。
“只可惜凭此事你扳不到任何人。郭得旗在牢中畏罪自尽,他家那个商亲死于仇杀,你找出了账册又怎样呢,上面有我李弘玉的名字吗?有李宇的名字吗?还是有与二皇子牵扯的账目?”
王隐真的紧张了,憷然站立:“下官决无此心。”
“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圣上夸你什么?不结党,不营私,可你这么轻易地暴露你的獠牙,接下来再做什么,且不说圣上会如何疑心,我会如何防范,你想过吗?”
王隐畏怯地恳求:“求右相放过我。”
李弘玉笑了,把两条腿拉长,舒展舒展后又道:“看了一下午的书卷,有些乏了,你带来的案卷,你直说吧!我就不读了。”
王隐颔首后,语气更加的恭顺:“初缴周运所有账册后,本打算呈交右相府,由你看哪些该查,哪些不该查,但卷帙浩繁,怕你过于劳苦,下官便私自做主,替右相滤查后再交由你稽审。”
王隐抬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案卷:“这一册是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参与周运受贿的名单,上面所牵涉之人要拿办,但下官与吏部觉得不能全部拿办,商协后共挑选了九人,品级低下或无品级受贿的文吏挑选的人数较多,还包括一些冗职,请右相过目是否妥帖。”
李弘玉有些怔愣,仿佛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转目注视着王隐。
他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算是机虑如尘,当圣上夸赞这个年轻人坦荡无私时,只有他断定此人觉非那么简单,因为官场从不留没有野心的人。
虽然他不知道王隐的最终目的,但他那目标上一定有掀翻李党。
然而此时大好的机会,他和奇王都已经想好对策,这个人竟然只处理了九人?
李弘玉有些震惊,此时脑海中思忖着是不是另一个陷阱。
可是王隐已经垂眸不语,仿佛话已经讲完了。
李弘玉无意识地看了眼案册,再次端详王隐:“记得守真几年前就曾写过一篇直言天下大弊的时政论,当时轰惊朝野,文章逐条分析了当下朝廷法纪松弛,贪污腐化日愈严重,又向圣上提议涤故布新,严惩耗费国帑贪墨之徒。如今守真查出大案,不应该趁机膺于壮心,清理官场痢疾?又正巧所牵涉之人大多都是李党,正好可以拔除我们的爪牙,根植自己的势力。”
“下官多年承蒙圣上恩信右相提携,岂敢有这等违逆不忠之心。”王隐汗颜,擦净额头道:“此案牵涉过厂,又值年关,若是贸然大动干戈,兴起大狱,怕是人心不稳啊!”
王隐颔着首继续道:“圣上这次把太子牵扯了进来,无非是想再次试探他的态度。我们本就是他们家的臣子,他们才是真正的主,可是却让我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如今这账册百官看了,圣上也听到些风言,我们要给圣上一个交代,还要给群臣一个交代,更要给百姓一个交代,实在是迫不得已,下官才找了些涉及的官员裁退。”
说到这,王隐忖了忖,看了一眼李弘玉,得到他的首肯又接着道:“再把周运的家产充归国库,牵涉的赃款全部缴回,再裁罚些冗余官吏,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国库充盈,民生平定,朝臣皇子和睦,圣上也高兴,这个年才能过好。右相你看呢?”
李弘玉有些茫乎了。他斜歪着身体,端起桌面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也没压住心底的起伏。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后生会放过自己,放过大好机会这样处理!
他又悄悄瞥了眼垂目听指示的王隐,仿佛他真是那个畏首畏尾,圆滑和稀泥,只为保住恩宠名利的谀臣。
李弘玉心中有一番唏嘘的感慨,又一番心潮难平的沉思,可鲠在心口一块不轻不重的小石子到底落地了。
送走王隐后,书房里层层案架的后面又走出了一个人,正是二皇子奇王。他也是一脸欷吁的嗟叹,又仿佛被王隐的为人折服。
奇王坐在王隐曾坐的位置上,对李弘玉道:“右相觉得此人言语真假?”
李弘玉闭着目:“官场为官如同戏子表演,不能行动时,所有的语言和情绪不过是展示手腕,为的就是让对方信服。”
“可又怎么解释他竟然放弃打压我们?”二皇子端起管家刚刚为他斟的茶:“会不会是我们太过谨慎了?不过是一个苏惊白而已,两人年纪相仿,才华相当,所以——”
“差矣!”李弘玉睁开眼:“苏惊白是什么人?入仕五年,凡弹劾之人全部罢官入狱。且自恃有才,目中无人,一般人他根本屑于结交。若是王隐真是那个胆小怕事的谀臣,苏惊白会看得起他?”
“那怎么解释他们这番作为?”
李弘玉又开始闭目养神。
他曾和圣上一样,无比欣赏这个甸南来的孩子。初入京时,南川侯和这个儿子孤立无援,饱受京官折辱,南川侯处处隐忍退避,可小小年纪的王隐却能持礼有节,不卑不亢。圣上几番试探下来,这孩子竟凭着一腔智慧才华,迅速获得圣上的嘉奖与青睐。
他也曾有心将此子纳入自己门下,可王隐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又不会让人觉得傲慢,没想到短短十年竟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真可谓世事难料!
窗外晴空透碧,日光透过窗棂折射在李弘玉肩背上,他站起身,语气缓慢却有股凌寒的杀气:“王隐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必须除掉。”
二皇子也站了起来,脸色颇有些为难:“问题是此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不结党不受贿,不留存只言片语,根本没有破绽。这两年查下来也只有他的岳丈永昌王贪财好奢,可那是父皇的亲弟弟,我的亲叔叔,我们总不是因为这个去弹劾王隐。”
李弘玉走出门外,目视苍穹:“那就增加监视他的眼睛,束缚他所有的行动与决策……”
跨时两个月的刑案,以商人林溦之开头,由左相王隐等官员追查,算是迎来了一场众捷。
朝廷共裁退品阶官员二十三人,无品级官吏包含皇宫众侍共计五百四十人。
追获重犯周运赃款六百多万两,其中不含未入库银财及其未处理商铺作坊等。所属党羽郭得旗商政勾结,革职发配,念其已在狱中畏罪自戕,家产查抄,不坐罪家眷。
督办人员,太子左相刑部监察院等一干人皆论功叙赏。
京城朝堂上若有什么动静,刮到地方就演变成了一场大风。这样的裁决谕旨虽说只是针对京城,可下到地方,各地州府竟都主动开始清理闲吏虚职起来,不但清理,还纷纷献策如何保证政件署事时效云云。
如王隐所料,圣上非常满意这个结果。兄友弟恭,百官驯顺,国库充盈,四海无波,大晟安宁昌盛。
朝局又一次恢复了迷雾一般的平静,政局又成了一个微妙的状态,各方默契地达成了一次共赢。
两党及王隐一起弹冠相庆,共入升平楼赴宴。
然而很不幸,此时林溦之也在得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