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第 41 章 ...

  •   林溦之独坐在平常的位置,忽然听得楼下有一阵阵喧哗的哄笑声,此起彼伏。他眉尖蹙了下,微微倾身下瞥,一眼便看到人群中被拥簇的王隐。
      骤然凝滞。

      他发誓今日真的不是刻意等见此人。本是与方皓约好一起去东市口,结果方皓临时去见那个珠儿姑娘,他不肯在街头傻等,只得来升平楼小坐。
      却没想到迎来了王隐一行人。

      林溦之有短暂的迟疑,思忖着是从窗子跳下去逃跑,还是赶紧下楼逃过这尴尬的相遇?站起身的瞬间,又想起他为什么要躲?再说那帮人未必就上二楼,就算上二楼也肯定进雅间。

      结果就很不幸,这帮人偏狂妄地坐在了二楼的外厅。

      好在离他的位置还有三四桌远,而他这个位置正是楼角,又有插屏遮挡,那一瞬间的多虑,便像一阵骤风,倏地呼过,又徐徐散去。他遂安心地自斟自饮起来。

      薄日高悬,煌煌明光照射入牖,人也懒洋洋的。

      林溦之倚在窗沿,隔着朦朦胧胧的屏风认出王隐的背影,与一位年轻的官员坐在一起正谈论着什么。众人的说话声一会大一会小,他需得凝起神来才能听清他们说的什么。

      可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无聊,不过是从官场是非,转为高门贵女,然后又转为青楼红馆,京城每位美女都在他们嘴里过了一遍。

      林溦之心下好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有人提起折旋:“也不知这折旋姑娘到底是何模样,连圣驾都三次出宫相会。”兴许是立了功受了宠,那人竟大胆起来,“哎,王相不是见过她吗?到底美不美啊?”

      众官难得与王相同桌,自然都先敬他。王隐已经被连敬了几杯,喝得多又急,脸颊已沾染一抹霞光,心底却有冰霜深弥。

      王隐一只臂肋斜搭在苏惊白的肩膀上,迷蒙地看着桌面上莹润白净的手,端起酒杯时,骨节屈缩弯动,修长清瘦,只是这手上没有疤痕。

      他想念的人,右手背上有一道伤痕,每当握住他的手,都会下意识地抚摸那道痕迹。这是他错失的过去,是他没有给予安慰的伤害。

      可是他的感情还未敢出口,就已经遭遇了疏离与冷漠。

      他是真的很想念他。

      王隐道:“美,确实很美。”

      席间一阵哄笑,深信不疑。且王隐说这话时目光悠远,神思缱绻,眉眼还含着浅浅的笑,显然是在思念心上人。

      “能把王隐迷倒,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啊!”

      众人都在涎脸笑问,只有庄义山持着酒杯浅酌笑饮,未言一语。其实他不太愿来这里,他本不擅长交际,也自知没有与这些人周旋的本事,更无法与他们处成朋友,可王相一番好意劝解,他无法拒绝。

      他想起那日刑部后院,王隐紧握着一个男子的手,目光万般柔情,极尽温柔,仿若千山万川千人万人,都不及眼前一人。
      他虽疑惑,却未敢多想,事后凡是见过那一幕的人,他都下令严禁风传。
      只是不知王相今日这番神情又是为谁。

      “哎呀放心,我们是不会让郡主知道的,大家都是男人嘛!本就应该三妻四妾,况且郡主多年未曾生育,还不允许王相外面有几个红颜知己吗!”这人是真的喝高了,堂而皇之地议论起皇亲贵胄的秘辛。

      “只不过王相心仪的姑娘心气是得多高啊,连你都看不上,不会真是折旋吧?听说圣上去见她也被她气到了,那女子竟然拒绝入宫为妃!”

      王隐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想到那日林溦之的话,便像是自己的想法一般,脱口而出:“什么荣冠后宫,人间利禄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放在眼里……”

      众人微怔,赞叹几句,很快又热火朝天地聊起了别的。一群饱读诗书能说会道的官场老油条,永远不会缺少话题。

      林溦之也小酌了几杯,本以为是一场煎熬,听着这些人的闲谈,他反倒快活一些了。

      有悲绵的歌声裹挟着小楼的暖风在空中缥缈……这次无须凝神,林溦之能听清是王隐的声音,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知道王隐一定是醉了,那种性子的人,竟然当众唱起了歌。
      歌声低沉喑哑,仿佛沉载着无尽的心事,又仿佛是一时兴起一般唱着《九歌》: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林溦之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王隐。他记得小时候王太平最痛恨被南川侯拉出来在酒宴上周旋,一桌子绅贵,他明目张胆地把厌烦挂在脸上,尤其厌恶别人的夸赞。
      然而现在的王隐,游刃有余地笑对恭维奉承,性情变得和善亲厚。
      他已经成长为那个贤明仁义的南川侯。

      林溦之端着一杯酒,临风微抿,酒烧暖胃,他却觉得有些悲凉,无尽的悲凉。

      当年那个王太平已经扎根于此,一生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与他彻底没有关系了。若不是他们年幼时相识,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与王隐结交。

      听着听着心思就淡了,他的思绪又开始神游天外,飘飘忽回到王隐十三岁生辰那年,那日他也喝醉了。

      因着小寿星的要求,南川侯准他与自己的同伴单独辟了一席。没有长辈在身边他们自在得多,方皓与另几个孩子一起灌王太平喝酒,就想看看这个矜贵的小侯爷酒后失态。

      他们年纪小,也没有人会喝酒,王太平本可以拒绝,可因为今日高兴,来者不拒。结果苦了林溦之,明明他没有坑这个醉鬼,醉鬼却在宴席散后拉着他死活不让走。

      被送回寝卧后,还非要扯着林溦之和他一起睡。初秋的午日,他把薄衾全堆到林溦之身上,自己却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一条腿压着他的腿,俨然把林溦之当成了温软的棉被。

      林溦之木然地看着丝账,等到小侯爷终于睡着了,才缓缓挪开他的手臂下床,可是刚动了一下,手臂扑展着又压了下来,长腿往他身上拱了拱,这下搂得更紧了。

      林溦之快崩溃了。大白天的,他睡不着,还不能动,一动抱得更紧。就这样睁眼熬了两个时辰,整个身体和人都麻木僵硬了,犹如一只温热的死尸。

      醉鬼终于醒来,睁开眼,翘起脑袋,看见一脸幽怨的林溦之,不惭愧反而捏了捏他的脸,“你怎么在这里?”

      林溦之气得口吐魂烟。强制活动麻木的腿,一脚把醉鬼踹了下去……

      给这帮官员上菜的侍从,知道屏风后有自家主子,不知是担心还是有事找,悄咪咪地瞄了那边一眼。很不幸,他这小心翼翼的一眼,还是没有逃过这帮老精明。几个人的目光心照不宣地碰了一下,只有王隐有心事,什么都未发现。
      可是一桌人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也察觉出了怪异,他身旁的官员即刻附耳道:“屏风后有人。”

      虽然他们并没有谈论什么,可正是因为二楼无人,才这么肆无忌惮地玩笑。结果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一个人一直坐在那里偷听。
      这帮人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还没想到怎么处理,王隐却是喝多了壮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步子压得静悄悄的,面上也看不出一丝醉意,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有没有醉。

      隔着曙光苍云的双扇插屏,他看见那里坐着一个朦胧的身影,眉目正凝聚窗外。

      不知为什么,王隐的心重重地跳了下,缓缓探手移开屏风,身后已有跟着的官员眼疾手快帮他移开了。
      像是一场被春风惊醒的好梦,醒来后发现竟然是真的。

      王隐眨了眨眼睛,真的是他朝思暮想的溦之。

      不同的是,林溦之一向清隽白皙的面容约是饮了酒,染上了抹旖旎的红晕,眼波中还浮现一丝浅浅的绯红。

      王隐乍看见他,心中欢喜已经雀跃到脸颊,若不是旁边有人他真想仗着醉意抱着上去亲他。

      林溦之还在想王太平那次醉酒是因为自己给他送了与众不同的生辰贺礼,可到今日,他捞起这回忆,怎么也想不起他到底送了什么贺礼……

      看来记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情。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正要饮尽手中握了许久的小酒盅,忽然感觉视线外一片黑压压的身影,他抬起眸,猛然一惊,要不是定力好手中的酒杯差点摔掉!

      那帮官员竟然全都耸立在他面前!

      林溦之眼睛微微瞠烁着,面上还夹杂着一缕微不可闻的愕然。顿了少顷,又冷漠地回过眸,饮尽杯中酒才道:“几位爷何事?”

      就这样目中无人的嚣张姿态,身后的官员瞬间不乐意了,一人面容不善:“好一位俊俏的公子,却有倚窗听墙角毛病!”

      这可真是颠倒黑白了,明明是人家先到,明明是他们打扰了他的清静。林溦之嘴角浮起一抹嘴,只是那笑容里透着深深的不屑。

      众人看见他这般也微微尴尬,苏惊白轻咳一声,道:“是这位公子先到的。”

      苏惊白又朝林溦之揖礼道:“不知这位公子在此,我们几人言语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林溦之亦微笑还礼:“无妨。”

      “无论谁先到,他为何以屏风遮人耳目?为何做这怪异之举?难道离了这屏风,我们看见他还会吃了他不成?”

      林溦之这下是真正的冷笑了,站起身,掂了掂袍角准备离开,可这几人挡住了他的路,他也懒得再开口,心想若是把这帮高官都撂趴下,是不是又得进刑部大牢?

      王隐全程都恍若未闻一般,只是木木地,痴痴地看着他。

      庄义山本来并未参与这无聊之举,听见这方语气不对才跟了过来,然而当他看见眼前的公子,立即将目光投向了王相。

      王隐仍是呆滞的,眼眸内却交织着一丝躁动与欣喜,又带着点想要靠近又不敢的克制。
      与那日如出一辙。

      庄义山忙拉了拉王隐的袖袍,小声道:“这位公子要离去了。”
      他的本意是让王相赶紧出言挽留,结果王隐恍恍惚惚地挪开了脚步,众人一看王相这般,也都纷纷让开了。

      林溦之俨然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微笑道:“谢谢。”

      楼梯口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还有银铃般的少女喊声:“林大哥,方皓带了一个小娘子过来啦!”

      陆青萍提着裙摆跳跃着上楼,却看见几个人堵住清癯的林溦之,她略一定神,那几个大汉已经主动让路了。

      林溦之正微笑着迎向她,拉过她递来的手腕,言语却是朝向身后,从内心深处腾起的嘲讽:“几位官爷不必担心,在下不是多嘴的妇人,今日什么都不曾听见!”

      陆青萍不解地望了眼身后:“这帮人聚在你身边干什么?要打你吗?”

      “你脑袋瞎想什么呢!”林溦之弹了下陆青萍的额头:“为什么是你上来了,他们人呢?”

      陆青萍揉了揉脑袋,与林溦之一起下楼,“他们直接去东市口了,方大哥就让我过来传话。”

      林溦之白了她一眼,“他让你来你就来,你就这么惯着他?”

      两人的声音在楼梯转角渐渐远去了,王隐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甚至忍不住跟了两步,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能喊出声。

      他不能,他身边有太多不安定的人。

      怔忪着回到座位,才感觉心口犹如被刀子搅了又搅,尖锐的疼痛在身体里一阵一阵地紧缩。他无声地、喃喃地重复:“那女子是谁?那女子又是谁!”

      这顿食不知味的宴席王隐本就没动筷子,一直喝着酒,喝到最后再也无法坚持下去,起身告辞。

      可是他真的醉了,再次站起的脚步已经撑不住凄重的身体,踉跄走了两步已要摔倒,好在被身后的苏惊白及时扶住。

      苏家的马车里,王隐肩胛斜倚在车壁上,额头抵在车窗沿黯然不语。马车移动时,小窗帘摇晃着晴空的晖光,那光影投落在他脸颊上晦暗明灭。
      他眉目未敛,忽然开口:“惊白。”

      苏惊白早已察觉出王隐的情绪不对,正担心又小心地注意着他,忽然听见这一声,忙答:“王相。”

      王隐沉沉地问:“如果前头是死路,我不能后退,可又不得不走时,该怎么办?”

      苏惊白微怔:“王相怎知前方是死路,你看见了吗?”

      王隐默然。

      苏惊白继续问:“你尝试着走了吗?如果你不向前,就算有退路,你真的愿意后退吗?”

      “可是……继续向前,也许我会彻底失去一切。”也许他会再一次不见我,远离我……

      “那停滞在原地,你真的甘心吗?”苏惊白注视王隐的目光深邃坚韧,以为他在为前程担忧,“王相,也许向前会让你觉得艰难,迷茫,痛苦,可至少还有一分希望,如果仅因为一时的胆怯不敢前进,也许将来你会追悔终生。”

      王隐掀起了车帘一角,小窗外阳光明媚,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听见苏惊白的声音:“无论能不能看见那条路,至少得拼力尝试一次。人,只能向前,唯独不能在后退中后悔。”

      他想下车跟着林溦之走,想把他从那些女子身边拉过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