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 42 章 ...
-
林溦之与陆青萍一路快步往东市口,轻易就赶上了慢悠悠的方皓玄珠一行人。
自从陆家来到京城后,陆则刚就让女儿跟着在东市口施粥,虽说她年纪小,可性子却跟父亲一样负责认真,两位公子也算找到理由接济陆家。
今日陆则刚休沐,也来了这里。
此时他正背着手,在一片断垣里叹息。这些年他读的圣贤书没有任何作用,没能匡扶盛世也没能体恤百姓,甚至救不了这里的任何一人。
陆青萍老远就看见她父亲正背着手走来走去,连忙迎上去,“爹。”
林溦之与方皓也齐声喊:“陆大人。”
陆刚刚回过头来看见一行人,微眯着眼,绽出了笑纹,“溦之方皓你们到了。”
方皓拉着玄珠衣袖介绍:“这是陆大人。”
这是玄珠第一次见陆则刚,又听他们喊大人,就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方皓难得见她这般:“哟!挺像回事的吗,怎么见我没有这般?”
玄珠瞪着他:“你是谁啊?要我给你行大礼?”
方皓偏着头笑了笑,又朝陆则刚道:“陆大人别见怪,她叫小金珠,不知道哪个没礼数的野姑娘跑出来了,让你见笑了。”
陆则刚一直端持长辈的笑容:“与青萍年龄孰长?”
陆青萍接言:“我比珠儿姑娘大一岁。”
方皓便把玄珠推给身后的陆青萍:“你们姑娘家自己玩一会儿,我们和陆大人说说话。”
最近玄珠出宫的次数有些频繁,主要是弄到了两块采办的牙牌。姜贵妃近日又没有心思管她,于是阖宫上下为了讨好公主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宫外的每分每秒对于她们来说都是偷来的,一点都舍不得浪费,抓住一切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放肆。
方皓在路上也讲了东市口是什么地方,玄珠听完更要跟过来了,如今面对哪怕是一处简陋的农家小院,都能在院中东瞅瞅西晃晃,看什么都稀奇。
粥已经施完了,有两位妇人正是在清洗汤勺器皿。
煮粥的吴婆婆给两位小娘子端了杯水,玄珠两颊的笑涡立即荡了起来,笑吟吟地接过:“谢谢婆婆!”可一看到杯子,笑容就卡在了脸上……这茶杯,连尘垢都透露着古朴。
她与姜婵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难以下咽。在宫里,即使姜婵用的都是官窑彩釉杯或是水晶琉璃杯,更遑论堂堂公主。
陆青萍似乎也察觉到了,对两位姑娘歉然笑了笑:“这个地方实在简陋,只有这些残杯破碗,你们有没有带水壶水袋之类的?我们的茶水绝对是干净的。”
玄珠一听,立即仰头喝下了。姜嫌也咬着牙,喝水如灌药。
陆青萍和吴婆婆被这两位小娘子给逗乐了。
玄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转了一圈,陆青萍陪着她一起跨出门槛,巷口忽然一阵穿堂风飘过,传来强烈的腐臭味,姜婵连忙拿出手帕帮玄珠掩住了口鼻。
她们寻着腐臭走了过去,前方是一些破败残毁无人居住的危房,里面横七竖七躺着一些乞者,个个脸上面黄肌瘦,皱纹沟壑纵横。身上的棉被与地面的颜色一样脏乱,他们依然紧紧地裹着,睁大眼睛望着玄珠与姜婵。
“他们……”玄珠心口在微微紧缩:“那些棉被怎么……”
“很脏是吧?”陆青萍小声说:“但是也不能放下,因为一旦放下就会被其他人拿走。”
那些人仍然呆滞又木讷望着她们,仿佛思维都被贫苦的饥寒折磨尽了,什么也看不懂的样子。
陆青萍继续道:“这一片是京城最贫穷的地方,乞丐都集中在这里,官府不管,自然也无人清扫。”她扶了下玄珠,以防她被地面的败絮绊倒,“要是有乞者撑不下去了,死了就直接拉到前面的空旷处烧掉,怕有瘟疫。没有人认领,也没有人会哭。”
玄珠和姜婵在腐臭中行走,双脚沉重如铁,又像是被这些充满污垢的手拉住了一般,每抬一步都十分吃力,十分艰难。
“公……主……”姜婵声音哽咽了。
玄珠也紧紧咬着唇,眼眸浮上了一层雾气。她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是真的,她自小生活在一座华丽巍峨的宫殿,那里有无数的侍人也有无数的规矩,每日活得隆重而又典雅,睁开眼看见的永远是光明与洁净。
她永远无忧无虑,也无需开口,华丽的服饰,丰盛的馔珍就已经摆到她面前。
唯一哀愁是该如何混出宫。她想去见一见纸堆里描写的,圣师口中讲述的,父亲的天下是多么繁盛太平,人民有多么富足安康……
可如今她却如同一个陌生人一般,措手不及地面对真实市井呈现出来的反差,心里受到的巨大的震撼与冲击。
有一个老翁对着她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牙齿,头顶的发也已经被岁月烘枯了,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却不影响他笑容的纯粹。然而那笑容是对陆青萍的,这是给他们施粥的好心人。
玄珠恍惚又笨重地走着,直到有一个人朝她举起碗乞讨,她才反应过来,连忙与姜婵把身上所有的金叶子都掏了出来——
一群人瞬间蜂拥而起,伸出充满污垢的手,接到一片后竟是满目的不可置信,先用发黄的牙齿咬过金叶子,才惊喜地朝玄珠她们跪了下来,一遍遍叫她们“女菩萨、神仙下凡、好心人……”
三人行至拐角,汇聚在玄珠和姜婵眼角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一滴一滴顺流而下。
窒闷的翳云高高地悬在天幕,却又沉沉地压在玄珠心口。等到眼泪都平静下来,心也彻底空了。
玄珠这才明白人世间的差距。那不是华丽锦袍下被烫坏的窟窿,而是华丽锦袍下刻意掩盖的暗疮。
陆青萍又拉着她们向前走:“方大哥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我也是这个反应,多来几次也就习惯了。毕竟这个世难的苦难太多,没有谁的一己之力可以帮得过来。”
“为什么不告诉官府?难道这不是官府该做的吗?”
“正是官府把他们赶到了这里的。”
玄珠震骇了。
“所以……”陆青萍停下来,对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道:“知道姑娘你们是好心,但是下次别带金叶子了吧!这太隆重了,这种天降的惊喜会让他们产生错觉。你有想过那些没有得到的人的感受吗?他们会失望,同时也会期盼,可你仅仅只是过路一次,他们此后却会天天惦记着。”
玄珠一无措就会咬唇,这次垂首咬了唇很久,才点了点头。又问陆青萍:“你们一直都在救济这里的人吗?”
陆青萍道:“我不是,林大哥和方大哥每月十五都会在此施粥,已经有七八年了。你不知道吗?”
“我……我与小耗子才认识。”
“小耗子?”陆青萍诧异,忽然狡黠一笑:“这个称呼好,以后我也这样叫!”
三位姑娘的目光皆凝向渐行渐近的三个人身上,相互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几人越走越近,听见林溦之的声音:“商人的名声与地位本就低下,若是再不做点什么简直没法立足,我们这样也是变相地谋求另一种利益罢了。”
陆则刚微笑:“谦虚!我可是探查过米市粮价的,唯有吴记铺子,无论市价如何浮动,始终比别家少一厘,且绝不缺斤少两。”
林溦之疑惑:“陆大人怎么会探起这种小事?”
陆则刚脸上的笑容缓缓褪了下去,人也沉默了。他没法说,也不知如何说。这是他第二次入京了,曾经一路心潮汹涌,踌躇满志,以为这次入京能实现匡扶正道,报国为民的救世之心。
然而他错了,入了职才发现,一切都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从他一入值房,周围的官员似乎就刻意冷落他,只要他一走近,本来围聚一起的窃窃声立即就停止了,待他离开,这些声音又重新汇集。
这些无可厚非,唯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做事情根本找不到人配合,那些人平日里见到他也会笑脸客套,可一旦他询问事务,要借阅卷宗时,便开始推三阻四或一问三不知。而且为了调离他,安排到他手中的尽是权量市籴,评量市价,普通书吏即可完成的事情。
他官职低微,每月只能在朔日、望日远远朝参,根本无法出言,曾两次上奏折却从未见批复,也曾多次向上级反映,却都是避而不见。
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叫齐代杰的小吏,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随着他。
一行人踩着日光缓缓朝城中走去,陆则刚却是一路沉默,时而沉沉地叹息一声,听得林溦之与方皓一直悬着心,好似在海浪中颠簸。
忧国忧民的陆大人还是憋不住了,哀叹道:“职非职,律非律,满朝文武共沦丧。朝局败坏,奸佞当道,为了功名利??,个个都将自己利益伪装成国家利益,没有一个人关注生民百姓。这样的天下,已经病入膏肓了!”
林溦之表情有点僵硬,他最怕陆大人和他谈论官场,毕竟,这实在是一个沉重又非一人能解决的问题。
他只好道:“朝中……还是有与陆大人一样的好官的,也许只是暂居强势之下,伺机而动。”
陆则刚离京已经有七八年,对京中人事早已淆惑,以为林溦之有什么见解,便问:“是谁?”
“比如……左相王隐?”
然而陆则刚骤然大嗤:“此次我越职上书第一个弹劾的人便是他!”
“啊! 咳咳!”林溦之惊得一口风呛到喉咙里,声音不稳:“他……他犯了什么事?”
身后的玄珠都竖起了耳朵。
陆则刚冷声道:“他身为门下侍中臣,宰相之一,多少奏章都经他手审查核批,可是他怎么做的?为了讨好圣上与右相,制书无论是否合理全部奉行!此种行径完全就是一个胆小鼠辈!还有这次由他主查的商官结合贪墨大案,本可以拔除更多的贪蠹,可他竟然为了讨好把证据拱手交予右相,那些人本就是蛇鼠一窝,结果可想而知,罢黜的仅是品级低微的小官!”
“牵连满朝贪案啊!竟被两个权相以和稀泥似的处理了!”陆则刚的语气提上来,那种锥心的失望让他的语言也更加难听:“此人精明功利,阿谀逢迎圣上,又卑躬屈膝右相,多方保全,毫无气节!他那个位置不就是这样来的吗?还一边纵容岳丈永昌王贪污敛财,这样的人——”
“那个……”一声细弱的女声,不等众人回首,玄珠已走上前来,似乎是害怕似的挽住了方皓的手臂,踌躇道:“那个左相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据说他也上过不少利国益民、节流开支的奏疏,本人也不贪赃受贿,至少他在这点还是清白的。”
已经快到陆家院子了,众人皆停下脚步齐愣愣地看着她。
“清白?”陆则刚冷嗤:“你们不在官场不懂,他那种人怎么可能清白?他是不贪,可是他娶的那位郡主呢,郡主身后的昌王府呢,那些人进不了相府的门,可是却能进昌王府,永昌王照单全收!他们这些人都是一荣俱荣,妻家收与自己收有什么区别?”
玄珠骑虎难下,脸上已经迭起一层层红云。倒不是她要替王隐说话,实在是陆大人骂得太难听,那王隐与陶然姐姐毕竟都是自己的表亲,虽说她与王隐面见的次数屈指可数,说的话更是不超十句,可到底是自家人,听着人家骂自家人,总会忍不住辩解两句的。
她又紧了紧手指,贴着方皓道:“永昌王是太后的亲儿子,是圣上的弟弟,他们本就是一家人,按这个理,那左相才是外来的晚辈,哪能管得了皇亲?”
这下不只是陆则刚,众人都怔愣了,方皓还惊讶地挑了挑眉,想问她什么,姜婵却跟在玄珠身后拉了下她的衣袖,玄珠反应过来:“哦,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所看所想自然也会有差别,那皇家里的事……哪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陆则刚被一个小女子反驳,面上也是有些挂不住,板着脸:“以你说所,皇亲就可以肆意贪墨,为所欲为?”
“不是——”
“这种世受皇恩却贪污不法的人,比那些贪官豪强更加可恶!”
玄珠还要出言,方皓却按住她使了个眼神,笑着对大家道:“这个……皇家自有皇家礼,官场自有官场法,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实在不该妄论皇亲国戚,更不该谈论什么政治,陆大人别在意,别在意啊!”
陆则陆再次瞥了玄珠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